章五 願為效死
「蕭齊,我好像有點吃多了……」魏懷恩一忙起來就會忘記按時用膳,一整天沒怎麼好好吃飯加上晚上心情轉好,不小心就貪嘴多吃了些。其實如果水鏡在這裡,一定會算計著她的食量,在她八分飽的時候就勸她放下筷子。這倒不是追求什麼身量纖纖,況且魏懷恩的身材本就纖穠合度,只是「節慾」和宮中所有的規矩一起,深深鏤刻在每一個被困在這四角天空中的人心中。
聽見魏懷恩的小聲抱怨,立侍在一旁的蕭齊趕忙叫人把殘羹都撤了下去,又親自去泡了一杯消食的茶飲來。「是奴才的錯……」他全然忘了該提醒主子適度,都怪他只想讓魏懷恩吃得開心,卻沒有盡到責任。
「這不怪你啦,是我自己貪吃。」一臉饜足靠在椅背上的魏懷恩心情很好,擺了擺手止住了他自責的話。「你陪我說說話吧,我今天不想再看公文了。」
蕭齊瞟了一眼書案上的書卷,但被魏懷恩看見了。「怎麼,你以為我要偷懶嗎?」
「奴才不敢。」蕭齊趕緊低頭。
「哼,諒你也不敢。不過還是多虧你昨晚就查到我想要的東西,現在輪到別人焦頭爛額了,哈哈哈。」想到能讓端王定遠侯那一派狠狠吃癟,魏懷恩甚至笑出了聲。「我的人你用得怎麼樣了,水鏡教你的事務都熟悉了?」
「是,都熟悉了。」聽見她的笑聲,蕭齊還是沒有忍住,偷偷借著回話微微抬起了頭。
「你跟我過來。」得意時心思總是分外活絡,發現蕭齊好幾次都在偷看她之後,魏懷恩又想起了昨晚自己的退讓,不甘心地想要找回場子。
「主子有何吩咐?」跟在魏懷恩身後走到桌案旁的蕭齊接過她遞來的一封密信,小心收攏進袖中。
「這件事很重要,我只能吩咐你去做,」魏懷恩煞有介事地看了看關緊的房門,小聲對他說。「附耳過來。」
「是。」蕭齊不疑有他,提起十二萬分精神側頭過去,凝神等待她的指令。
「這封密信,你一定要親自送到我舅舅手上,」魏懷恩湊近了一些,「還有……」
「還有什麼?」蕭齊話音剛落,耳垂就被魏懷恩輕輕捏住往她的方向帶,熱度忽地向臉頰蔓延,他躬著的身子無法再低,只能就勢貼著她跪了下去。
若是有宮人此時進門,定會以為主子正悄聲囑咐蕭齊,但只有他知道此時此刻他們貼得有多近。雖然魏懷恩的動作被他遮得嚴嚴實實,他也警惕地看門口生怕下一刻有不長眼的人進來。可綿密的果子露香氣順著他的耳朵吹進了他砰砰亂跳的心,讓他全身僵硬又暗暗期待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怕他再像昨晚一樣突然有動作,魏懷恩又加了一條命令:「你不許動,聽到沒有?」
在蕭齊使勁點了點頭之後,魏懷恩屏住呼吸,吻上了他的側臉。
冰鎮過的果子露讓她本就柔軟的唇瓣溫度變低,卻依然在他的皮膚上留下了燒灼一般的感覺,即使她只是一觸即離,那個吻也如同烙印在他臉上一樣完全沒有消散。他沒有任何還能保持清醒的思緒用來思考為什麼,整個人像是被封印在原地一樣完全怔住,甚至忘記了呼吸。
「蕭齊?」但始作俑者魏懷恩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親密意味著什麼。她不愛蕭齊,只是因為蕭齊是一個安全的,可以滿足她所有對於成人世界幻想的工具。撫摸,親吻,她對這些都感到好奇。她生在春天,已經到了十五歲,議親的事情對她而言已經不算遙遠,但是她還沒來得及學會什麼是心動,什麼是曖昧,就要徹底放棄這些,只為了踏上這條通天路。
「蕭齊,這是親吻嗎?你有什麼感覺?」她用指尖碰了碰剛剛親吻他的位置,又用手背感受了一下他肌膚的溫度。他有些發燙,是因為她親了他嗎?
找回呼吸的蕭齊也讓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回來。他應該怎麼回答呢?他的公主殿下像一隻對一切都充滿好奇又天不怕地不怕的貓崽子,只知道模仿和嘗試,卻完全不懂其中關竅。她真是,天真又殘忍,一邊撩撥他,一邊連呼吸都不會錯亂一拍。
她甚至都不會因為這件事而緊張。不過也對,他這樣的閹人,又能做什麼。可是他不想教會她情愛,也不想讓她明白有些事不能對他做,不能對閹人做,不能對任何除了夫君之外的男子做。因為他在算計她的以後,因為他妄想著,只要她不懂,他就可以一直是她唯一的玩偶。她會撫摸他,會親吻他,哪怕她並不愛他,也不會把這樣的親密託付給其他任何人。
何況她本來也不會親近其他人。他不會給別人機會,而且她也註定要守著自己的秘密,一生不能與其他人親密。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如此想,但心中有一個低賤的聲音告訴他,他可以就這樣獨佔她。
只要她不懂,且只信任他。
「奴才沒什麼感覺。」他撒謊了。
「我也沒什麼感覺,但是不對呀,不是說被親吻的人都會心慌意亂嗎?」魏懷恩放開他的耳垂,不自知地撅起嘴巴,很不滿意他毫無反應。
「算了,」她轉過他的臉,掐了掐他的臉肉,當作昨晚他嚇到他的懲罰。「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許再抓我的手,也不許隨意碰我,聽到了嗎?」她把他的碰觸當成了一個奴才急著向主子表忠心或是諂媚的方式,把自己的心跳當成了驚嚇。沒有人教過她奴才這樣已經是僭越,因為沒有人和她一樣,把奴才的命當成命。
她主意太大,又總跟在太子身後不把自己當成嬌滴滴的公主,又沒有母親教養,有些細膩的東西沒有人會教導她。於是這件事就這樣輕輕揭過,她只當這件事沒有那麼玄乎,和書中的大道理一樣,實踐起來便知道其實不過如此。
「蕭齊,明天早上我可以睡個懶覺嗎?」沐浴之後,魏懷恩坐在鏡台前,趕著這個空當清洗完畢又回來的蕭齊接替了她的宮人,站在她身後一點點幫她絞乾髮絲。
「主子為何要睡懶覺?」他看得出,魏懷恩因為發現了他和水鏡她們不一樣的縱容而在向他提出更多要求。也對,人在換了環境的時候總想要改變自己過去的習慣,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這個新人意味著能夠允許她開啟新的規矩。
「因為我才剛剛『痊癒』啊,你怎麼這麼笨,定遠侯還得給那場刺殺一個說法呢,我怎麼能生龍活虎。」說著今晚不看公文,但魏懷恩腦子裡還是轉悠起了陰謀詭計。於太傅說的話她雖然聽了進去,但她不會改變自己的安排。
「那奴才還是繼續為主子盯著定遠侯。」蕭齊敏銳地感覺到魏懷恩話里的隨意,他喜歡此刻不用謹守規矩的放鬆氣氛。這是不是說明魏懷恩已經徹底相信他,還把他放在了比心腹宮人更親近的位置?和水鏡比如何呢?
「對,必須盯緊他。我希望你能從他身上得到更多消息,我總覺得春獵的那場刺殺和他有關係。但是我讓暗衛窺探許久,也沒發現他有什麼馬腳。現在已經過去三個月,想來更加沒什麼線索了……」說到夭亡的哥哥,魏懷恩的情緒低落了下去,但只是一瞬間,就又用炯炯目光從鏡子里看向站在她身後的蕭齊。
「於太傅今天說的話你也都聽見了,你怎麼想?」
「奴才只是聽主子命令做事,不敢有什麼想法。」蕭齊想起那老太傅對他幫魏懷恩用不上檯面的手段探聽的消息極盡貶低,雖然早就習慣了世人對他們這些見不得光的異類的詆毀,卻也只能自厭於他根本沒有別的方式能為主子效忠。
誰都想站在陽光里,誰不想堂堂正正。昨日出宮探聽消息的時候,哪怕只是一不小心被人看見了自己無須的下巴和平整的脖頸,就立刻收到旁邊人鄙夷的眼光。那一刻他真想把那些人的心挖出來好好聽聽他們是怎麼在背地裡罵他閹狗,但在他的視線掃過去的時候,他們又噤若寒蟬,為他背後的權勢而不敢多言。
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喜歡看見他們的恐懼。沒有人比閹人更適合做探聽監視的任務,他們對眼神和惡意最敏感,而且最喜歡把人心挖個透徹。
「這一下午,我一直在想這件事。從前我總會和他吵,因為我討厭他們溫吞的所謂君子之道,我甚至覺得,如果我哥哥沒有被君君臣臣那一套銹住了腦子,根本不會落得那樣的結局。」
有火焰在她眼中熊熊燃燒,但他領會錯了意思:「殿下不必在意,您盡可以聽於太傅的話走得端正。見不得光的事全都交給奴才……」
「蕭齊,別這樣。」她忽然向後靠去,穩穩靠在了怕她仰倒的蕭齊身前,彷彿找到了依靠一樣堅定了不少。
「於太傅向來不喜歡你們這些內侍,連太子哥哥身邊都沒有幾個能入他眼的。不只是他,自從我回來之後,又提拔了你到身邊,那些支持哥哥的大臣都說讓我不要太信任你,更不要用你們。你知道為什麼嗎?」
蕭齊閉了閉眼睛,緩緩吐出一口氣才平靜地回答:「因為,奴才是閹人。」
「不,不是這樣的。」魏懷恩搖搖頭。
「他們看不起你,不是因為你和他們不一樣。而是因為你也被關在了重重宮牆之中,像我們這些女子一樣,只能看見深宮后宅的四角天空。
但是你不覺得可笑嗎?他們把我們關起來,不許我們學這些,也不許我們做那些。然後呢,又說我們辦不成和他們一樣的事情。哪怕你幫了大忙,也要被他們說成是上不得檯面的人。」
她握住了他微微顫抖的手,既是安撫他,又是從他身上同樣的不甘里汲取力量。
「蕭齊,深宮之中的爾虞我詐和縱橫謀劃一點也不比那些所謂的大人在朝堂之上的爭鬥低等到哪裡去,要不然他們何必把自己的姐妹、女兒甚至比我年紀還小上一些的孫女也送進這裡,就為了給他們在前朝增加籌碼?
可能你不知道,頂替我哥哥的幾個月里,我甚至比在後宮裡活得還輕鬆。
你知道為什麼嗎?你一定知道的。
他們層層疊疊的關係,互相牽扯的門生故吏,讓他們過得比女人安逸太多,也遲鈍太多。他們的鬥爭里至少還有法度公平,可女人的生死榮辱全系在主君的身上。後宮里再高的位分的女人,也要時刻警惕不要被後來人扯到泥里,朝不保夕。他們卻能在森嚴的等級裡面媚上欺下,以為只要守護這套規則,就能從此高枕無憂,守在自己的位置上過一輩子,甚至子子孫孫都受蔭蔽。
所以憑什麼?」
蕭齊從她越握越緊的力道里感受到了她的憤怒,連他自己囿於身份而不敢抬起頭來的靈魂都被她喚醒,他甚至也回握住了她的手,眼前不知何時蓄滿淚花。
「這條路,我本就走得艱難。」她放柔了聲調,仰起頭伸手用指腹拭去了他的眼淚。
「所以你得幫我。
我只相信你,蕭齊。」
「奴才願為主子效死。」她還靠在他身前,所以他無法用跪拜表達他的徹底臣服。她的目光太清澈,她的心也澄明如鏡,照得他此前想要欺瞞她、獨佔她的想法齷齪得像臭不可聞的污泥。這樣的她明亮得像太陽,沒有人能夠不被她的溫暖吸引。就連他這樣的身份,也在她的眼中尋不到半點鄙夷和厭惡。他第一次覺得壓得他喘不過氣直不起腰的殘缺不算什麼,在她身旁,他可以活得像個人。
「但是奴才有一事欺瞞了主子。」
「嗯?講。」魏懷恩從他身前離開,坐直了身子看著跪在地上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