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滎陽退兵

第四十九章 滎陽退兵

劉長的叫聲引來了等在一旁的劉興居和漱玉,二人本來就不放心,聽到劉長的喊叫,都是奔了過來。漱玉見我身子搖搖yu墜的樣子,連忙趕過來扶住了我。劉興居問道:「二哥,怎麼了?」我擺擺手,喘息道:「把劉長殺了!把劉長殺了!······」興居聽我這麼說,竟然有些遲疑,我忍不住撲過去,奪過他腰間懸著的長劍,拔出劍鞘朝著劉長頭顱斬下。漱玉大驚失sè,已經轉過了頭,不敢去看。

劉長見長劍斬下,一時間心膽俱裂,不經意間看到一旁走過來的小石頭,心中狂喜,叫道:「小石頭······小石頭!」我聽他叫聲有異,強自將長劍偏轉幾分,卻是將他右耳削掉一半。劉長痛呼一聲,見劍身只在自己腦袋不遠的地方,也顧不得其他,他不等我再次出劍,已然衝口說道:「我知道小石頭的yin私,不過劉章,你要饒了我的xing命!」我轉頭看著已經梳洗過後的小石頭,小石頭卻神sè驚愕。我冷冷地看著劉長,說道:「你還要說小石頭是內間是嗎?你們休想再污衊他!」說著我將刺在青石間的長劍拔了出來。

劉長知道這已經是自己最後活命的機會,快地說道:「小石頭,劉恆曾經派手下招攬過他,原因就是你殺了小石頭全家四口人!」我一愣之下,身子一晃,只覺的心中巨震,緩緩轉頭看著身後神sè清冷如冰的小石頭。劉興居和漱玉聽到劉長這麼說,也是心中狂震,都是不可置信地看著沉默的小石頭。劉長見眾人都注目小石頭,而我也是如同失魂落魄一般,連長劍嗆郎落地都渾然未覺,一時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掙扎著站起身子。

劉興居忽然驚醒過來,轉頭看了一眼劉長,劉長只覺渾身猶如一盆冷水當頭而下,立刻站在原地不動了。劉興居冷哼一聲,撿起地上的長劍,我卻頹然說道:「興居,你殺了他又有何益?算了······」劉興居怒道:「二哥,你······難道一場大敗,就讓你失去了所有的銳氣?你還是我二哥嗎?!」我面sè一變。興居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只能沉默這怒視劉長,劉長卻也再不敢輕舉妄動。

我卻是抬眼看著面前的小石頭,問道:「小石頭,劉長說的這些······是真的?」漱玉也看著小石頭,生怕從他口中說出一個「是」字。小石頭抬頭看著我,我們的目光交匯在一起,我突然覺,自己從來沒有細心打量過小石頭,如今細細看他,我突然覺得自己從來都沒有認真地去了解過自己最貼心的隨侍太監。

小石頭抿了抿嘴唇,淡淡地說道:「不錯,劉恆的確派鄧通過來收攬過奴婢,奴婢拒絕了。」我冷笑一聲,卻是用手捂住心口,慘然道:「他招攬過你的事情我不想管,我只想知道,劉長說的後面半句話······是真的?」

小石頭笑看著我,聲音平穩地說道:「是,公子你的確是害死了奴婢的四位至親,奴婢的父母、奴婢的孿生姊姊,還有奴婢的幼弟。」我心中一陣刺痛,搖頭說道:「此事······我怎麼不知道?怎麼沒人告訴我······」興居在一旁聽著,此時卻突然皺眉說道:「難道是臨淄大火?!」小石頭緊抿著嘴唇,神態甚是倔強,但眼中已經瑩然有光。

我卻腦中一陣靈光,忽然想起當ri在桃林塞和程弋閑話時她提起的我五歲之時縱火幾乎燒毀大半個臨淄城的事情,忍不住心中一陣激蕩,喉中一甜,嘔出了一口鮮血。漱玉驚叫一聲,我哈哈笑道:「原來如此!怪不得臨淄民眾畏我如虎,原來我劉章真的如此不堪!」

一旁劉長見我嘔血,心中大喜,忍不住出言譏諷道:「你現如今才知道!你的近侍之所以入宮,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我腦中一陣短路,隨即卻是搖頭苦笑,興居也是滿臉戒備地看著小石頭。小石頭看著我頹然的樣子,緩緩開口說道:「公子,你大概也猜出了我為何會進宮,不錯,奴婢進宮就是為了刺殺你,為家人報仇。」

我咳了一聲,笑道:「我從來沒有疑心過你,而且你在我身邊,有那麼多機會可是殺了我,為何······不出手?」小石頭淡然說道:「臨淄大火之時,奴婢不過七歲,沒有到可以入宮的年齡,於是奴婢在臨淄市肆當雜役,過了四年,奴婢才得以入宮。那時候先王在世,對公子寵愛有加,公子身邊都是先王的心腹,奴婢不過是低等僕役,沒法接近。後來先王薨喪,一些隨侍太監殉葬,奴婢就來到公子的身邊。奴婢本來猜想大公子襲了王位,不會留你,卻不料大公子看重兄弟情義,仍是任你胡鬧······」

我聽著他口中慢慢說出這些話,這些往事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去問王兄,此時從小石頭的口中說出,一時只覺恍如隔世,彷彿是我在看著另外一個不同的自己一樣。小石頭依舊如古井不波一般,說道:「之後就是杜心月。奴婢在旁看出她在做戲,而且她眼中有殺意,奴婢想著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也就懶得管其中有什麼利害關係。公子假死的那三ri,大公子守了公子兩ri一夜,後來撐不住就回去了,奴婢本來可以殺了公子。但臨下手之際,奴婢卻下不了手······」我看著小石頭,微微皺眉。

小石頭笑了一下,說道:「臨淄大火之時,公子不過五歲,還是個無知孩童,而且先王對臨淄重建和傷亡家屬的撫恤也很高。如此慈父,奴婢想若是殺了公子,就算是先王在天有靈只怕也會傷心。奴婢想起自己的父母姊弟,他們若是知道我趁人之危才為他們報仇,一定不齒,所以奴婢沒有下手。後來棲玉宮有異動,是奴婢守著公子,公子才沒有被駟鈞的人殺了。」

我笑了笑,說道:「你這麼說,卻是將舅父想得未免太過毒辣,他大概是派人查看我的傷勢。」小石頭說道:「這些已經不重要了······奴婢後來一直琢磨,假死之前的公子雖然有幾分小聰明,但是蠢笨莽撞,為何公子醒來之後,卻如同換了個人一樣。奴婢想了這麼些年,仍是沒有想清楚。」我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小石頭臉上露出回憶之sè,說道:「公子你假死醒來之時,奴婢其實有些驚異。那時候你在床榻上把弄著玉璧,眼神澄澈,讓奴婢有心悸的感覺。大公子前來,和公子你說了一些話,然後公子就帶劍出去,找了杜心月。之後的一幕一幕,奴婢很是不解······直到後來,公子不畏艱險,代替大公子來到長安,奴婢才真心欽服,就將報仇之事擱置一旁,真心服侍公子。一直到今ri,公子所經歷之事樁樁件件,奴婢都看在眼裡。」

我低聲笑道:「你或許在想,冥冥之中果然是有天意,你不報仇,自然有上天懲罰我。我今ri一敗至此,大概也是過往造孽太多。臨淄大火,傷亡之人不可計數,連累程弋死於非命,殺不其侯呂種,呂氏一族也因我覆滅,秀娘不肯諒解我。連自己未出世的孩兒都······哈哈哈哈,江山,計謀,夙願······高后昔ri說我佔盡天下好事,如今想來,我卻是佔盡了天下壞事······真是可笑!」小石頭看著我,眼神一陣傷痛。

劉長見我神態痛苦,想著我方才果然說殺他沒有益處,便也膽大起來,說道:「劉章,你所造的孽還少了一件,你想不想知道?」劉興居拿劍指著他,喝道:「劉長,你又要說什麼屁話!」劉長得意地看著我,說道:「劉章,你不想知道么?看來你三弟並沒有把張辟疆的死訊告訴你啊!哈哈哈哈······」

我倒抽一口涼氣,愕然看著興居,獃獃地問道:「興居,張兄······張兄怎麼會死?」興居面上一陣黯然,沒有說話。我不禁看著劉長,喘息道:「他為何會死?!長安變亂他並沒有參與其中,劉恆難道膽敢殺了他?!」劉長見我眼中的殺意,倒吸一口涼氣,顫聲道:「不是劉恆······聽說張辟疆因為沒有跟隨你,後來聽聞你大敗的消息,自認為沒有面目見你,這才自刎而死······哈,聽說留侯一夜見須盡白,還不是拜你劉章所賜啊!」

我已經聽不到劉長的譏諷言語,只是覺得胸口一陣棰心痛楚,捂住胸口,連噴了兩口鮮血,都吐在劉長前胸,漱玉一個人已經不能架著我,小石頭連忙上前,扶住我的身子,我轉頭看著他,忍不住熱淚長流,掩面嘶聲道:「張兄······張兄,為何這等傻!天下誤我······我二人本可以笑談風月,飲茶品詩,因何要為這天下事誤盡一生?!你以為無面目見我,可知今ri乃是我劉章無面目見你啊!······」我直到此時才幡然悔悟,只想著時光若是再次倒流,我決然不會在插手朝政,只呂氏作亂一事就已經牽連這麼多無辜之人,我想到那些歿於戰亂中的人,不由失聲痛哭。

劉長見我終於被他言語傷害,忍不住心中得意,他此時已經當自己是個觀客,好整以暇地看著漱玉抱著我的身子,面上一陣冷笑。劉興居自來都是以我為主,如今見我都是方寸大亂,哪裡還有什麼主意?小石頭扶著我右臂,看著劉長,淡然說道:「淮南王,你不過是傳陛下的話,打擊公子,如今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奴婢就不遠送了!」

劉長看著小石頭,微微皺眉道:「你還當自己是朱虛侯府的管家?哼,他劉章可以懷疑你的忠心,那難保ri后他不會再次懷疑你······你難道還甘於做自己仇人的奴婢?!」小石頭淡然道:「公子懷疑是公子自己的事情,奴婢忠於公子乃是奴婢的事情,毋須旁人說三道四!」劉長冷哼一聲,笑道:「好好好······我說完最後一件事,不用你們送,我自己會走!」

小石頭不卑不亢地道:「請淮南王示下!」劉長哼了一聲,說道:「如今齊王所率叛軍仍舊盤踞滎陽,劉恆說他體念天下蒼生,想兩方休戰,但沒有合適的人選······」小石頭皺眉道:「陛下是想讓公子代筆,勸齊王退兵?!此事只怕······」劉長看了看我,冷笑一聲,說道:「你們可不要忘了自己現在在長安。」小石頭輕輕笑了一下,說道:「多謝淮南王提醒,奴婢知道了。」劉長微微一愕,隨即說道:「這······是送客的意思了?」小石頭點頭道:「淮南王果然聰明!」劉長面sè一變,低聲道:「果然有其主必有其奴!」說罷甩袖而去。

小石頭站在原地,靜默不語。劉興居看了看我們主僕三人,想了一下,收起長劍,慢慢走了。漱玉拿出手絹將我面上的眼淚血漬擦去,轉眼看到我背上又是一片血紅,忍不住手一顫。我卻是渾然未覺,只是怔怔地看著小石頭,小石頭也看著我,眼神愈清明。我注視著他,良久才開口問道:「你方才說的······」小石頭淡然道:「奴婢不怨公子懷疑奴婢······只是今ri奴婢之事公子全然知曉,ri後主仆相見,不免尷尬······」我苦笑一聲,道:「你若是想走,我也沒面目留你······」

小石頭看著我,正sè說道:「公子可否將小石頭過往之事忘懷,如此小石頭仍可留居公子身旁,奴婢和公子仍是主僕。」我獃獃地看著他,眼淚又不住地湧出,低聲慘笑道:「劉章何幸!劉章何幸!······」小石頭也是心中傷感,卻是跪伏在地,口中說道:「奴婢小石頭拜見公子!」我見他行的是主僕之禮,知道他的心意。從前我於他的身世懵懂無知,我雖不介懷,但他畢竟存有私心,如今我知曉一切,他再行主僕之禮,那便是ri后坦誠相待的意思了。我看著小石頭,緩緩跪倒,扶著他手臂,小石頭見我跪下,面sè大變,知道我的心意,眼淚不禁落了下來。

我將他扶了起來,小石頭見我面sè蒼白,說道:「公子身上有傷,還是先回去吧!」我搖頭說道:「我再站一會兒······小石頭,現下陽光明媚,為何我覺得有些冷?難道我就要死了?」小石頭搖頭道:「公子說笑了······淮南王最後說的話,公子是怎麼想的?」

我看著梅枝背後湛藍的天空,淡淡地問道:「小石頭,你怕死嗎?」小石頭想了想,說道:「不知道,可能會怕,也可能不怕。」我笑了一下,又問道:「你呢,漱玉?」漱玉沒有看我,眉頭卻蹙了一下,說道:「不怕。」我嗯了一聲,心道:「我自己呢?會不會怕死?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也不怕死了······」

小石頭見我沒有了下文,皺眉說道:「公子的意思是,不會勸王上退兵?」我仍是看著遠方天空,聲音中已經有了一絲冷意,說道:「我不但不會勸王兄退兵,還要慫恿他率領大軍進逼長安!我不管是薄夫人cao縱的這一切,還是劉恆、劉澤、劉長的意圖,他們如此禍亂天下,都是該死!」小石頭微微變sè,說道:「可是,大軍一起,最後受苦的還是黎民百姓······」

我搖頭道:「小石頭,你不知道,yin謀之說甚於戰亂之苦。薄夫人和劉恆這等謀奪天下的舉動,若是後世之人群起效之,天下不免又是大亂,如此亂復為定,定復又亂,天下依舊是生靈塗炭。若王兄能夠進兵,一舉掃清禍亂,yin謀之說可以暫時消弭,這是造福後世之舉······」我想著歷史中的每一次改朝換代,忽然想到自己這般做仍舊是逆天之舉,不由呆了一下,隨即一陣苦笑,心道:「我原本想著自己能夠猜到結局,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改變不了,如今竟然還妄想引導後世,真是可笑!」

漱玉見小石頭沒有說話,自己斟酌說道:「君侯你想得太遠,只怕沒人能懂得君侯的這番心思······」我苦笑搖頭,說道:「算了,我只做我自己該做的事情,至於結果如何,一切看天意吧!小石頭,你扶我去書房!」小石頭一愕,道:「公子,王上若是出兵,那不止你,連同夫人,三公子都難逃一死了······公子,你真的忍心?」我仰頭看天,嘆道:「是啊,我怎麼忍心?可是我同樣不甘心······那些死去的人,我總要給他們一個交代!」漱玉看了看小石頭,兩人異口同聲地道:「那活著的人呢?」我收回目光,苦笑道:「你們怎麼知道王兄一定會出兵?」小石頭不禁沉默。

我嘆息道:「我方才說了,我只做我應該做的事情,至於結果如何,一切看天意。」小石頭仍是一陣遲疑,漱玉咬了咬下唇,突然說道:「君侯,我扶你去書房。」我笑了一下,邁步便走。小石頭愕然,隨即也跟上前,兩個人攙扶著我來到書房。漱玉見自己力量有限,便去準備筆墨竹簡。小石頭扶著我坐了下來,我喘息一聲,盤腿坐在書案前,心中想著應該怎麼跟王兄說。

過了一會兒,漱玉低聲道:「公子,墨研好了。」我微微頷,提筆拿著竹簡寫道:「王兄如見:長安局勢急轉而下,弟如今為人所制,大勢已去。唯望王兄不以我與興居為意,揮兵西進,平定長安之亂。王兄得償夙願,弟與興居縱一死何如!劉章親書。」

小石頭看著我寫的,問道:「公子,你如今可以從容就死,可三公子······你都沒有問他······」我搖頭道:「興居知道我的心思,他不會怪我。」我雖然口中這麼說,但是心中卻道:「歷史中,齊王得知劉恆繼位,黯然退兵,看來我這封書信哪裡有什麼作用?問不問興居倒也不那麼重要了······只是王兄,你也對局勢失望,所以才退兵嗎?」漱玉見我已經寫完,便道:「君侯,奴婢替你把竹簡穿起來吧?」我點了點頭,想了一下,說道:「竹簡穿好之後,你交給一個可靠的侍衛,讓他帶出長安快馬趕去滎陽,將信件送到齊王手中。劉恆既然是讓我送信,想來不會半路阻攔。」漱玉嗯了一聲。

我轉頭看著小石頭,神sè轉為黯然,低聲道:「小石頭,你隨我出府辦一件事情······」小石頭皺眉道:「公子,你舊傷復,如果不儘快讓大夫救治,只怕ri后落下頑疾······今ri陛下派淮南王來,恐怕就是為了用言語動搖你的心志。淮南王所說之事,件件都令公子傷心······公子還是不要出去,就在府中安心靜養吧!」我笑了一下,慨然嘆息道:「既然已經傷了心脈,又何妨再傷一次?」頓了頓,我黯然道:「你隨我去留侯府走一趟,我想去······見張兄。」小石頭知道我的心意,只是諾了一聲,卻暗自嘆了口氣。

留侯府。

小石頭在留侯府門百步遠的地方停下了馬車,他掀開車簾,我一望之下,見到侯府門楣上掛著的白布,心中不禁一痛。小石頭扶我下車,我慢慢向府門前走去。守門的家僕認得我,見我過來,早有一人進去稟報。等我走到門前時,張不疑已經趕了出來,走下台階,拱手說道:「朱虛侯抱恙前來,不疑在此謝過!只是家父心情沉痛,不喜被人打擾,朱虛侯還是回吧。」

我抬頭看著他,見他眼中都是血絲,想來他對張辟疆之死也很是傷痛,但聽他如此將我拒之門外,不禁皺眉,語氣冷淡地道:「我今ri前來,只為張兄,非是為了留侯,你還是不要阻攔我。」張不疑胸口一窒,愣在當地。小石頭見狀,扶我上了台階,走進了府中。我抬眼看著中堂,見正堂里擺放著一副棺材,腳下不禁一軟,小石頭連忙扶住了我。我微笑搖頭示意自己沒事,然後慢慢向正堂走去。

來到堂中,只見棺材只合上一半,張良跪坐在左側,慢慢化著紙錢。他原先修道有成,雖然年紀五十餘歲,但頭仍半黑半白,但如今卻是斑白如雪。古人所謂棰心泣血,一夜白頭,想來也不過如此。我走上前去,看了一眼棺材中張辟疆蒼白的面sè,忍不住心中一痛,淚水又涌了出來,頹然跪下。小石頭扶我跪在火盆旁,我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卻慢慢伸手取了幾把紙錢,一片一片地丟在火盆中。室中靜悄悄地沒有人說一句話,紙錢燒出的青煙虛虛渺渺地消散在空中。

我想起過往和張辟疆相識到相知的一幕一幕,忍不住輕聲嘆息。張良突然說道:「君侯不必如此,我兒是君侯知己,老夫多謝君侯前來弔唁。」我轉頭看著張良,見他神sè枯槁,只是低垂這眼眉,沒有看我,我知他喪子心痛,便低聲說道:「張兄是本侯至交,本侯怎麼都要來看他······本侯方才還想說,讓留侯節哀,如今卻想,張兄之事實在可哀,也值得本侯為之哀痛!」

張良抬眼看著眼前的棺材,口中淡淡地說道:「老夫縱然是平ri不喜君侯為人,但也覺得君侯方才所說正是老夫心聲。」我微微皺眉,心中自然知道張良對我的印象不好,正因為知道,我才與張良只以官爵相稱,此時聽他好不避諱地提出,便問道:「留侯為什麼看不慣本侯為人?」

張良收回目光,看著眼前的火盆,說道:「老夫甫見君侯,便覺得君侯像極了一個故人。那人也同君侯一般傲然,而且崖岸自高,目空一切。雖然是經國之才,但卻絕難與人交心。老夫知道君侯定然會與那人一樣,最後都難逃失敗,但卻沒有早讓辟疆離開你,以致釀成今ri後果······也是老夫命該如此······」我皺眉問道:「留侯說,本侯像誰?」張良突然轉頭看著我,眼中一陣厲光,口中說道:「淮yin侯韓信!」

我搖頭說道:「留侯,你說錯了······本侯是劉章,劉章就只是劉章,不是旁人。你說本侯是因為崖岸自高,所以不能與人交心,最後難逃失敗,可本侯與張兄乃至交好友,若本侯得張兄相助,鹿死誰手還尚未可知······倒是留侯你卻幽禁張兄······留侯多年參習道書,其中因果,難道還想不出來嗎?」張良默然。

我看著他,低聲道:「本侯曾聽許負說過,留侯你在為張兄修改命格······不知道······」我說道此處,心中也是一陣緊張,右手攥著紙錢,續道,「不知道留侯知不知道許負如今在哪裡?本侯想······想問他一些事情。」張良靜靜地看著我,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良久才緩緩搖頭,說道:「老夫不知。」我不禁黯然。

張良仍是看著我,突兀地說道:「許負曾對老夫說起······老夫在辟疆死之ri曾經想離開長安,但是被許負勸阻。他說君侯經歷長安之變,或許會明白天道之事。老夫青年時蒙黃石公傳道,如今三十餘年,尚且不知道為何物,不知君侯是否知道?」我微微驚訝,說道:「留侯在等我?」張良點了點頭,靜靜地看著我。我同樣看著他,見他神情帶著說不出的肅然,不禁低頭沉思。

我起我來到大漢朝做了劉章之後所經歷的一切,苦笑說道:「天道······老子所著《道德經》五千言,只說了一些生存於世的道理,哪裡說了天道?本侯猜想,所謂天道,不過就是認清世間一切生老病死,所謂道法自然,隨其本xing就好,不管生逢遭遇如何,都順從本心。如留侯這般,張兄若非被留侯幽禁,如今結局自然不同,其實是非因果皆在一念之間。只是如今再說也是無濟於事,張兄既然已經離世,留侯應當為之傷感念懷,但生者所以生,死者所以死,留侯難道還不明白么?」

張良默然,只是看著張辟疆的棺材,緩緩點了點頭。我卻是心中黯然,說道:「留侯既然不知道許負的下落,本侯······不便多待,就此告辭了。」張良沒有說話。我轉身走出靈堂,外間站著的張不疑見我出來,微微一愕,皺眉說道:「辟疆乃是為君侯而死,君侯難道就只看他一眼便離去?世人說君侯重情,只怕是浪得虛名!」

我已經聽小石頭說了張辟疆兄弟之間的事情,此時見他如此不忿,冷笑說道:「本侯以為,祭祀當有心。本侯心中有張兄,又何須那些繁縟的禮節?倘若本侯只是在張兄靈前大哭一場,自后便將張兄拋之腦後,那本侯才真的是浪得虛名呢!」張不疑眉頭一皺,我看著他,冷然說道:「張兄之死固然在於本侯,但你捫心自問,自己難道心中無愧?本侯等著看你ri后襲了留侯的爵位,想起前事,是否會真心痛悔!」張不疑身子一震,愣愣地看著我,我卻已經邁步走開,慢慢走出了留侯府。張不疑看著我和小石頭消失在府門處,心中沒來由地一陣黯然。

滎陽,齊王營帳。

齊王劉襄掀開營帳的幕布,看著眼前綿延數十里的營帳,微微嘆了口氣。如今滎陽相持已經半月有餘,齊軍還好,其餘楚軍和吳王暗中派來的人馬都是有些懈怠。此時正是入夜時分,軍士埋鍋造飯之後,各自都回了營帳,只有巡營的將士走來走去。偌大的戰場,卻沒有多少聲息。

劉襄抬頭看著天際,月亮躲進一片烏雲中,只露出昏暗的一片白。營帳之中,一眾坐著的國舅駟鈞、將軍魏勃、郎中令祝午和秦卬都是低頭沉默。劉襄轉過身來,緩緩走到上自己的位置跪坐下來,環視眾人,開口問道:「二弟書信中所說的事情,你們以為如何?」帳中一時有些沉寂。過了一會兒,魏勃忍不住開口說道:「既然是二公子說讓王上出兵,那此時正應該揮師西進。齊國的將士早就等著建功立業,只要王上一聲令下,天下都在王上掌握之中!」劉襄聞言,面上卻絲毫沒有歡欣之sè,反而皺了皺眉,看著駟鈞問道:「舅父以為如何?」

駟鈞輕輕捻著頜下的鬍鬚,輕輕說道:「臣沒有想章兒信中所說之事,反而覺得長安之事大有蹊蹺。當ri形勢對章兒有利,但為何一夜之間皇位便落在了代王手中?莫非其中會有什麼隱情?」劉襄愕然道:「舅父的意思是?」駟鈞斟酌說道:「章兒離開臨淄也有四年,四年之中他會有什麼變化,只怕王上你也並不知情······天子之位何等尊貴,哪有人不心懷覬覦?臣只怕章兒······」劉襄擺手說道:「舅父毋須再說······」駟鈞還要說話,劉襄說道:「二弟信中所說,都是實情。本王雖然不知道長安變亂的過程,但是內情卻也能夠猜出一二。」眾人一聽,都是一愣。

劉襄注意到眾人面上的神sè,仍舊是眉頭皺著,說道:「本王之所以知道長安的事情,乃是因為有人給本王送了一封信。只不過,這封信來得太過湊巧,只是比二弟的書信晚了半個時辰,其中大有文章。」幾人都是看著劉襄,見他從書案上拿出一幅綾絹,遞給了一旁的駟鈞。

駟鈞接過綾絹,看著上面清秀的字跡,朗聲念道:「齊王如見:殿下以高祖嫡孫,難東海之濱,傳召諸侯,以圖呂氏,諸侯甘心俯。然當今之勢,朝臣尊代王為帝,殿下雖有匡扶之功,然勢有不及。朱虛輕狂,未堪一敗,必致書殿下以求玉石俱焚,殿下當念劉氏天下,勿使天下再起刀兵,此乃大義,殿下若揮兵攻打三關,關中空缺,代兵南下護衛,是使匈奴鐵蹄縱橫中原矣······」駟鈞手一顫,愕然抬頭看著劉襄。

其餘眾人也都是面面相覷,祝午拱手問道:「王上,不知此信是何人傳來?如此言語,當真······」劉襄皺眉說道:「信中沒有署名······不過本王也猜到是何人寫就。此信雖是綾絹,但是手工粗劣,正是來自代地。代王如今應該是在長安,書信上筆跡又清秀婉轉,應當是女子手筆。如今代地是代王之母薄夫人主政,看來必是她無疑!」

祝午哦了一聲,說道:「這封書信的確如王上所說,來得太過湊巧。臣聽了信上所說,彷彿是處處針對二公子的書信,這······」劉襄看著幾人,駟鈞皺眉苦死,但卻緩緩搖頭,祝午也同樣如此,魏勃是個粗魯的武人,這時看著眾人,卻也是沒有什麼主意,不由苦笑,心道:「這些大臣平ri里高談闊論,但是遇上事情卻沒有一點兒主意,也算是我用人不明······」當下看著末座的秦卬,問道:「秦將軍,你意下如何?」

秦卬方才聽到書信的時候已經在思索其中的關節,之前聽駟鈞等人議論劉章,他是劉章的人,如今又是在齊王軍中,自然也不能多說什麼。更何況前些時ri他一場大戰贏了灌嬰,雖是有功勞,卻也暗中削了魏勃的面子。魏勃和駟鈞、祝午等人同朝多年,如何能讓一個青年將領得勢,所以不時在暗中牽掣。劉襄雖然知曉,但因為朝政還要倚重三人,所以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時候秦卬聽劉襄問他,便跽坐起來,說道:「回王上,臣也以為祝大人說的是。」劉襄聽他耍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又問道:「那······本王應該出兵,還是該退兵?」

駟鈞身子一震,急聲問道:「王上想退兵?!這如何使得!齊軍一路勢如破竹,正是兵鋒正盛之時,如何能夠半途而廢?」劉襄看著駟鈞,沉聲說道:「薄夫人書信中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若是再不退兵,天下必然陷入苦戰。大漢興國不過二十年,天下好不容易得以喘息之機,若是刀兵再起,黎民百姓必然受到波及。我劉氏同宗cao戈,卻要傷及百姓,非本王所願······」秦卬聽劉襄的意思,顯然齊王仍舊舉棋不定,想起我在信中說的,忍不住道:「王上,呂氏之爭本來是平定朝廷內鬥,但代王如此行徑,便是yin謀奪權,王上怎能不為天下討逆?!」

劉襄苦笑一聲,道:「本王是劉氏宗親,怎能不為天下表率?只是形勢在人而不在本王,本王縱然有心,卻是難以抗衡代地之兵,奈何!」魏勃聞言昂然說道:「王上豈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齊國兵將如雲,代地不過彈丸之地,我軍不費吹灰之力,也能將這幫散兵游勇一舉殲滅!」劉襄皺眉,說道:「單是代人,如何能讓本王如此顧忌?」秦卬面sè大變,失聲道:「難道······王上擔心薄夫人竟然棄守代地,引匈奴人叩關?!」劉襄面sè鐵青,沉默不語。

帳中眾人聽秦卬的說法,也都驚愕至極,想起匈奴人縱橫中原的場面,不由心中戰慄。劉襄嘆了口氣,說道:「本王也不敢做此想,她是高皇帝的妃子,如何敢顛覆高皇帝的江山?但形勢確實如此,關中如今雖有南北二軍,但軍心未穩,本王若是兵,代王沒有什麼可以倚仗,若他真的調回代地之兵,只怕······」帳中不禁一陣死寂。

秦卬皺眉想了一會兒,忽然起身說道:「王上,若是王上決意奇兵,末將有一計可以讓齊軍不受代人和匈奴的掣肘!」眾人聞言,都是jing神一震,劉襄卻只是淡淡地看著他,問道:「是什麼計策?」秦卬見劉襄沒有多少欣喜之sè,心中微沉,但仍是奮然說道:「請王上撥給末將三千jing兵,末將即刻趕往趙地長城之南,漳滏以北,背水為戰。末將自問半年之內可以阻擋代人和匈奴人南下!」劉襄緩緩搖頭,說道:「秦將軍之能,本王心中明白。只是你這樣做,可是要成全二弟?」秦卬直視著劉襄,沒有說話。

劉襄嘆息一聲,說道:「本王雖然不知道長安中有什麼變故,但是二弟信中的言語太過消沉,他從小長於王侯之家,從沒有遇到過大的挫折。如今一場大敗,只怕他就此會消沉下去。但他這番言語,分明是心中不忿,要與代王等人共死······劉氏宗親剩下的寥寥無幾,若是再爭鬥,只怕高皇帝的子孫會消失殆盡。本王若是這麼做,那麼二弟、三弟、代王、淮南王等人都會沒命······本王縱然ri后做了皇帝,你叫本王如何能夠心安?!」

秦卬不禁沉默,良久才道:「末將只是相信君侯所做的決定。」劉襄淡然笑道:「你是臣子,自然要一心效忠。可本王乃是大漢齊王,劉氏宗親,豈能以私yu弄得天下大亂?更何況,本王兩位兄弟如今都在長安,若是以兄弟之命才能換得天下,那這天下······本王寧可不要!」

秦卬身子一陣顫抖,看著劉襄眼中的堅決之sè,咬著牙道:「王上此言,足以讓末將羞愧······既然如此,末將即刻趕往長安!」劉襄看著他,沉聲說道:「長安如今已經是龍潭虎穴,你還要去嗎?」秦卬點頭,卻沒有說什麼。

劉襄黯然道:「如此也好。本王明ri一早召集各路諸侯王,宣布此事。本王若是退兵,代王應該不會將二弟和三弟怎麼樣。你去長安照應,本王也放心一些······」秦卬低頭道:「王上,長安形勢不容樂觀,末將這就收拾行裝趕赴長安!」劉襄點了點頭,秦卬又行了一禮,大踏步走出營帳。劉襄看著他離去的身影,矗立不動,良久之後,才深深地嘆了口氣。

正北方乃是灌嬰的駐地,此刻的灌嬰也是在中軍帳中,看著手中的諜報皺眉不語。一旁灌阿見父親面sè凝重,忍不住問道:「父親,可是有什麼為難的事情?」灌嬰緩緩搖頭,苦笑道:「為父的確是遇到為難之事······前兩ri處決軍中呂氏舊部,雖然兇險,但為父絲毫不懼,可朝堂之事,為父想來也忍不住心驚肉跳。」灌阿一愣,不明所以,但此時帳中只有他父子兩人,他倒也不用顧忌,開口問道:「朝堂?父親說的是?」

灌嬰搖頭說道:「長安來的信中說,代王登基為帝,朝廷讓為父守住滎陽,若是齊王有所異動,便可直接出兵平叛。」灌阿一愣,隨即驚道:「怎麼會如此?長安局勢怎麼會變成這樣?」灌嬰皺眉說道:「為父也是不解······為父離開長安之時,明明跟陳丞相和太尉約好,事成之後尊奉齊王或者朱虛侯為帝,怎麼帝位會落在代王手中?」灌阿想了想,卻是說道:「父親,如今代王已經是大漢天子,您畢竟是臣子,就算······也不能隨意忖度帝王的心思······」

灌嬰點了點頭,說道:「這個道理,為父自然知道。可惜朱虛侯的大計······」灌阿呃了一聲,說道:「父親,孩兒知道您與君侯交好,可如今局勢對君侯不利,父親自然該趨利避害,若不然,只怕陛下猜忌。」灌嬰冷笑一聲,說道:「猜忌?往ri之事,那是怎麼藏也藏不住的,為父光明正大,又何懼什麼猜忌?!」灌阿只是想著父親果然是老而彌堅,自己若是多說,只怕他脾氣上來,事情只能更糟,便不再多說什麼。

灌嬰想著往ri出征匈奴之事,忍不住心chao澎湃,但想起諜報中說的劉章之事,又忍不住黯然,低聲說道:「為父一生戎馬倥傯,縱橫中原未嘗一敗,唯有平城之圍,乃是為父平生之恥,本想著有朝一ri君侯執掌權柄,便可以一嘗夙願······哪曾想過會有如此變故?想來出征匈奴之事,為父是再也等不到了······」

灌阿忙道:「父親怎麼說這樣喪氣的話?朝中大將本來不多,父親只要耐心等待,總會有機會報仇的。」灌嬰看著面前案上忽明忽暗的油燈,嘆息道:「那樣又如何?為父想著不能和朱虛侯一起縱橫疆場,縱然是自己提兵,又有什麼意思?」他這麼說完,擺手說道:「你先出去吧,為父想獨自待一會兒。」灌阿愕然,看著灌嬰如同刀刻的冰冷容顏后顯露出來的黯然神sè,不禁也嘆了口氣,走出營帳。

他掀開營門,走了出去。走了十幾步,忍不住回過頭來,只見帳中的油燈將灌嬰的身影照在營帳上,看起來甚是凄涼。他嘆了口氣,抬頭看著沉沉的夜空,站了一會兒,慢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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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未央之大漢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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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滎陽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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