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逾牆
應執決定逾牆前,偷偷和寒慕去高宅探看過了,高宅左右鄰居都為小吏,只有后宅臨近街道。高家的雖然文官之家,女公子甚眾,可是牆垣不高,還有幾處即將坍塌,牆角有狗竇。這種牆對應執來說,太易如反掌。
是夜,上弦月。驚蟄過後,原本安靜的夜晚不安靜了,豎起耳朵聽,能聽到蟲子嗑食樹葉的沙沙聲,蟲子還沒睡啊,也不知道季柔睡沒睡。應執一躍身,翻進后宅,空地上真如安歌所說,有兩棵極大的柿子樹。柿子樹向東斜走不到百步,第二扇窗就是季柔的屋子。應執開始萬分緊張,手掌心汗涔涔的,他先在窗紙上戳出一個小孔,湊眼望去,只見床簾未拉,一個年輕女子衣裳單薄側躺榻上,臉朝里,室內光線昏暗,看不清側臉是誰。應執輕輕叫:「季柔,季柔。」
「嗯」熟睡的女子翻了一個身,只一個「嗯」讓應執萬分興奮。
「季柔」應執又叫了一聲。
忽然聽到有小公子喊:「四姐姐,我好像聽到有人叫你。」
至此應執無法思索,打開窗子,跳了進來。在女子耳邊說:「季柔,是我,應執。」然後用榻上的薄被將床上的女子包起來,扛著越窗而走,窗子太小,扛著人出去有些困難,又在急迫中難免會有些聲響。走到牆頭,寒慕還在原地等待,他先把女子放下,薄被解開,女子頭髮凌亂,遮了半邊臉。應執忽然覺得哪裡不對,但是寒慕已經從牆邊搭了根粗繩,女子竟然拽著粗繩越過牆頭。應執也緊跟著跳出牆頭。他看見寒慕愣著站在原地,然後他瞧瞧眼前的姑娘,不是季柔,體量比季柔要修長一些,皮膚沒有季柔白,眉眼相似,氣質大不同,高柔看起來柔和,而眼前姑娘卻顯得堅毅。
姑娘用手整理一下頭髮,行了一個常禮說:「屈少將軍,小女高家高機,高柔的三姐。」
這時牆角探出一張幼小的臉兒,問:「三姐姐,你在這做何?這兩位是誰?」
高機低聲說:「你回去!」
這時候一個中年男聲「三公子,大晚上的你伏在牆頭為何?」
「三姐姐啊,三姐姐和兩位公子在牆外呢。」三公子回答。
應執和寒慕多想扔下高機跑掉,可是怎麼跑?現在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廟。
應執只能硬著頭皮從高府正門進去到了前廳,高機進入宅內就轉入內堂,還回頭似有深意地瞧了一眼應執。如安歌所述,高家正廳不大,也無青磚鋪地,地上是夯實的黑土,平整堅實。應執是在朝堂見過高中大夫的。杞國行夏禮,並不是每天都要朝覲王伯,而應執常常駐邊,小禮儀是不參加的,只有祭祀王族的大婚大喪才出席,所以很少和中大夫這樣官位的人共處一席。僅有幾面之緣,但恭謹得近乎諂媚是他對中大夫的第一印象。
中大夫背部挺直,跪坐廳正中的榻上,待屈少將落座,連忙畢恭畢敬地給應執行了一個稽首禮,應執及在他身後的寒慕也大禮相待。
禮儀完畢,茶水端上。中大夫緩慢地問:「少將軍從未踏足敝宅,不知今日少將軍夤夜光臨,有何見教?」
應執臉「騰」一下紅了,下意識直直腰板,朗聲說:「晚輩前來求娶……」
話還未及說完,中大夫臉色就陰沉下來,如同對待犯了大錯的同族晚輩:「既然少將軍已自稱晚輩,下官也只好忝居長者了,屈少將,你可有聽聞子丑之時求娶的荒唐事?」
應執連忙拱手回答:「晚輩並未聽聞,晚輩先前已聘人帶雁伐柯,可是未得應允。」
中大夫說:「為何未能成就姻緣,我已和那伐柯人說明,將軍為何還深夜造訪?」
事已至此,應執只好如實陳述:「晚輩心悅貴府的四女,無法割捨。今在仲春,仲春之月,奔者不禁。」
中大夫咄咄逼人:「好個『仲春之月,奔著不禁』!你口口聲聲說心繫季柔,可今天晚上卻是扛著我高宅三女高機出奔。」
應執自治理虧,拱手說:「這只是誤會,我原本……」
中大夫用鼻子「哼」了一聲,冷冷地說:「這世上哪來的誤會,都是天意!」
應執慌了:「我與貴府的三姑娘並不相識。」
中大夫說:「不相識就用薄被捲起,抗於肩上,躍窄窗而出,你也貴為將軍,統率兵馬,攻城野戰,你也有功勞在身,如今你做這等事說這等話就不怕天下人恥笑?」
應執說:「我和三姑娘並無出奔之事實。」
中大夫高聲呵斥:「試問,我現在把我家牆垣拆掉,向外擴三尺,侵佔官道可否?」
應執說:「自是不可,但這不……」
中大夫截斷應執的話:「少將軍是想說,不能相提並論等同視之?我高宅的機是否和將軍一起出離高宅,在我高宅牆垣之外的三丈?我且問如何不能等同視之?」
應執啞然.
寒慕一揖到地:「末將冒昧,敢問中大夫有何盤算?」
中大夫說:「寒副將,此言差矣,你應問你家少將軍如何打算?」
應執恭敬地說:「晚輩唐突了姑娘,晚輩願意賠罪,他日晚輩定親自執贄在姑娘面前賠罪。」
中大夫霍然起身,快步走到應執席前,怒目圓睜,大聲呵斥:「好個賠罪,你拿什麼賠,你引誘良家女子淫奔,拿幾件物什賠罪?你也太蔑視我高家,你,你……欺人太甚。」口水橫飛,甚至擼袖欲擊應執。
應執心頭亂做一團,呆坐不動,寒慕只能連連叩拜:「請大人恕罪!還請大人談談使您滿意的解決之策。」
「事已至此,還能如何解決,只有少將軍今日向三女提親。」中大夫忿忿地說。
「不可!」應執「騰」地站起,「我與三姑娘並無情愛!」
「那你和我高家哪位姑娘有情愛?你快休要如此說,我竟未想到屈少將年紀輕輕,就如此歹毒,如此血口噴人,要置我高家四位姑娘於死地而後快,你莫不是因我的女兒一個腳尖剛剛點在太子府的門檻,就迫不及待地糟踐我的女兒!」說此話時,高大夫箕坐於地,涕淚橫流。
「我如何糟踐了你高府的姑娘了?我和你家姑娘並未違禮。」應執也有些惱怒了。
「你和三女如何未違禮?夜半私奔如何不違禮?」
「仲春之月,奔者不禁。」
「奔者均以婚嫁為意旨,你屈少將呢?」中大夫咄咄逼人。
「中大夫,你今天就是說斷你的舌頭,我也不會迎娶我本不相識的三姑娘。」說罷離席而去。
「婚姻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犯不著與你狂狼小兒說,我馬上登府拜訪屈老將軍。」高大夫依舊箕踞與堂前,他扭過頭沖著應執的背影大喊。
應執在出高宅時總覺西側偏屋一角有女子衣裙閃入內宅,應執的腳步略一停頓但又馬上前行:「季柔啊季柔,你為何就不能出來,在你父親面前說出你的心意,或者你對我了無心意?」
高家二子高極側身進入偏廳,恭敬地行禮,說:「父親,消氣,屈應執已經走遠了。」高極極為清瘦,面色偏黃,就如同秋風裡的一根竹扁擔。
中大夫麻利地站起,用寬大的衣袖拍拍身後的衣服說:「哼,為父有啥氣的,氣的是他,和我斗,他還嫩點。他爹都不是為父的對手。他們將軍府都一根筋!」
高極說:「如果逼得太緊,父親不怕屈少將把與四妹之事傳揚出去,屆時四妹怎入太子府?」
中大夫挑著眉說:「他能與你四妹有何事?」
高極說:「兩情相悅啊。」
中大夫說:「只要你四妹不承認心屬屈應執即可,而季柔素能分清輕重,我對此甚放心。」
高極又說:「兒子所憂的是,杞王甚偏心於屈府,只要少將軍說屬意於四妹,太子恐怕會割捨。」
高大夫恨恨地說:「那就讓他說不出來,他將軍府不就是講道義嘛!高條!」高大夫向內堂屏風后喊。
那位十二三歲的小少年從屏風后閃出來,滿臉嬉笑,露出整齊的白牙:「爹,無論哪個姐姐嫁給少將軍,我都高興,我想讓少將軍做我的姐丈。」
高大夫隨即屈起食指,要給高條一個爆栗,小男孩輕巧躲過,中大夫問:「為何?」
高條狡黠地說:「因為爹爹您想啊,我都聽見啦。」
中大夫問:「那你可知我為何苦心攀親?」
高條說:「還用問?屈少將軍威武端正,我還聽爹爹說他統帥三萬的甲兵,這可是杞國軍隊的四成了!而三姐姐因侍奉祖母之疾,年已十九啦!」
中大夫滿臉得意:「算你小子聰明,你看你以後有當太子和當將軍的姐丈,將來真是萬事不愁!」
高條向上皺皺著鼻子撇著嘴說:「爹爹,您以後有當太子和將軍的賢婿,大志可以伸展啦!」
中大夫哈哈笑完說:「那你願不願意替爹爹做件事?」
「我還能幫到爹爹,真是榮幸之至。」高條故作驚訝睜大眼睛,然後恭敬地作揖說。
「你出去就說,屈少將向三姐姐提雁納彩,可三姐姐決意給祖母侍疾,閉而不納。屈少將痴心不改,竟夜半尋來意欲淫奔……」
「這個容易,我只消告訴隔壁的葛兒,一上午功夫保證整個昌樂都知道了。」
中大夫又拉住小兒子的肩說:「記住,萬不可說四姐姐將入太子府之事,和王室攀親,一定低調,不然富貴不長久。」
高條喊著:「放心吧,爹爹。」然後一溜煙地跑出去了。
中大夫轉頭對僕人說:「走吧,馬上去將軍府。」
這是中大夫第二次去將軍府,第一次是拜訪姒滿,讓季柔拜姒滿為師傅,送過去束脩,並與將軍送去兩壇酒,將軍坐在木輪車上略為寒暄,但他還是很震動,他覺得屈將軍如一生病的老虎,在委頓中仍有著說不出的氣勢。
這次來他心裡是得意的,他覺得不久他就能有如將軍府般的大房子、大花園,不久他也會在自己的大房子和大花園中濡養出自己的氣勢。
經僕人稟報,將軍夫婦知道兒子和寒慕外出一夜,也知道這一夜女兒房中的油燈亮著,還知道一早晨兒子和寒慕垂頭喪氣回來,卻不知道逾牆夜奔之事,所以守門通報中大夫來訪,夫婦就猜到兒子昨夜是到了高宅。他們連忙請中大夫到偏廳。
入席之後,中大夫恭謹地行了稽首之禮,挺直身軀,說:「仆不敏,一直以為貴府少將軍心儀小女兒,因小女兒備選東宮美人,我實不敢擅自主張,就婉拒將軍府上次委派的媒人。」說著又是恭敬的稽首之禮。
將軍夫婦一頭霧水,不禁對視一下。
中大夫又說:「也怪高家的女兒多,昨下官才搞明白,少將軍原是喜歡我高家三女高機的。」
屈夫人說:「中大夫沒有搞錯,犬子喜歡的是季柔,他應該並不識貴府三姑娘。」
中大夫說:「夫人也謬矣,少將軍昨夜想與機逾牆夜奔,這是千真萬確的,鄙宅唯一的男僕還有小兒都是親眼目睹的。」
屈夫人大驚,忙用手帕輕輕擦了擦唇角。屈將軍說:「夜奔之事老婦委實不知,不如讓我兒來此,老婦詢問一下。」
應執來到堂前,一夜未睡,應執臉上沒有絲毫倦意,但卻有懊喪頹靡。他見到中大夫,略一拱手。
屈將軍問:「你昨日何往?」
應執說:「兒去了高宅。」
屈將軍皺著眉頭,問:「你去高宅做什麼?」
應執說:「兒想與季柔夜奔。」
夫人說:「你糊塗,你雖年少,你這樣做難道想過將軍府的顏面,被拒婚難道就去夜奔,大丈夫何患無妻。」
中大夫說:「仆有罪,現在仆搞明白了,仆心甘情願將三女高機嫁於少將軍,締結良緣。」
應執說:「我說的是季柔,我和貴府三姑娘素不相識。」
中大夫萬分驚訝地說:「少將軍這麼說話就不地道了,你昨日夜半可是牽著我三女兒逾牆夜奔的,若不是我家小兒和男僕發現得及時,恐怕現在將軍都不知您身在何處。」
應執說:「中大夫,我已和你解釋過了,那是誤會。」
中大夫說:「誤會?我問您,是我家三姑娘在牆外等您的?」
應執說:「不是。」
中大夫說:「是少將軍夜半進入女兒寢房將我女兒帶出的吧?」
應執默然。
「那我那三女兒臉上可有半分遮蓋?」
應執搖頭。
「那不就得了!不知少將軍還有何辯解!」
應執說:「可是室內並未燃燈,我沒有看清臉。」
「哈哈」,中大夫仰頭而笑,「三女兒比四女兒高出一寸,聲音和妹妹不同,少將軍怎會弄錯?你不會說你倆並未言語。」
應執無奈說:「我倆的確並未交談,我是用薄被卷著扛出去的。」說完面紅耳赤。
只聽偏廳屏風后「噗嗤」一笑,沒了聲息。
將軍府的人都知是安歌,安歌在寅時實在撐不住,未等應執回來就睡了,她以為應執一定會成功,一定領著嫂嫂到武備庫或者首陽山大營呢,迷迷糊糊聽丫頭說:「少將軍被請至偏廳」,就未梳洗,躡手躡腳藏在屏風后。
將軍夫人眼神示意廢婆趕走安歌,然後看了看自己的丈夫,丈夫臉色鐵青。
中大夫站起身,焦急地踱著步子:「少將軍,我三女兒冰清玉潔,純孝至極,被你抗在肩上,好好,我先不說這些……那牆可不是你扛著跳的吧?」
應執說:「不是,我把她放在牆角,她自己跳的。」
中大夫說:「少將軍把高機放下,高機可有帶面紗?」
應執搖頭。
中大夫問:「這回,你可有看清她的臉?」
應執點頭。
「如你倆並未事先約定,素不相識,那她怎能和壯年男子逾牆?你怎會讓她逾牆?」
應執啞然。
中大夫說:「請將軍做主,我高宅門第雖小,官職雖微,但我的女兒絕不容狂浪之子如此欺凌。」說著直接站在廳中面向將軍跪下,頓首。
將軍為難了,說:「中大夫不必如此,小兒魯莽,衝撞了姑娘,慚愧!」
中大夫說:「將軍,可現在已經人盡皆知了,您可以去閭里打聽,誰人不知!」
應執大驚:「怎會如此?」
中大夫說:「我家小兒未睡,看到你二人,大聲詢問,那左右鄰舍怎能不知,我出門時,右鄰的葛兒還街邊說此事呢,我這老臉啊,我恨不得撕了高機,她一點不顧及高宅門聲,這種荒唐行徑恐怕會牽連季柔,這也就等同於牽連了他兄弟們的仕途。」說著涕淚沾襟。
屈將軍大怒,捶著輪車說:「錐岩,拿荊條來,我今日一定要教訓這孟浪的不孝子。」
中大夫說:「息怒,將軍有疾,萬不可動氣。男女之事,事出天性;子嗣乃人倫大事,絕不可廢棄。仲春之時,這也算不得什麼醜事,尤其是對少將軍這種輕壯男兒來說,將軍不必如此!仆今日來此,只需將軍再派媒人送來前日的雙雁。」
應執說:「不可!我與……」
「畜牲,閉嘴……」將軍大喝。
「看來,將軍這是應允了,三女模樣端正,剛毅有決斷,絕不辱沒將軍府!仆現告辭,後日即是吉日,仆將在宅內恭迎伐柯人。」說著帶著男僕轉身而退。
中大夫打著拱恭敬地退出了廳室,錐岩送了出去。應執意欲再言,將軍伸手阻止,連連咳嗽,應執也就閉嘴了,想轉身出去,又被母親叫住,安歌這時候也閃將出來。
夫人說:「應執,後日娘即遣人伐柯。」
安歌挑起狡黠的眼睛看了看應執,低聲說:「多虧那聘雁還沒有丟棄。」
應執狠狠地瞪了安歌一眼。
夫人問:「昨日你見了高機,可有厭棄?」
高機略顯凌亂的頭髮下那明亮的眼睛在黑夜中閃著,應執啞然。
「既如此,那就這樣吧,我曾提議的濰地司徒的女兒你更是未相識,這高機不僅和你有這一面的緣分,更有逾牆時的親近。」老父親緩慢地說。
應執拱手:「父親……」
將軍擺手說:「就這樣吧。」
應執憤憤地走了,安歌也訕訕地跟在哥哥的身後。
夫人剛欲推著老將軍轉回內室,老將軍緩緩說:「就在這吧!看看外面的太陽!」這時巳時已至,春陽當空。坐在不甚明亮的廳中看著外面的陽光樹影,老將軍慢慢平靜了,長嘆:「兒子娶親,我實在應該高興,可是被中大夫這樣牽著鼻子走,當時心裡不舒服啊。」
夫人說:「誰說不是呢?可是細想心裡也是高興的,畢竟咱們的兒子還是有女孩巴巴地想嫁過來。」
老將軍說:「權勢使然,現在中大夫高興了,攀上杞國未來的王,還有咱們將軍府了,真是思慮深遠。」
夫人說:「大家都高興才是真高興,也不知道高機樣貌如何?看季柔的樣貌,覺得他家的女子是差不了!」
老將軍說:「樣貌還是其次,品行一定要端正。」
夫人說:「是啊!」
老將軍說:「囑咐布飯吧,中午我想和姒滿喝兩口,就和太子府送來的那壇酒吧!烈酒夠味!」
夫人說:「還是晚上喝吧,中午喝什麼烈酒?」
老將軍說:「中午喝,下午睡個好午覺,昨晚啊,一夜未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