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 風雨欲來 付出代價
永和帝突然一連數日稱身體不適,未曾上早朝,朝堂上變得波雲詭譎,氣氛愈加微妙起來。
群臣對永和帝的龍體安危紛紛猜測,國不可一日無君,太子已死,新的儲君可還未曾設立。
皇帝遲遲不肯立新君,這要那天有個三長兩短來個突然暴斃,屆時誰來繼位,誰來監國?
那樣的話必會引起朝堂震蕩,天下大亂。
可皇帝身體欠安,誰敢找死諫言皇帝設立儲君,皇帝還沒死呢,你就急著操心處理他的身後事了么?
永和帝共有八子,嫡長子太子已被處死,老三,老四早夭,老六乃是皇帝一夜風流寵了個宮女兒生下來的,除非其他皇子死絕了才能輪到他,老七老八還是奶娃娃呢,如何能做得了一國儲君?
算下來,剩下的人選也就二皇子和五皇子競爭,當然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端王放在那裡。
而養病中的永和帝目前最信任的只有魏倫以及周二郎兩人,魏倫又是周二郎的人,是以,眼下能影響永和帝決定的非周二郎莫屬。
眾人只知周二郎入了永和帝的眼,簡在帝心,只有魏倫清楚這位六元及第,才華橫溢的狀元郎清高的時候是真清高,可當他放下身段的時候就絕不扭扭捏捏。
周大人放下身段的那一刻,是個人都招架不住的。
皇宮,帝王寢殿內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酸腐味兒,不太好聞,卻沒有燃燒檀香來遮蓋異味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自太子在永和帝殿中的燃香內下毒后,整個皇宮內再不許聞到一星半點兒的熏香味兒。
寢室內,永和帝才剛剛嘔吐過,周二郎將端著的痰盂放下,無視被永和帝嘔吐物濺髒的衣袖,將永和帝扶至龍塌上。
小太監端了漱口的溫水過來,周二郎自然而然地接過,服侍永和帝漱口。
周二郎的愛乾淨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永和帝亦有所耳聞,見他如此細心照料自己,忍不住心生感慨,關鍵時刻見忠心,周二郎此人,自己果然沒看錯。
本就被疾病折騰的心煩氣躁,更被那些蠢蠢欲動盼著自己駕崩的朝臣所氣,此時的永和帝無疑是脆弱的,對忠臣的渴盼和依賴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強烈。
而脆弱的人潛意識裡更願意相信他自己所相信的,因此永和帝也就沒有留意到每次周二郎前來侍疾的時候魏倫十次有六七次有事情不在。
且,周二郎在跟前伺候的時候,身邊伺候的太監宮女好像都比平時少了幾分機靈,這就顯得周二郎的侍奉格外討他滿意。
永和帝道:「這些時日辛苦周愛卿你了,又要協助朕處理奏摺,又要侍疾,朕看你清減了不少。」
周二郎溫聲道:「陛下對微臣有知遇之恩,若非陛下一力提拔,便無今日之周鳳青,微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給的,若是清減幾分能換來陛下安康,周鳳青就算豁出這一身骨肉又何妨。」
永和帝笑罵了一句:「朕的狀元郎如今也學會逢迎拍馬了。」
周二郎難掩委屈,道:「陛下誤解微臣了,微臣句句發自肺腑,只有陛下好了,微臣才能好;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在;若是陛下不好了,誰還能給微臣撐腰做主?」
周二郎最後一句故意說得有些孩子氣,話里話外透露出幾分對永和帝的敬畏和依賴,儼然把永和帝看得如父如君。
和永和帝打交道幾年,被他操縱於鼓掌間,用得著自己的時候就是周愛卿,用不著自己的時候就甩臉子靠邊兒站甚至多次無情打壓,周二郎深諳永和帝的虛偽多疑。
和這種人打交道,說再多的漂亮話,都不如把自己的利益同他的利益捆綁在一起,唯有如此方能打消他的疑慮,使其放心。
周二郎的演技是在線的,神情動作以及語氣不能再自然,他可太了解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依賴和敬畏時會是何種表情何種語氣了,雲娘對他就是,鈺哥兒好像亦有點兒怕他。
果然,永和帝聽完周二郎的解釋,臉上的笑意更加真實了幾分。
這會兒兩位宮中的御醫急匆匆背著醫藥箱趕來為永和帝查看具體情況,因為跑得急,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
陛下的脾氣本就不好,中毒生病後更是喜怒無常,御醫們一個應對不好,就可能人頭落地,這並非虛言,已經有兩個前車之鑒了。
永和帝看著跪在地上的二人,面露不滿,這些無能庸醫,原本說得是體內餘毒好好將養一段時間就會慢慢排出,這都過去三四個月了,非但沒有見好,反而身體肉眼看見得愈發虛弱。
他不耐煩的伸出手腕,御醫戰戰兢兢走上前切脈。
片刻后,御醫鼻尖兒上的冷汗冒出來了,本就敏感的永和帝見狀心裡咯噔一聲,陰沉沉問道:「朕的病如何,到底何時能好?」
御醫本就害怕,此時見永和帝神情極為不悅,頓時就慌了神,腦袋嗡嗡的,一時之間竟然呆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才好。
說實話,唯恐永和帝盛怒之下,自己項上人頭難保;說謊話,皇帝又豈是好糊弄之輩。
永和帝見御醫不敢說話,心愈發往下沉,怒道:「來人啊,把這個庸醫給朕拉下去!」
「陛下饒命!饒命啊,陛下!」御醫如夢方醒般大聲求饒。
周二郎見狀亦是出了一身冷汗,御醫的態度意味著什麼不言自明,在場諸人在不經意間被迫掌握了大乾朝的最高機密,——永和帝將命不久矣。
殿中之人,有一個算一個,永和帝會留下活口嗎?
急中生智,周二郎猛地高喊一聲「且慢!」。
包括永和帝在內諸人,齊齊看向他。
周二郎「撲通!」一聲,給永和帝跪倒在地,含著眼淚道:「周鳳青欺君罔上,請陛下治罪!」
他此言一出,把永和帝搞懵了。
就聽周二郎道:「臣一早就知道了陛下的病情,是臣聯合魏公公,威脅御醫對陛下說謊,臣萬死!」
永和帝冷冷怒視著他,「到底怎麼回事,還不快快從實招來。」
周二郎站起來,扶著永和帝坐下,「陛下請先息怒,聽微臣解釋。」
永和帝從周二郎的神情舉止中嗅到了一絲生機,一顆沉到谷底的心瞬間又燃起了希望,故意怒道:「朕允許你站起來了嗎?」
周二郎道:「微臣先扶陛下坐下,馬上就跪回去。」
永和帝瞥了他一眼,「行了,站著回話吧。」
周二郎不敢站著,跪回原位,道:「陛下那日毒發昏迷,太醫說陛下所中之毒非同尋常,且已入肺腑,說是,說是……」
周二郎眼圈兒一紅,說不下去。
永和帝道:「恕你無罪,講!」
周二郎悲切道:「御醫說陛下龍體受損不輕,怕是,怕是活不過十年。」
周二郎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若是一開始永和帝得知自己活不過十年,必然會勃然大怒,可是經歷了剛才被判死刑,周二郎如今說他還有十年壽命,他反而是死裡逃生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就聽周二郎又道:「微臣擔心陛下憂慮過甚,反而不利於身體恢復,御醫也說醫無定論,陛下如今正當壯年,又有龍氣護佑,說不得能創造奇迹。」
永和帝聽罷,眯著眼沖著被拖到門口的御醫道,「你剛才為朕切脈后,神色恐慌,可是朕的病情有變?」
那御醫死裡逃生,此時也清醒過來,皇帝能活多久重要嗎?
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先活下來,躲過眼前的一關再說,強烈的求生欲讓他腦子瞬間靈光了幾分,沖永和帝磕頭道:
「陛下贖罪,前幾日臣為陛下把脈情況尚好,剛才為陛下把脈,卻見陛下肺經突然虛浮,一時吃驚何以幾日之內陛下的身體狀況變化如此之大。」
永和帝微微閉了眼,一揮手,「滾吧。」
周二郎目光微閃,當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御醫剛才這番忽悠永和帝的話無疑會戳中永和帝的痛處,永和帝這次是不想放權也得放了。
果不其然,就聽永和帝道:「周愛卿,以後政務上的事兒,你就要替朕多分擔了。」
……
周二郎從皇帝的寢宮內出來,行至御花園的拐角處,卻見剛才的兩名御醫等在那裡。
兩人見周二郎過來,忙上前行禮,跪謝周二郎救命之恩。
「兩位快速速請起。」周二郎親手攙扶二人起來。
二人受寵若驚,周大人乃是陛下最寵愛的朝臣,西廠魏公公與他交好,周大人本身又是宮廷御林衛的首領,整個皇宮的宮女太監莫不看周大人的眼色行事。
就算是宮裡的皇子娘娘見到周大人,也要禮遇有加的。
剛才被救之人哽咽道:「謝周大人救命之恩,大恩大德劉煥沒齒難忘。」
周二郎肅了神色道:「本官救的了你們一次,救不了你們第二次,你二人皆是上有老下有小拖家帶口之人,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心裡當有數。」
二人在宮廷中當差多年,見慣了宮廷陰私爭鬥,自然知道輕重,亦知道皇帝不久於世的消息傳出去絕非自己二人可以承擔的後果,劉煥率先向周二郎表態:
「下官一切聽從周大人安排。」
「下官亦是。」
周二郎看了一眼四周,沉聲問道,根據你們的診斷,陛下的龍體到底還能撐多久,本官要聽實話。」
聞言,二人對視一眼,劉煥不敢欺瞞,顫顫巍巍伸出幾根手指。
周二郎:「年?」
劉煥:「是月。」
周二郎眉心猛地一跳,「這麼短?」
劉煥低頭道:「這還是下官的樂觀估計。」
周二郎深吸了一口氣,皇帝的時間不多了,這同樣意味著留給自己謀划的時間亦不多了。
定了定神,他朝著皇帝寢宮的方向一拱手道:「陛下的龍體安康關乎江山社稷,關乎天下黎民蒼生,太醫院中凡有對陛下不利,對大乾江山不利者——」
周二郎目光下壓,掃向二人,緩聲道:「本官必將殺無赦!」
他說著殺人的話,可從容淡定的言語間卻絲毫看不出有任何殺機,只那溫和明潤的目光下,隱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肅殺,讓人生畏。
二人自然聽明白周二郎的潛台詞——太醫院必須只有一張嘴,只能發出同一種聲音。
這張嘴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周大人說了算。
出來皇宮,胡安忙迎了上來,「大人您可算出來了,您瞅瞅這日頭都什麼時候了,耽誤了小公子給您定下的授課時辰,您又要挨批評了。」
周二郎眼角兒微挑,唇邊勾勒出淺顯的笑意來,「怎麼,這天底下,還有老子怕小子的?」
胡安嘿嘿笑著,拆他台,「怕不怕,您自己心裡不是比小人更有數。」
「放肆。」周二郎沒好氣橫他一眼。
胡安不怕死地繼續,「看吧,大人這是惱羞成怒了。」
周二郎眯著眼,斜他,「胡安,你是不是覺得同本官一起殺過人,就可以同本官稱兄道弟了?」
胡安立即閉嘴,恭恭敬敬攙扶著周二郎上車,「大人贖罪,是小的嘴賤。」
周二郎一挑車簾進了車廂,不客氣地撂下一句話:「既然知道是嘴賤,那就掌嘴。」
胡安:「……」
大人向來說一不二,胡安低頭看了下自己的一雙鐵掌,掄起左手,高高揚起,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臉,力度很輕,但是技巧到位,聲音響亮。
周二郎懶得搭理他,進到車廂,皺著眉脫下濺上永和帝嘔吐物的外衫,換了車上備著的另外一件白色長衫。
車廂里備有洗手盆,周二郎的雙手浸泡在水中反覆清洗了幾遍。
胡安賤,
他比胡安更賤,
不是么。
奴顏婢膝,媚上邀寵,也不過是如此,比想象中容易多了,不要臉就行,他周二郎想要做的事就一定能比別人做得都好。
——無論行善還是作惡。
周二郎冷冷笑著,慢慢把右手舉至眼前,又慢慢把手放到鼻尖下,輕聞了下,確定沒有永和帝嘔吐物的味道,微微閉了眼睛。
「胡安,你的鞭子幹嘛使的,好好一匹馬跑得比驢還慢。」
胡安偷偷撇嘴,心說大人您嘴硬啥呢,還不是怕遲到了小公子不高興。
胡安得了命令,揚鞭催促馬兒快跑,一路疾馳到端王府,周二郎卻是被管家攔下,「周夫子,王爺在湖心亭書房等您呢。」
周二郎腳步略略一頓,沖管家抬眸一笑,道:「有勞管家帶路,不知可否派人告之鈺哥兒一聲,我怕孩子等得著急。」
管家不敢怠慢,這位只是名義上的先生,人家的真實身份他惹不起,忙招手喚來一人,派其去通知小主子一聲:周先生到了,先陪王爺說會兒話,一會兒便過去。
管家撐船將周二郎帶到端王位於湖心島的書房外。
書房內,端王正心不在焉地隨手翻著一本書冊,尋思著一會兒要同周二郎商議的事。
當前的局勢,無論永和帝立誰做儲君都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儲君一立,聖旨昭告天下,他再想篡位,不說難度和風險大幅度提高,還要背負罵名。
為今之計,就要靠周二郎去周璇了。
聽到外面動靜,端王一抬眼,看到周二郎大步走進來,「下官見過王爺。」
端王臉上掛出一絲笑意,起身相迎:「鳳青來了,快坐。」
周二郎心中一動:黃鼠狼給雞拜年,端王又想幹什麼?
他心中疑惑,面兒上卻是不顯,沖端王一拱手,淺笑道,「見過王爺。」隨後大方落座。
端王沒有同周二郎繞圈子,直接了當地問他:「永和帝還能撐多久。」
周二郎看了他一眼,沉聲道:「皇帝封鎖了消息,就連魏倫亦不清楚他的真實情況,不過據魏倫從蛛絲馬跡里得出的結論——」
周二郎微頓了下,伸出五根手指。
端王挑眉:「五個月?」
周二郎輕輕搖了搖頭,微微一嘆,「前太子所下之毒被發現得早,據魏倫的推測,再活個三五年,應該問題不大。」
端王擰眉,「竟然可以活這麼久?」
周二郎心中冷笑端王的猴急,面兒上卻是擺出一副無奈模樣,安慰端王道:「王爺切莫心急,只是魏倫的推測,或許實際上時間更短也說不定。」
端王目光忽地掃向周二郎,沉聲道:「如今能接近他的,只有你和魏倫,若是你二人聯合起來……」
端王話沒繼續往下說,意思卻是傳達到位了。
周二郎裝作惶恐,站起身來沖端王一拱手,「永和帝多疑且狡詐,王爺不是不知,自從出了太子下毒之事後,皇帝看誰都像是害他之人,宮內戒備森嚴,凡進口食物都要經過太醫院測毒,且由下人試吃之後才肯進口。」
頓了頓,他又急聲道:「魏倫雖與我交好,可那是他認為我效忠的是皇帝陛下,一旦他知道我要下毒加害皇帝,絕不會站在我這一邊。」
端王見他一副著急解釋,唯恐自己不信任他的模樣,淡淡一笑,抬手安撫,「好了,我只是突然有此念頭,隨口一問,不好辦就先擱置,咱們挑能辦事的先辦。」
周二郎心中冷笑,沖端王客氣道:「還請王爺明示。」
端王沉吟了一下,道:「盡量拖延永和帝立儲的時間,最好直到他死都下不了決心立誰。」
似乎是知道此事的確很難辦,端王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儘力而為,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
周二郎默然不語。
端王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二人聯起手來,咱們鈺哥兒的福氣在後頭呢,你說對嗎,鳳青?」
周二郎如何聽不出他的話中意,強忍住心中怒意,抿成一條線的薄唇慢慢翹起一絲弧度,重重道:「自然。」
直到這一刻,周二郎方才明白端王也好,永和帝也好,甚至是那位老丈人蕭祐安也好,本質上他們都是一類人——一出生就可以無視規矩,破壞規矩的人。
端王與自己協議說什麼鈺哥兒的歸屬看天意,倘若鈺哥兒的記憶恢復就把鈺哥兒歸還給自己,這純屬是緩兵之計與安撫。
端王從決定要搶的時候,他壓根兒就沒想過要把孩子還給自己!
他是從什麼時候搶的?
太子出事兒以後。
將鈺哥兒這個小的抓在手裡,自己這老的自然會投鼠忌器如他手中的提線木偶般乖乖聽話。
趙修遠他想的不僅僅是自己要幫他坐上那把龍椅,他還要利用自己來替他剷除障礙坐穩龍椅,等他真正坐穩了龍椅執掌天下,自己這個鈺哥兒的親爹就只剩下礙眼了。
呵呵……
也就只有自己這讀了十幾年聖賢書的書獃子才傻乎乎的把承諾看得比天還要大,信奉什麼狗屁的君子一諾重若千金!
而像是端王,永和帝這樣的人從來都是靈活做事,要不要守承諾,守什麼承諾,什麼時候該守,什麼時候不守,全是他們自己根據實際需要來確定。
為了使自己顯得不那麼功利,端王又留周二郎坐下閑聊了一會兒。
周二郎強忍著心中不耐煩同他周旋幾句,借口自己尿急,出了湖心亭書房,命人撐船將他帶出湖心島。
距離自己約好給兒子上課的時間已經過去差不多半個多時辰了,鈺哥兒指不定多生氣呢。
周二郎不顧形象地匆匆往後花園兒子的書房裡跑。
孩子不能著急生氣,一生氣頭疾發作起來,沒人能替兒子受那個罪,想到上次自己親眼看到兒子頭疾發作的情形,周二郎胸中的恨意無法抑制。
他一定會讓端王付出代價,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