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明月天峽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
夜幕悄然降臨,馮其帶著那柄斷劍,孤身行走在山林里。古松怪石之間,是由上古先民集百代之力、開山裂石方才辟成的蜀道,而前面三十裡外的明月峽,正是其中最險峻的一段。
若換了往常,就是給馮其一百個膽子,他也未必敢往這邊走。
可如今他活著只如一具皮囊,又有什麼好失去呢?既無可以失去的東西,自然也就沒有了恐懼。
明月峽是從蜀中去往中州最近的路。
他已是無家可歸、無處可去,想了許久,此生唯一還想看看的,竟是許多年前曾經到過的神都。只不過那時他站在那高聳入雲的城門外,不敢進去;可這一次,他想走進去,看看清楚。
山林里忽然傳來一陣梟鳥的怪叫。
可馮其心神恍惚,埋頭走路,全未注意。
數十道黑影集結成隊,各自踏著法寶毫光,緊貼著山林樹梢飛過,沒有發出半點聲息,只向西北方向的明月峽疾掠而去,渾如鬼魅。
月出東山,浩蕩江水自北向南,穿行於崇山峻岭所形成的陡峭峽谷之中,粼粼的波紋將銀色的月光揉碎,灑遍江面。
明月峽宛若一位神秘的美人,只有到了夜裡,才肯將她靜謐的魅力顯露。
只是越是美麗,越是危險。
深谷里隱約傳來獸吼風嘯;斷岸上,還留著上古先民斧鑿的痕迹;閣道上方不少曾經住人的山洞早已坍塌,堆積的獸骨被月光照得一片慘白,殘破的丹爐嵌在山壁的泥里,裡面只長了幾蓬雜草……
金不換就立在江灣對面的斷崖上,巉岩亂石遮蔽著他的身形,不遠處便是早已屏息埋伏在此地的杜草堂、青城派眾修,而江對岸的西閣道與江這岸的東閣道上,則是峨眉派與散花樓。
蜀中四門俱已就位,可還不見周滿。
他抬眼看了看已漸向中天移去的霜月,一估時辰,眉頭微蹙,正想找人詢問。沒想到正好,才一轉頭,便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自後方山道輕巧地騰躍而上。
周滿玄衣如夜,腳步無聲,一雙眼神光內斂,臉容格外平靜,看起來與平日並無兩樣。
但金不換一眼發現,她佩戴於右手無名指上的那枚枯木戒環,隱隱與先前不同了。
他心念一動:「你去百寶樓了?」
周滿點頭,向他走來:「剛出來不久,沒耽擱吧。」
金不換道:「邱使他們還沒到,算不上耽擱。你可真是瀟洒,還有心思去百寶樓,那尊泥菩薩,可是被你欺負得夠嗆。」
周滿剛走到他身邊,向著東西兩邊的閣道看去,聽得這句,忽一揚眉,回眸看他:「什麼叫欺負?」
金不換輕嘆:「是不是欺負,你自己知道。」
周滿想起先前城門口那一幕就忍不住來氣,只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此生只求痛快,哪怕忍,也只是忍一時之痛,求一生之快。誰若讓我不痛快,自然也別想痛快。」
金不換無奈一嘆:「我以為你只對敵人如此,可菩薩難道也在此列嗎?」
周滿便道:「很小的時候,我養過一隻兔子,巴掌大,皮毛雪白,摸上去很舒服。它什麼都好,脾性也溫順,可就有一點,太笨。帶露的草吃不得,它卻總要去嘗。我訓它它也聽不懂,有一回不讓它吃,它急了還張嘴來咬我。可咬又咬不痛,只可憐巴巴縮在籬牆角落,怎麼也學不來山中的猛獸……」
金不換聽懂了,可正因聽懂,反倒比先前更複雜:「可周滿,他不是你的兔子。他只是一尊泥菩薩,吹風淋雨已夠他難受,若敲打太厲害,總不免有碎的時候。」
周滿竟道:「那不正好嗎?」
她平靜的聲音里有一種隱晦的殘酷:「敲碎了、打爛了,才正能鑄成新的。」
金不換怔住。
哪怕是對周滿熟悉如她,在聽了這樣一句話后,也不免感到夜裡江風生寒。
過得許久,他才用一種複雜的目光注視著她,慢慢道:「周滿,你這個人,有時真的很霸道。」
周滿聽出他謹慎的不贊同,但並不在乎。
此時戌時已至,百寶樓那位邱掌柜,終於帶著人悄無聲息地從另一個方向的山道上出現。
平日里波瀾不驚的臉龐為一層肅穆籠罩。
而緊隨在其身後的,除了蜀中四門的四位首座,赫然還有學宮中岑夫子、劍夫子等諸位夫子!
周滿察覺到動靜,轉身看去時,卻並不感到絲毫意外。
反倒是那面容沉冷的岑夫子看見她,下意識皺了眉;參劍堂的劍夫子更是目中帶著好奇,彷彿頭回認識了她似的,不住盯著她看,口中還嘀嘀咕咕。
若是宋蘭真在此,見了這場面恐怕要大吃一驚——
此刻現身於明月峽的,無一不是望帝麾下數一數二的人物,幾乎等同於大半個蜀中精銳的力量!
有什麼理由,能讓他們在這樣一個看似平平無奇的夜晚,聚首於此呢?
只可惜……
周滿淡淡想,這樣的場面,並不是誰都能預料。
邱掌柜的目光先在她臉上停頓片刻,然後才站在高處俯瞰整座明月峽,道:「我等張了這樣一張巨網,他們別只放些小魚小蝦來投才好……」
一切都是一場精密的計劃,先故意使人漏出寄雪草與春雨丹的消息,以三大世家消息網之廣必然能迅速查知,順藤摸瓜,他們再藉機鋪排線索,一步步誤導他們進入明月峽。
如此,才方便一網打盡,以雪水淹泥盤街之舊恨!
不過最後能有多少人自投羅網,眾人卻都覺得不好預料。
除了周滿。
她輕輕搭下眼帘,看著江心裡魚鱗似的銀光,只道:「宋蘭真不會讓邱使失望的。」
她年少時便經歷宋氏內部種種傾軋,以稚齡護住兄長少主之位、降服諸多附族,心機手段哪一樣都不缺,心細且膽大。
對泥盤街的謀划失利,春雨丹的消息卻恰好出現,宋蘭真只怕猜到其中會有貓膩,但一來明面上望帝對水淹泥盤街之事保持了沉默,二來明月峽這樣的地方三州不管,誰也不必太顧忌望帝,想派多少人來就派多少人來。
她不會令宋氏單獨涉險,可若拉上三大世家聯手,損失的風險自然被降到最低。
今夜溯游而上的魚,絕不會太小。
她話音剛落,金不換手裡捏著的傳訊符就亮了一下,裡面傳出霍追頗有深意的聲音:「肥魚進網了。」
眾人於是相互看得一眼,也無須誰多指揮,便都心領神會,按照昨夜定好的計劃四散開去,各自隱匿起身形,靜靜等待。
月白風清,峽谷江面,一時滿載殺機!
此刻,三大世家一行足足上百修士,才剛過得前頭一片峻岭,朝著明月峽江灣的方向行進。
山高林密,眾人初到時皆是駕馭著各自法寶,在林中穿行。只是越靠近明月峽,山中古樹越是枝幹虯結,幾乎交織成一片片樹網,已不再適合御劍飛行,且眾人也怕打草驚蛇,乾脆便收起法寶身形下落,改為在地面行進。
雖然所遇皆是巉岩枯藤,可這些人無一不是千里挑一的精銳高手,走在這險峻山間,也如履平地。
王氏僅出了二十人,不到宋、陸二氏的一半,但其隊伍由長老廖亭山帶著,竟隱隱走在最前方。
陸氏夷光樓那名修為也勉強有化神期的賀總管,對其簡直恭敬有加,一路都在奉承:「廖長老在神都時可是侍奉在王大公子身邊的,小小一個明月峽,二公子居然派了您來,多少是有些殺雞用牛刀了。」
陳規綳著一張臉走得靠後,心下十分不耐。
那廖亭山倒是滴水不漏,沒被賀總管一捧就飄,只道:「大公子也好,二公子也好,皆是人中龍鳳,自有籌謀。敝人只知主家有命,斷不敢辭罷了。」
如今王氏上下誰不知王誥生死未卜?眼見著二公子王命暫代家主之責,人人都在暗中看著風向,廖亭山也不例外。
那賀總管自是心念一動,便想到此節,隱隱含了幾分刺探道:「您說得是,是我糊塗了。聽說大公子至今還昏迷不醒?」
廖亭山只道:「此事早已呈遞終南山,報與苦海道主知曉,道主閉關多年,神通廣大。那王殺區區小術,難道還能難倒道主不成?」
賀總管心道那狗屁的苦海道王敬小二十年沒出關了,天知道他到底是真要突破,還是壽數將盡。可面上卻是越發肅然起敬,彷彿油然生出一股佩服:「哎喲,我都險些忘了,王氏既有苦海道主坐鎮,哪兒有什麼可擔心的?我聽人說,道主閉關多年,修為比望帝都未必差。前回那張儀來時,人人都說,若是道主出關,必叫那張儀有來無回!」
廖亭山上一次見王敬已是小二十年前的事,但那種一眼看來便幾乎能將自己看個通透的恐怖,卻始終留存在他心間。
他是早年跟著王敬的人,由王敬提拔。
此時賀總管總算誇到了點子上,廖亭山隱隱覺得與有榮焉,但口中猶自謙遜:「豈敢如此誇口?陸君侯執掌中州,為一方之雄,我等這般言語,對他卻是有些不敬了。」
賀總管忙道:「哈哈,是我失言,是我失言。」
陳規聽到這裡,心中已只剩下冷笑:明月峽這一趟,小姐既邀集陸王兩氏前來,便是擔心這裡面有預料不到的危險。可這兩個化神期老怪,你來我往,表面客氣,實則各懷鬼胎,卻無一人將心思放在即將要做的事上,實在令人厭煩。修為再高,也不過一幫尸位素餐的酒囊飯袋。長此以往,宋氏在小姐率籌謀之下,漸取陸王兩氏代之,垂拱天下,未必不能。
他腦海中念頭轉過,卻是懶得再聽這二人打機鋒,全將心神往周遭散開,注意著山林里傳來的一切動靜。
越靠近明月峽,他神情便越冷肅。
只是往前走得一陣,他聽著聽著,陡地停下腳步,打斷那二人:「廖長老,賀總管,此地的聲音,似乎不太對勁。」
廖亭山腳步一停,有些詫異地看向他。
那賀總管支起耳朵聽了聽,蟲聲鳥鳴俱在,連風聲都無異常,不由道:「哪裡不對?」
陳規聽得眉頭暗皺,冷聲道:「一刻前我聽見子規鳥啼三短五長四短,可剛剛又聽見了完全一模一樣的叫聲!世間無論飛禽還是走獸,哪怕習慣再相同,甚至是同一隻鳥,也絕不可能發出兩聲相同的啼鳴。這其中一定有詭詐之處!」
可沒想到,那賀總管打量他一眼,竟笑道:「哎呀,陳公子,我們都知道你自小在獸林長大,熟知這些畜生的習性。可今日你看看,光我等帶來的這些人,滅一個中等門派都綽綽有餘了。這明月峽自古便有妖魔聚集,瘴氣又深,有些古怪再正常不過,實在無須擔心。」
廖亭山沒說話,但看神情顯然也是這般想。
陳規卻是聽出那賀總管言語中隱隱有譏諷之意,面容驟冷。
但如今三大世家聯手,他若獨獨率宋氏之人離去,一來可能被人恥笑,二來離去說不準反而落單更增危險,是以也不好立刻翻臉,便乾脆閉了嘴,不再言語。
他摸出傳訊符,只給宋蘭真發去一道訊息。
到這時,眾人已完全進了明月峽區域,抬頭一看,便見前面兩座山峰如刀一般相對聳峙,一輪明月正好被夾在中間,便好似一隻玉盤鑲嵌在上面。清冷的月光灑入兩峰所夾的山道之間,宛若一匹素練。站在這峽口之外,已隱隱能聽見峽口另一頭的江濤之聲。
廖亭山到蜀州數日,還是頭回見到這般奇景,不由讚歎一聲:「明月峽雖是自古險地,可自來險境出勝景,實在是美不勝收啊。」
賀總管也不由點頭。
獨有陳規,望著這道山峽,眼神陰鶩,心中的不安一陣陣往外翻湧。
但陸王二氏已率人往前行去,他猶豫再三,也只好跟上。
只是越往裡走,那種危險的感覺越盛。
陳規的確自幼與野獸為伍,對於事涉生死的事從來具有驚人的直覺,此時下意識翻出傳訊符,想看看宋蘭真對此如何決斷。
可沒想到,傳訊符上一片黯淡,並無任何回復。
陳規初時想,或許她是還未看到。
然而這念頭一落,只往前再走得兩步,一股極致的惡寒便陡然從腳底升起——
今夜明月峽行動如此重要,三大世家聯手,蘭真小姐即便不親自前來,亦必遙遙坐鎮小劍故城,怎可能漏看消息,遲遲不回?
唯一的可能是,他方才的訊息並未真正發出!
從山林間一路走來的種種異常瞬間浮現於腦海,陳規哪裡還能想不到,是有人以驚天的大手筆,設置了一座籠罩整片明月峽的龐大結界!
廖亭山注意到他神色有異,不由停步:「陳公子?」
陳規竭力使自己保持表面的平靜,心念電轉,忽然道:「蘭真小姐方才有信傳來,金燈閣中出了變故,急令我等回去料理,恐怕宋氏這邊要先走一步了。」
光從這座龐大的結界就能看出暗中敵人的強大。
陳規這樣說,是想迷惑敵人,看是否能有機會帶宋氏眾人脫身。
可萬萬沒想到,他話音剛落,峽口對面的江上,便傳來一道森冷的聲音:「既然來了,便都是我蜀中貴客,何必急著走?」
眾人聞聲,齊齊大駭!
還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兩旁如刀片一般陡峭的山峰,已如被天神推動一般,迅速朝著中間合攏!
陳規極目向著江對岸看去,只見頃刻間無數道法寶毫光驟然在月下亮起,如星雨一般朝這邊疾攻而來!而在江灣那高高的山崖上,一片黑壓壓的身影不知何時顯現,豈止有泥盤街上金不換那幫人?
蜀中四門首座,劍宮諸位夫子,無一不在!
但更令他遍體生寒的,是最前方那道正操縱著術法的微胖身影……
百寶樓邱掌柜,望帝信使!
——錯了,錯了。他們錯大了!望帝乃四禪之一,蜀州帝主,何曾向人保證過不對三大世家動手?今夜這一場,哪裡是他們三大大世家聯手雪恥?分明是整個蜀州針對他們所精心策劃的一場圍獵,一場絕命圍獵!
夷光樓那位賀總管已暴跳如雷:「該死,真有埋伏!」
廖亭山也大驚失色,但危急關頭,已顧不得發怒,他先一掌朝著急速合攏的山壁打去,同時大聲喝道:「此乃蜀中獨門的『五丁開山』之術,須得我等聯手才能破去!賀總管,陳公子,速速傳力給我!」
那賀總管想也不想,運起一掌,便將自身靈力傳去。
然而陳規眸底晦暗,卻是遲了片刻,才運力於掌。
廖亭山心神全在破解蜀中術法之上,初時並未留意,直到陳規掌近,才陡然覺出異常!
這一掌並非傳力給他,而是向他襲來!
廖亭山頓時驚怒交加:「陳規!你——」
這電光石火一刻哪裡來得及反應?
他與陳規雙掌一對,渾身便已巨震,原本封鎖在身上的靈力頓如決堤一般瀉出,激得他一口鮮血噴出!
可陳規卻正好借了這一掌的反力,瞬間身化紅芒向上,衝破術法封鎖,從兩山的夾縫中飛出!
峽口中,只傳來他冰冷又輕蔑的聲音:「今夜已是必死之局,倒不如以你等幾條賤命,換我活著脫困,也不算你等白死!」
下方山壁狹窄處合攏,已奪去不少人性命,傳來一片慘叫。
然而陳規聽也不聽,甚至連江面上那襲來的無數法寶毫光也不看一眼,只如一道電光,疾向來路折返!
金不換在斷崖之上看得分明,不由忌憚:「好敏銳的直覺,好狠毒的算計!該他命大,逃過一劫……」
然而周滿看他遁逃方向,卻是瞳孔劇縮:「不,不對!他是要逃回去報信!決不能使此人離開結界範圍!」
金不換頓時一驚。
此時那廖亭山悲憤之下,大吼一聲,已祭出一座玲瓏塔法寶,硬生生將合攏的兩山撐住。那僥倖得生的三大世家近百精銳修士齊從峽口撲出,想要殺出蜀州四門所構成的重圍;學宮岑夫子、劍夫子更是提劍便去對付那廖亭山與賀總管,一時間卻是無人能騰出手去阻截陳規。
且殺人事大,若因追一個陳規放走三大世家,實不划算。
只有元策等人旁觀暫未動手。
周滿情知此時不能猶豫,當機立斷,便點了元策等人隨自己一道,向金不換道:「我等先去截殺!你待此地情勢稍緩,立刻率人來援!」
話音既落,金不換根本還來不及反應,耳旁只聽得一聲劍嘯!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
周滿御劍乘風,已化為白虹,從高處飛掠過明月曠照的江面,頃刻間投入對岸崇山峻岭之中,向那一道遠遁的紅影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