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秉筆投暗 人或許能控制自己的心,卻無……
孤燈一盞,照著醫館高懸的葯壺。
蔡先生等人在外面等候已久,忽然聽得腳步聲,抬頭見金不換身影從裡面出來,正想上前稟報在仙人橋附近發現馮其屍首之事:「郎君……」
然而話才開口,便為金不換此時的面色所驚,聲音戛然而止。
金不換低垂著眼帘從他們旁邊走過,腳步沒停,只道:「備車。」
備車?可明月峽一役剛結束,無論是打掃戰場清理痕迹還是後續受傷修士的救治,事事都要他拿主意……
蔡先生一怔,下意識問:「您要去哪兒?」
金不換的腳步,終於一停。
東方已漸漸亮起魚肚白,這一夜所發生的種種,悉數從腦海劃過,可最終落定的,不斷在耳旁回蕩的是,竟是那一日在小樓,周滿持劍轉身,那凜冽如鋒刃的一句……
「只要能贏,對是對,錯——也是對!」
可笑他當時並不算真正理解此言,也難怪師父先前說他還不夠明白。
勢大如世家,在望帝如此明顯的一場伏殺面前,原來也只得忍氣吞聲;自己卻要為去救周滿還是顧全大局而掙扎、而痛苦……
無盡情緒如潮湧過,最終都消散。
金不換眸底,只餘一片山海難移的平靜,輕聲道:「去杜草堂。」
清晨時分,錦官城西郊尚是一片靜寂,浣花溪畔幾間草廬經由後世弟子與慕名的文人騷客不斷擴建,已練成了一片規模不小的屋舍。
寫有「杜草堂」三字的匾額就掛在門楣上。
一棵古老的銀杏樹枝葉散如華蓋,熹微的晨光便從林隙穿過,碎在下方正拿著掃帚掃地的年輕弟子們身上。
金不換豪奢的車駕在十丈外停下,踩著幾片落葉從車上下來時,肩上還裹著傷的常濟也正好從門內走出,立在階上,遙遙看向他。
車駕本可以駛到近前,可金不換從來不會。
杜草堂向奉簡樸之風,無論他在外面如何荒誕不經,回來時卻總是不敢有絲毫懈怠。
他移步來到草堂門口,掃地的弟子們見了都有些詫異,紛紛見禮,唯獨常濟早就料到一般,並不驚訝。
金不換躬身道:「常師兄。」
常濟只向著門裡一指:「師父在詩筆亭,已侯你多時。」
金不換於是一陣沉默,過了好片刻,才道一聲謝,整肅衣袍,進了草堂。
翠竹森森,青瓦白牆,只有舊詩殘畫店點綴其間,過得一條長長的夾道,繞過草堂影壁,便上得一條鋪滿詩文的長廊。
他向前行了一千四百尺,終於見到那座茅草蓋頂的小亭。
長廊盡頭是一片墨竹林,墨竹林旁則是一片墨色的小湖,湖底投著許多大小形狀不一的筆,詩筆亭便坐落在墨湖東畔。
三別先生正在湖邊垂釣。
只是所釣並非是魚,所用也並非是餌。而是從旁邊亂糟糟的一堆詩稿里取出一頁來,抓出上面的墨跡,在詩稿變成一張白紙時,墨跡也就被他手指捏成了一枚豆大的墨錠,然後掛上釣鉤,隨著甩桿的動作,沉入湖水。
墨錠入水頓時又重散成詩稿字句。
湖底沉著的那一支支筆於是跟聞見了什麼香味似的,輕輕搖擺起來,帶上水波,在湖面上散開漣漪。
金不換見狀,便在後方停下了腳步。
三別先生靜盯著水面,突然竿稍一抖,他立刻提起魚竿往上一甩,只見得一支沉漆兔毫小筆如一尾細魚般咬在鉤上,倏爾躍出水面,被三別先生一聲大笑,抓在了手中——
以詩為餌,所釣者筆!
「餵了上百篇詩稿,總算咬鉤。不錯,仲秋八月的兔毫,不焦不嫩不脆不禿,他日作畫拿來題字最好……」三別先生看了看,到底滿意,只是說完凝視此筆一會兒,卻又漸生寂然,末了不免一嘆,「我也不知今日是等到你好,還是等不到你更好。」
金不換不知該如何回答,只上前躬身為禮:「弟子金不換,拜見師父。」
三別先生問:「你想好了嗎?」
金不換一掀衣袍,竟長身而跪,但取墨竹老筆豎秉於眉心,搭垂眼帘,聲音寂定:「弟子想好了。願奉杜聖遺訓,從今日起,為草堂秉筆!」
他叩首於前,朝日在東面升起。
耀眼的輝光如萬條金絲,灑向蜀中群山。
小劍故城冷寂的醫館里,如泥塑般枯坐已久的身影,也終於動了一動。
一命先生為周滿開了一劑葯,此時正拿著一枚骨片沉思,見王恕重又進來,便將那枚骨片遞給他,道:「方才金不換手底下那些人來過,說是在仙人橋附近江灘清掃痕迹時發現。若我所料不錯,此物乃取上百人眉弓之骨煉成,是那陳規『一葉障目』之術的法器,與周滿身上所中之毒系出同源,能照見一些東西……」
那是一枚殘破的骨片,似只是從整體上碎裂的一塊。
王恕伸手接過,便見骨片彎曲處如一面打磨粗糙的小鏡,浮動著晦邪的氣息,卻照出黑白兩色。
只是黑的極多,白的極少,僅像狂風巨浪里苦苦支撐的幾葉孤舟,短的如點,長的如線。
其中三道格外長、格外亮,好似驟燃的流星,照亮夜空;旁邊兩道稍短,卻也堅定溫暖,不動不搖;然而其餘的光點卻十分散碎,只像是黯淡的星辰,隨時都會熄滅。
一命先生此時不願再看王恕是什麼神情,已將眼帘垂下,只道:「這或許便是她目前一生所遭逢的所有善惡……」
人心之毒,不奪人命,但在《毒經》中卻被放在最後一頁,真正的凶邪之處正在於此。
人或許能控制自己的心,卻無法控制他人的心。
這一生所遇到的善越多,痛苦便越少;所遇到的惡越多,痛苦便越深。
一命先生慢慢道:「她昏迷不醒,正是如今困在夢魘中,不願醒來。」
王恕凝望著那小小一面骨鏡,明明只是指甲蓋大小的一片黑,然而當其將那些渺茫的光芒淹沒於中時,卻好似浩瀚廣闊,沒有邊際。
一個人究竟是怎樣的遭逢,才至於如此?
在這一刻,他竟隱約明白,往常她為何總不肯信人,又為何總要劍走偏鋒。
日光照亮了窗紙,也映亮了她蒼白的臉頰,只有著輕緩微弱的呼吸,彷彿睡夢般平靜。
王恕捏緊那枚骨鏡,走到她身旁,只問:「此毒當真沒有解法嗎?」
一命先生道:「若有,也不寫在《毒經》最末一頁了。」
王恕慢慢坐下來,垂眸看了許久,終於道:「可毒固不能解,卻未必不能渡,不是嗎?」
一命先生驟然抬眸看向他!
屋內,卻忽然死一般靜寂。
周滿困在恆長的夢中,夢裡有人來有人走,兩世紛紜皆在夢裡匯聚。
初時是父親在院中編竹篾,總是笑盈盈的,遇到任何事情都不生氣,更不對誰發怒;這時母親便在廚房手忙腳亂,一會兒灑多了鹽,一會兒添少了油,她燒菜從不好吃,卻認得天上所有的星辰,常在夏天的夜晚摟著她坐在院子里,聽著籬邊蟲聲,給她講每顆星星的故事,父親便在檐下含笑聽著。
只是當她高興地舉起手來指著天上一顆星辰時,那顆星辰卻忽然被後面深黑的夜空捲入,連著她也一道進了旋渦。
韋玄說,他來借劍骨;
宋蘭真說,她身不由己;
張儀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旋渦於是變成了雲海,她從玉皇頂登封台上墜落,彷彿聽得耳旁響起一聲幽幽的悵嘆:周滿,汝繼吾道統,為何未盡吾遺願?
她在墜落中張口想要向那聲音解釋。
然而眨眼,煙雲已散,她坐在深巷酒肆,與金不換、泥菩薩一併飲酒聽雨,論完世間哪一種病是真正不能治,起身扔下殘酒,朝深巷外走去。可不知怎麼,那條破巷忽然變得好長好長,走了好久,也見不到盡頭……
只有一隻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掌。
有人在她近旁說話,聲音極輕,怕驚擾了她似的:「我知道你很會騙人,可沒想到,連金不換這樣的人,也會被你騙。他未必是不聰明,他只是……太願意相信你了。我也想信,可是周滿,我不敢……從第一次在醫館見你開始,我便知道,你有秘密,慣於撒謊。分明受的是箭傷,卻要說是刀傷……後來學宮再遇,你救了趙制衣、幫了趙霓裳,偏又冷言冷語……不過一個小小的侍女,趙霓裳於你能有什麼真的大用呢?」
那隻手搭上她腕脈,指腹微涼,人卻笑起來:「不論遠近,從小我知道的那些人,總沒有幾個是真的心思純善,哪怕是來看診的病人也常有不實之言……可你這樣的,還是頭一個。一個人怎麼能有這麼多謊話?但你偏偏是我活不成的樣子,也是我不敢活成的樣子。」
有什麼濕潤滾燙的東西,落下來烙在她腕上。
周滿覺得那道聲音忽然變得充滿了哀愁:「金不換說得對,我該醒了……」
那只有溫度的手一點點放開了她。
周滿一下感到冷,但緊接著,腕上便有一道針扎似的痛楚,讓她額上滲出冷汗,連在夢裡都蹙緊眉心。
那道聲音似能對她的痛楚感同身受,只不斷對她道:「沒事的,周滿,沒事的。很快就可以不痛了……」
左肩的衣衫,被人緩緩褪下幾分。
金針一一刺入穴道,逼著那發自左心房的毒順著左臂經脈往下。先前那隻手,也重新將她緊握,十指交纏。於是,夢境中那股冰冷的寒痛,似乎也有了新的去處,隨之流淌而去。
黑暗不見了,寒冷不見了。
周滿又聽見了籬牆邊的蟲鳴,被漩渦揉皺的蒼穹舒展開來,黯淡的星辰重新被點亮,風裡只吹來一點淺淡清苦的藥味兒。
王恕摘下眼前緞帶,從裡面走出。
一命先生站在外面,彷彿已經麻木,只看著他道:「醫者先當自醫,才能醫人。」
王恕道:「可我本就不能自醫。我是醫,她是患,我救她理所應當。」
一命先生從不知自己的徒弟,什麼時候也學會這樣平靜地遮掩了。
他看了他許久:「當真只是醫與患這樣簡單嗎?」
王恕低垂眼帘,沒有回答。
一命先生見了,聲音於是陡地轉怒:「你性命本就不久,如何還能捱得住這人心之毒?」
王恕道:「但至少救了她,我受的苦總比她少。」
掌心中,是先前那枚殘破的骨片。人心之毒換了宿主,這骨片上所映照出的黑白一色,也慢慢改換。
雖與周滿一樣,只有三道長、兩道短的白,可餘下的那些零星光點,卻幾乎有一半。縱使另一邊的黑暗再粘稠再森冷,也始終不能將它們吞沒——
他到底比周滿幸運太多。
冰冷的寒意雖順著經脈向四肢百骸蔓延,可王恕習慣了忍耐痛楚,便也不覺得太痛。
他只是道:「何況此毒也並非一點好處沒有。往後,旁人對我是善是惡,都能看得一清一楚,不必再費心神分辨。便終我一生,受其苦痛折磨,也沒有什麼不好。這一切,都將成我罪有應得,是我該為我心中之惡所領受的懲罰……」
在他話音落地的那一刻,一命先生竟感覺到茫然,可緊接著,便意識到了什麼,彷彿不敢信般,突然朝後面退了一步。
然而王恕格外平靜,彷彿魂魄已與軀殼剝離,眼底藏悲,面上卻笑:「我認命了,屈服了,終於覺得當神都公子更好了。師父以後也許不必再為救我發愁了,不該高興嗎?怎麼反而要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