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意
見金不換遲遲不發話,旁邊那紫衣青年輕飄飄道:「斬草不除根,必然遺患無窮。我看,還是殺了妥當吧?」
金不換聞言,終於動了一動,道:「不必殺。」
紫衣青年頓時擰眉,似不認同,甚至有些無禮:「你可真是嫌命太長。」
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來,那婦人與孩子雖因司空雲之死而悲痛,可看向金不換時,眼底卻是想蓋都蓋不住的仇恨。
婦人復仇或恐有心無力。
但那小孩兒長大,必為禍根。
然而,金不換不為所動,一轉手腕,先將那雪白長劍上所沾的血珠抖落,收了劍,然後才淡淡警告那紫衣青年:「這裡是泥盤街,要怎麼做事,不用你來教我。」
那青年冷笑一聲,到底鬆了手把人放開。
婦人一得解脫,立刻帶著小孩兒,撲到司空雲屍身之上大哭。
金不換沒看一眼,只向旁邊侍從一擺手,吩咐道:「留兩個人,把鋪中銀賬收了。」
離他最近的兩名侍從躬身應是。
金不換則轉向門外,面對著街面上那一張張圍觀的臉孔,平靜道:「我自小在泥盤街長大,諸位之恩從不敢忘。有金不換一日,便有泥盤街一日。只是司空雲勾結外人害我,死有餘辜。他日誰若與他一般起了歹心,皆是今日下場!」
人從中一片安靜,無人敢應半聲。
金不換說罷,直接走出門去。
眾人再次為他讓開了道,目送他上了來時那輛馬車,又從泥盤街上離開。
那兩名留下的侍從當即進了櫃檯裡面,取出存銀和賬冊,同時驅散鋪中客人。
只是周滿手裡還拿著那張弓,猶豫了一下,沒走,只問:「我先前跟這位司空老闆說好要買弓,還要買那邊的箭。」
話說著,手朝角落裡那堆燙手貨一指。
侍從一看,不由皺了眉:「你要買那邊的東西?」
周滿點頭。
侍從盯著她瞅了一會兒,才道:「那邊的貨一兩銀挑三件,你這張樺木弓,三兩六錢。」
周滿吃了一驚:「這張弓只要三兩六錢?」
侍從道:「自然。這鋪中,甚至這條街上,一應品物的價錢都是東家劃定過的。」
然後他才反應過來:「司空雲同你說多少?」
周滿回頭看了看滿身是血躺在地上已沒了生氣的司空雲,也不知為什麼笑了一聲,然後道:「八兩。」
侍從一聽,面上頓時顯出怒色,還有毫不遮掩的鄙夷。
周滿好了奇:「我聽街上人說,你們東家是『千金不換,一毛不拔』,便是從他頭頂過去幾隻飛燕,都得留下幾根羽毛來。怎麼這弓箭的價錢,定得如此……公道?」
侍從不悅:「東家愛錢不假,但泥盤街的錢他不賺。」
大約是覺得周滿方才那番話過於冒犯,這侍從接下來對她再沒有半分好臉色。
周滿覺得有意思,倒也沒生氣。
她原本以為手裡的錢不夠,還琢磨著要冒險把王氏給的《神照經》賣掉,沒想到現在竟然不用了。
三兩六錢,她買下了之前試過的那張三石弓力的樺木弓;又出一兩,仔細從那一堆沾著血的破爛里挑出了三支以沉銀鑄刻過的殘箭;最後還剩下不到四百文,便買了十二支普通的鵰翎箭,外加一隻箭囊。
至此,周滿手裡的錢花了個精光,也算滿載而歸。
只是離開兵器鋪后,她卻沒急著走。
先前圍在兵器鋪外面看熱鬧的人,指點興嘆兩句,這時也差不多散了,該逛街的繼續逛街,該擺攤的繼續擺攤。
但周滿目光在街面上搜尋一圈,便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是先前眾多議論金不換的人中的一個。
年紀頗大,鬍子花白,支了個小攤在街邊賣丹藥,手裡搖把蒲扇,看著挺悠閑自在。
周滿走上前搭話:「老丈,那鋪中才出了人命官司,怎麼我看這街上大家好像也不太關心,看完就走了呢?」
那老人家瞄她一眼,竟頗為自豪:「凡能在這條街上開店站住腳的,有幾個手上不沾兩條人命?殺個人罷了,何況還是金不換。」
周滿問:「殺昔日恩人,也不要緊嗎?」
老人家道:「他是大傢伙兒看著長大的,泥盤街出來的人,就得是這心性。」
周滿一時竟有幾分佩服:「原來如此。生在泥盤街,卻還能搭上世家的人,給宋家仙子尋碧玉髓,本事實在不小……」
老人家便道:「那是!聽說那宋蘭真生得天仙一般美貌,最愛養花。金不換這回要能採到碧玉髓,給仙子澆花,說不準能得青眼,更上一層呢。宋氏雖不能跟王氏相比,可也是三大世家之一呢……」
他說起來時,彷彿與有榮焉。
然而周滿在聽得「宋蘭真」三字時,已不由恍惚了一下,慢慢竟覺舌下有幾分苦意泛上來。
她笑問:「金不換還沒採到碧玉髓嗎?」
老人家下意識道:「碧玉髓在夾金谷里還沒到採的時候,且等呢……等等,你打聽這幹什麼?」
他說完了才意識到,懷疑地看著周滿,但接著便笑起來:「那碧玉髓是宋氏要,這方圓百里內誰有膽搶?勸你們這些人,還是惜命些吧。」
周滿於是作受教狀,但笑一聲:「自然不敢。」
可別過那老人家,背著弓箭轉身後,她臉上的笑意便慢慢消無了。
周滿又在城中換了幾人打聽,然後才出城,但並未立刻回到村落,而是先上山,將買好的弓箭用草葉包裹起來藏於樹洞之中,方才下山朝家中方向走去。
柴扉竹籬,仍舊是她離開時的模樣。
只是她到得近前才發現,不知是誰,竟在她門口放了一隻燒雞腿,還拿粽葉小心地裹了好幾層,彷彿生怕弄髒了。
周滿皺眉,轉頭向周遭望了一圈,但見午後村落樹影搖曳,靜無一人。
她想了一會兒,心裡倒冒出個人來。
於是不由一哂,甚至覺得有幾分好笑。
多大個小屁孩兒,竟還跑來報恩?
不過她正好沒吃飯,倒也不拒絕,彎腰撿起這隻燒雞腿,心安理得地往嘴裡一叼,便徑直推門進屋。
她走時是上午,回來已是黃昏,待得那燒雞腿吃完,又洗過手,天色也就暗了下來。
周滿吹亮火摺子,把桌上那盞油燈點上。
昏黃的一豆火光,照亮了徒然四壁。
她終於能坐在桌旁,好好將今日在小劍故城中的見聞梳理了一遍,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放下那碧玉髓的消息。
在兵器鋪中她固然運氣不錯,淘來了以沉銀鑄刻過的箭,當能射出「貫長虹」,可畢竟只有三支,且都有不同程度的損毀。比如鑄紋不全,箭頭處的鋒刃已鈍……
可若有碧玉髓,哪怕只小小一罐,至少也能強化五十支箭。
這便如窮秀才見了黃金屋,讓周滿如何不心動?
「可金不換與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碧玉髓又是替宋蘭真尋的,我要出手打劫的話,不太好吧?」而且她在心裡算了一算,「且他本人修為雖然平平,但跟著他的那名紫衣青年卻不簡單,怎麼也有個先天境界……」
周滿不由擰了眉,盯著那油燈閃爍的焰心出神,過了會兒,忽然有了決斷:「既然我決定不下來,那便看看天意吧。」
她摸出了身上僅余的一塊銅板,對著油燈道:「請見證,若這銅板擲落乃是正面,便是要我罷手不管,絕不再覬覦碧玉髓;但若這銅板擲落乃是反面,便是要我出手取之。」
言罷,將那銅板往空中一擲。
片刻后,落在桌上——
正面。
周滿一挑眉,將那銅板撿起來,又擲一回。
仍是正面。
她神情不變,再擲一回。
這下總算是反面了。
周滿終於滿意一笑:「不能怪我『窮生奸計』。碧玉髓本就化於自然之中,人人能取。看來是『天意』難違,要我一爭。」
她高興地收起了那枚銅板。
「天意」既已昭示,剩下的就是執行。
神都王氏那邊,韋玄半月後才能給她回復。也就是說她若要通過正常手段拿到大量靈石、丹藥,也得是半月之後,這段時間她顯然不能混吃等死。
要打劫,就得有打劫的實力。
周滿將家中略作收拾,便盤腿坐在了地上,準備先修鍊《羿神訣》的心法。
《羿神訣》的箭訣乃是獨創,有九箭九重境,依次為:血封喉、貫長虹、流星墜、翻雲、覆雨、悵回首、邀明月、落虞淵、有憾生;但心法的境界劃分卻與修界相同,一共八大境,依次為:後天、先天、金丹、元嬰、化神、渡劫、大乘、天人。
但入天人境后,便會面臨「天人五衰」的考驗。
若能扛過「天人五衰」,據說就能達到傳說中的第九境「真仙」之境,超脫於天地法則,長生不死。
不過這畢竟是傳說,周滿前世不過才到大乘境界,堪堪將半隻腳跨進了天人境,既不知「天人五衰」是何等的考驗,也不知那「真仙」之境是否真的存在。
她只知,射出《羿神訣》第一箭「血封喉」,需要後天境界修為;射出第二、三箭,則需要先天境界修為;此後每一箭都對應每一個修鍊境界。
要打金不換,少說得修到後天境吧?
周滿垂眸閉目,將雙手擱至兩膝膝頭,五指自然鬆散,掌心上翻。
雜念摒除,靈台便霎時清明。
於是油燈上那原本跳躍的昏火,驟然一寂,彷彿靜止一般。而遊盪在這片天地的靈氣,便好似迷途的飛蛾,忽然感知到了那束命運般的焰火……
周滿便是那束焰火!
天地靈氣,一時從雲外來,從山間來,從盛開的杏花影下來,順著村落松徑,穿過竹籬柴扉,如百川匯流一般,向她眉心沒入。
靈氣入體,游遍經脈。
只短短一刻,周滿便睜開了眼,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手。
前世她是在離開神都后,才開始修鍊,那時劍骨已剔,她花了足足有一個月,方才成功引氣入體。
然而今日……
周滿眸底悲喜難辨,只慢慢將五指收攏:「原來這才是天生劍骨該有的速度嗎?難怪誰都想要……」
一念燃起,便可引動天地氣機!
今日泥盤街上那老人家的告誡,言猶在耳。
可周滿卻想:弓箭在手,劍骨在身,這天下又有何事是她不敢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