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泥菩薩給的十八枚奪天丹,如今已剩下兩枚。周滿明面上雖還只是先天境界大圓滿,可體內靈力已一再壓制,一旦放開,輕而易舉便可突破至金丹境界。
但也只是金丹境界罷了。
陳仲平元嬰境界大圓滿、半步化神的修為,憑她的實力還無法抵擋。但若有《羿神訣》與光弓暗箭,即便是無法狙殺對方,也至少能有幾分相抗之力,不至於一個照面就死在人手中。
她話雖只說了一半,但金不換已明白她的意思,道:「湊到一半了。前幾天夷州來的一個大商隊手裡有一段扶桑木的木芯,我已讓余善著人買下。但另一樣尋木木枝,尚無什麼消息。我會儘快。」
周滿便輕聲道:「有勞了。」
交談於是到此為止,兩人都不再說話,只是看著這一場席捲天地的暴雨,坐在廊檐下枯等。
暴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下了很久很久,王恕的一場夢,也做了好長好長。
眼前是赤紅的一片,好像被鮮血染透了,什麼都很模糊,看不清晰,耳旁只有一道哀戚決然的女聲:「走吧,帶他走!離開這裡,離開王氏,永遠,永遠不要讓他回來……」
一枚蒼青的戒環,被人用絲線穿了系在他腕上,燙得像一塊烙鐵。
接著便鑽入黑暗,一片混沌。
似乎有人抱著他在疾馳。
身後浩蕩的天地間,卻響起一陣吟唱悲歌,彷彿來自雪山之巔,空靈聖潔,令人心魂震顫。
世界忽然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見了,只剩下那歌聲。
過了許久,歌聲才漸漸隱沒。
取而代之的,是篤篤的搗葯聲,有人在他的夢裡吵架。
「他是聖主神女的血脈,怎麼會不能修鍊?」
「命能不能保住都還兩說,你心裡就只記掛著修鍊這件事嗎!」「你是藥王,是醫聖,難道就一點辦法也沒有?」
……
年幼的他,捧著葯碗,走到門邊,懵懂地看著他們。他們回頭看見他,卻一下都不說話了,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種局促的神情。
那天晚上第三次喝葯的時候,他小聲問:「我的病治不好,是不是會死?」
一命先生好像被他問住了,臉上一下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眼角都紅了,但接著卻笑起來,只跟沒聽見似的,去拿起邊上的一件東西哄他:「來,看看這是什麼好東西?一面小鼓!等明天後院那些偷果子的小鳥飛過來,你一搖,它們就都嚇跑啦!」
話說著,就晃了晃那小鼓。
他一眼就看見了小鼓兩邊用繩子系著的像木頭一樣的東西:「是葛根,師父偷懶,不用木頭,用葛根!」
一命先生訝異:「你認得出這是葛根?」
他點點頭:「認得。性涼味甘辛,歸肺胃經,能散解散陽明溫病熱邪。前幾天有個老婆婆來看病,你用的就是這個。」
一命先生聽完,愣了半天。
接著他便去端來了葯簍,把裡面還未分好的葯一一放到他面前,讓他辨認,他全都認得,能說出效用。
於是一命先生大笑起來,似乎遇到什麼高興的事,只說:「好,真好。」
從這一天起,那位韋伯伯不見了,他們離開了居住已久的小鎮,去了好多好多地方。
有時是在繁華的仙都,有時是在破敗的村落,甚至農家的庭院,或者一望無際的田壟……
那些地方各不相同,但都有和他一樣生病的人。
一開始,一命先生寫藥方,他就扒在邊上看;後來他學會寫字了,便由一命先生念,他來寫;再後來,握筆的手指修長了,紙箋上的字跡成熟了,給人看病開藥方的那個人,就成了他……
又一張藥方寫完,他站在病梅館的診桌後面,抬起頭,看著瓶中那一枝開花的病梅。泥盤街上一片喧嚷,有人在外面肆無忌憚地喊:「泥菩薩,泥菩薩!快出來喝酒!」
他走到門外一看,便看見金不換與周滿站在來往熙攘的人群里,沖他揮著手笑。
於是他抬步要向他們走去。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一條森然可怖的白骨巨蛇出現在兩人身後,空洞的眼眶裡卻有兩隻血紅的豎瞳,一下子撲了過來。
他伸出手去想拉他們,腳下的地面卻忽然陷落。
深淵彷彿無底!
他無法抓住任何東西,在心裏面喊:「救我,誰能救救我——」
然而世界沒有任何回應。
只有一道閃電劃過,一下將天際照亮,卻變作義莊里那盞搖晃的長明燈。前面那尊被風雨侵蝕的神像,就那樣立在昏暗的光暈里,面目模糊地俯視著他……
直到又聽見有人喊:「菩薩?」
他一下醒了過來,慢慢睜開眼,那令他生厭的神佛的臉消失不見,疊上來將其取代的,是一張生動的、充滿了驚喜的臉。
遠山長眉如黛,含著兩汪春泉般的眼,白皙的皮膚好似夜裡綻放的優曇,本像山間青竹翠柏,自有一股清凜之氣,但或許是因見他醒了,唇畔已忽綻出幾分粲然的笑意。
王恕恍惚,腦袋鈍重,喉嚨沙啞得好像不是自己的:「周滿……」
周滿卻是立刻回頭喊:「一命先生,一命先生,人醒了!」
一命先生靠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正在打盹,聞言幾乎立時驚醒,睜開了眼睛。
旁邊的金不換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絨毯,卻是睡在屋內那一堆醫書里,也是猛地一震,跟著抬起頭來:「醒了?」
王恕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回到了病梅館,這是自己的屋子,大家都在。
此時已經是第二天了,周滿與金不換昨天等到半夜,才看一命先生施完了針從裡面出來,說人還沒醒,不算脫離危險,需要人在旁邊守著。
兩人自是放心不下,乾脆進來與一命先生輪流守著。
王恕躺在那窄床上,連呼吸聲都很輕微,周滿一度懷疑這人下一刻便會消失在世上。
可沒想到,外面天才放亮,便見他眼帘微動,似乎要醒。
於是她喚了一聲,人竟真的醒了。
一命先生連忙走過來,斜坐在床邊,拉了王恕的手腕出來,為他切脈。
金不換連薄毯都來不及揭下,也跟著湊到後面看,開口便問:「人醒過來,應該就沒事了吧?」
一命先生按住腕脈,只覺脈象完全平穩下來,甚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有力。
他面上一喜,「沒事」兩個字幾乎已經到了嘴邊。
然而僅僅是下一刻,王恕腕上那一道灰紅的血線便毫無預兆地撞入了他的視線——
從手臂上延伸下來,經過間使、內關、大陵幾處穴道,已過了勞宮,直直指向中指末端的中沖穴!
一命先生渾身一冷,未出口的話便好似兩塊寒冰堵在喉間,凍得他整個人都抖了一下。
周滿與金不換立在他後面,看不見他神情,那灰紅的血線顏色極淡,若不仔細分辨很難看清,是以他們也難以留意。
王恕倒是一眼看見了。
只是如今的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需要捧著葯碗問自己會不會死的孩童,他學醫術、懂醫理,什麼都知道。僅僅怔了片刻后,便將手腕一翻,收回手來,試圖起身。
金不換一見,趕緊過來扶他。
周滿見一命先生半晌沒說話,卻是有些奇怪:「一命先生?」
王恕輕咳一聲,淡淡笑道:「沒事了。只是長生戒威力太甚,我強行驅使,受了些反噬,脫力昏迷罷了。但我提前服了三枚奪天丹,沒有大礙。」
金不換長舒一口氣:「你下次可別這樣,嚇死人了。」
一命先生怔怔的,臉上露出一股濃濃的悲色,卻並不說話。
周滿抬眸打量王恕,只見他人醒來之後,氣色的確好了不少,微微笑著時,眼底還有一層溫潤聚攏的神光,倒好像更甚於以往。
想來是一命先生調養過後,又拔除了幾分病氣?
她還記得上回遇襲后王恕重回學宮時,氣色也比之前好上不少,心中於是定了幾分,並未起疑。
周滿想了想,道:「長生戒雖是當年青帝親手鑄造,其上蘊藏四道『青帝天印』,無須太多靈力便可激發,可他恐怕從未想過此戒會被你持有。菩薩,以你的修為主動催使此戒,還是太過勉強了,以後能不用就別用吧。何況……」
她頓了頓,才笑一聲,續道:「何況青帝天印,用一道少一道,拿來對付陳仲平這樣的人,實在有些浪費了。」
那一枚蒼青的玉戒,就放在床頭的几案上。
窗外暴雨還未停歇,但天已經亮了一些,昏暗的光束便從窗紙透進來,映在玉戒上。
似乎感覺到主人的心意,它亮起了一道清光。
戒面上浮現出四枚淺淺的印記,只不過其中兩枚已暗,另外兩枚還呈現出淡金,只一閃又隱沒不見。
周滿對蜀中的許多事不了解,是因為她前世並未在這裡待過多久,但畢竟是已經舉行過大典,只差一步便能封禪的「齊州帝主」,對這方天地里幾個世間最頂級的力量存在,她知道得卻是比一般人要多很多的。
這番話說出來,是為泥菩薩好。
可誰料,他抬起頭來,望著她,竟然反問:「縱是青帝天印,可我用來保護我想保護的人,怎能算浪費呢?」
「……」
周滿一時實難形容自己的感受,心中有一種極重的情緒滋長起來。
但她強行將其忽略了,眉頭一皺,便要辯駁。
只是沒想到,還沒等她開口,外頭忽然傳來一陣轟隆的巨大水聲,緊接著就聽見泥盤街上傳來一片哭喊的聲音:「漲水了,快跑!漲水了——」
金不換面色瞬間一變:「怎麼可能?」
他想也不想便奪門而出。
周滿心頭一跳,忽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只道一句「我出去看看」,便追上金不換,緊隨著到了外面一看,瞳孔立時一陣緊縮,心中一片凜然。
泥漿似的洪水衝天而起,從遠處朱雀大道上席捲過來,淹沒了泥盤街各處街巷。沿街那些本就破敗的建築,立刻被洪水摧折倒塌,無論是店面里的貨物,還是街上走著的行人,全都來不及躲避,被卷進洪水之中。
整條街上,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
然而在高處,十數名金燈閣的修士皆駕馭著法器,立在虛空中,只是滿眼漠然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