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宦人家的體面
作者有話要說:誰也不黑是真的,但也不會人人都是真善美哦<hrsize=1/>不必賈敏回答,只看她的表情,寧安華就知道了答案。
這是賈敏自己的主意,林如海並不知道。
她想了想,起身說:「嫂子,我一個女兒家,父母皆喪,餘下無親無故,婚姻大事自然是由表哥和嫂子做主。可嫂子今兒提了這話,我且當嫂子是媒人。請恕我無禮了,我問一句:世上哪有婚事先知曉女方,再問男方的理呢?」
看賈敏怔了,面上有愧悔之色,她又笑道:「我信嫂子因是愛我、信我才說這話。可表哥若無意另娶,嫂子豈非失信於我?我便是害嫂子無信的罪人了。再者,嫂子現在說喪氣話,其實病勢未必不能挽回。表哥此回出去,若能尋得一位好大夫,治好了嫂子,或是等春暖花開的時候,嫂子的病好了,再想起今日,豈不尷尬?到那時候,嫂子可別不敢見我。」
聽她話音並非堅拒,賈敏心中又喜又酸又覺苦澀。可聽到最末,她感動好笑之餘,卻更加堅定了主意。
若寧妹妹一聽她的話就勃然變色或是堅決不肯,她反而不敢信她,會疑她平日與如海避嫌,其實是早有私情。
可若她十分情願,她也要懷疑自己是看錯了人。
賈敏慢慢躺了回去,笑道:「就當我是病糊塗了罷。冒犯了妹妹,妹妹別怪我。」
寧安華也一笑,出了門:「我只當嫂子什麼都沒說過。賬冊我拿走了,嫂子好好養著。我還等著嫂子好了,過年給我發壓歲錢呢。」
今日寧安華從正院出來的時辰是平日她過來的時辰。
雖說她與林如海是表哥表妹,畢竟不是嫡親的,又非同姓,她又正當婚嫁之齡,為防閑言碎語,除非必要,她不會和林如海見面,更別提單獨相見了。
每日見賈敏,她也必是等林如海去了前衙才會過來。
她這樣謹慎小心,當然不是因為認同這時代的價值觀,而是因為要博取林家上下的好感,把這個靠山再敲得牢固些。
但她著意避嫌,遠著林如海,似乎奇妙地起了反向效果。
*
巡鹽御史府衙「后寢」的部分有三處正經院落。正中是賈敏所住正院,是個兩進的院子,後院一排后罩房住著林如海的姨娘們。
出了正院向西,是個只有約兩所院落大小的小花園。花園向北盡頭是廚房和幾間庫房。花園向西是一所小院,目今住著賈先生。
寧安碩和林黛玉每日上學讀書就在此處。
學堂院門外,南北夾道以南有幾間倒座房,是做粗活兼守夜看門的婆子們的住處。
而寧安華出了正院門,沿著夾道往東行,不到十丈便是小小半個大門。
門口牆根下,一個婆子坐在一個小杌子上,手裡拿著鞋底,見了她回來,忙把鞋底放下站起來,笑說:「大姑娘回來了?二姑娘已經吃了飯了,檀袖姑娘正教二姑娘念書呢。」
寧安華停下腳步:「李嬤嬤,這麼冷的天,別在外頭守著了,快進去罷。」
李婆子比著手把寧安華往裡送,笑道:「大姑娘快別掛心我們了,我們幾個輪流在外頭守著,半個時辰就換人,回屋就有熱茶熱水,凍不著的。一會兒各處的人來回話,若外頭一個人都沒有也太不像樣,倒委屈了姑娘。」
哪怕老爺太太都沒了,寧安華身邊的這些婆子丫鬟,和外頭的十來個寧府舊日的男僕、小廝們,都在努力撐住寧安華和寧安碩、寧安青作為官宦人家姑娘公子的體面。
寧安華不想打破身邊人因此凝聚出來的團結和積極的態度。
她不再勸,看了一眼李婆子發紅的指關節,問:「不是有手爐,怎麼不拿出來用?」
李婆子嘿嘿笑著,沒答話。
寧安華嘆道:「家裡供得起你們燒炭,做鞋也不差這一個半個時辰。還不快去把手爐拿出來捂著?真把手凍壞了,我看你們後悔不後悔。」
進了院門,展眼是一株銀杏和一株廣玉蘭,分別栽種於院子東庭和西庭。院里正房是寧安華的住處,西廂房住著她的小妹妹寧安青。空著的東廂房本來是寧安碩的屋子,因他年歲漸長,已挪到林如海書房住去了,現被用作寧安華每日聽回話理事的地方。
寧安華遵賈敏舊例,兩家的人來回話統一在巳正,也就是上午十點。平日她從賈敏屋裡出來便差不多到時辰了。但現下還不到八點,她便直接回了正房。
這裡正房三間屋子不比正院的大,屋內鋪陳擺設卻不遜色多少。
因寧安青前兩日又咳嗽了,幾劑葯吃下去才好了些。寧安華不敢讓她出門,這幾日都沒帶她去見賈敏。
寧安青就坐在鋪著湘色軟緞坐褥的臨窗炕上,聽見寧安華進來,張手就要檀袖抱,下了炕繞過多寶閣,聲音軟軟地說:「姐姐回來了。」
她身後除了檀袖外,還跟出來兩個七八歲的小丫頭,都躬身請安。
寧安華先脫了外頭大衣裳,把手爐遞給丫頭,才一把抱起妹妹,用手背探了她的額頭,看她精神還好,又問檀袖幾句那兩個小丫頭都學得怎麼樣,方說:「你們先去罷,巳正再來。」
兩個小丫頭又給寧安青行了禮才出去,步伐不疾不徐,行動安靜無聲。
寧安華滿意道:「也算教出來了。」
寧安青摟著寧安華的脖子,先說:「我今天吃了半碗羹,三個小籠包,喝了半碗牛乳,還和檀袖姐姐讀了一整頁書呢。」又說:「姐姐,我想玉兒,也想大嫂子了。我好了,我都不咳嗽了,我能不能出去了呀?」
寧安華不覺滿面是笑,抱著她往裡走:「青兒好不好我說了可不算,得大夫說了才算。」
寧安青又求:「那姐姐快請大夫來。大夫來了,我就好了,大嫂子也好了。」
把寧安青放在炕上,寧安華教她:「大嫂子病得比青兒厲害,得大夫多來幾次才能好呢。」
「可是,可是……」寧安青抓住寧安華的胳膊,「哥哥說,大夫來了好多次娘都沒好……」
她抽噎著,鼻子一吸一吸,「大夫來了好多次了,大嫂子也沒好,姐姐,大嫂子是不是……」
寧安華不知該做出什麼表情。
她坐下,再次抱住妹妹,輕輕拍著妹妹一抖一抖的後背,過了一會兒,才笑說:「安碩不是和大表哥一起出去了嗎?安碩總說大表哥厲害,是不是?他們出去找到好大夫,大嫂子一定就能好了。」
寧安青漸漸停了哭聲。
寧安華給她抹掉眼淚:「好青兒,我這就讓人請大夫來,大夫說你好了,玉兒就能來看你了。但是你答應我,別和玉兒說剛才的話,讓她也害怕傷心,好不好?」
寧安青用力點了點頭。
把寧安青交給檀袖洗臉,寧安華出至東廂,喚人來請大夫。
檀衣在旁悄聲問:「姑娘,是不是給舅奶奶也請一位?若只給二姑娘請……」
寧安華道:「不必了,上回陳大夫說三日後來,明天才是日子。大嫂子的病況也沒變化,非要請倒生分了。」
檀衣便說起另一件事:「二姑娘的身子一直這樣弱,是不是晚兩年再上學的好?」
寧安華搖頭:「賈先生是個聰明人,他來了大半年,對安碩極嚴,對玉兒倒不大限功課多寡。明年青兒五歲,開蒙也有兩年了,正該上學好生讀兩年書。他看青兒身子也弱,自然也會鬆些的。」
檀衣笑道:「我就說,姑娘把二姑娘養女兒似的養了這麼大,怎麼忍心二姑娘上學受苦?」
寧安華笑道:「這話可不許告訴青兒!哦——想是檀袖有話和我說,怎麼她不張口,卻讓你來試探我?快叫她來,我得好好問問她!」
東小院里的歡笑聲似乎把這一方天地里的寒冷都驅散了。
到了巳正,各處的人都來回話辦事,院子里人來人往,更顯熱鬧。
但這份熱鬧被隔絕在了正院之外。
寧安華離開后,賈敏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時辰,卻睜著眼睛沒有半分睡意。
丫鬟們以為她睡了,和她同處一室,連呼吸聲都不聞,生怕吵了她的清凈。
所以,有人來了的聲音在這安靜的屋子裡突兀到讓人皺眉。
但見到來的是誰,開門的丫鬟忙請她進來,又低聲說:「姨娘,太太睡著呢。」
姨娘江氏點點頭,才要往東屋去,卧房裡又出來一個丫鬟,笑說:「果然是姨娘來了。太太請姨娘進去。」
從十歲起服侍了賈敏半輩子,江姨娘甚至比起自己更熟悉賈敏。進了門,她先倒一碗茶,放在賈敏床邊几上,又拿了漱盂放在腳踏上,服侍賈敏漱了口,又倒一杯新茶,服侍賈敏喝了,才拿靠枕墊在床頭,小心扶賈敏坐了起來。
賈敏道:「讓她們做這些就罷了。」
江姨娘道:「有我,用不著她們。」
她端走漱盂,交給丫頭們倒了,讓人在外守著,又洗了手過來,斜著身子在床邊坐了,問:「太太,表姑娘可答應了?」
賈敏笑道:「讓你說著了,她沒鬆口。」
江姨娘表情一凝,賈敏又道:「但不是沒可能。」
看江姨娘鬆了眉頭思索,賈敏笑問:「你猜中了不高興,我說有可能,你又這個樣。」
江姨娘哼了一聲:「我不高興,是哪有太太這樣,人還沒死呢,就琢磨起給丈夫娶新人的?可太太一向主意大,我知道我是勸不住,新太太是表姑娘,總比不知哪裡來的人好。」
賈敏要說話,江姨娘趕在她之前說:「太太心裡難受了?難受了就別想這事了,好好地養好了不好?後娘再盡心,到底也沒有親娘好啊。」
一隻枯瘦蒼白的手伸到了江姨娘面前。
賈敏笑道:「你看我這樣,是還能好的?」
江姨娘怔了半日,握住這隻手背過身,另一手捂面,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賈敏耐心等江姨娘哭完,努力遞過去一張帕子。
江姨娘慢慢擦乾了臉,說:「太太一病幾個月,那兩個又坐不住了。」
「太太定了主意選表姑娘,我也不多勸。」她看著賈敏憔悴不堪,瘦得快脫了形兒,卻仍有幾分年輕時無限風韻的面龐,「可人心難防,表姑娘現在好,誰知以後怎麼樣?不若留個後手,別叫表姑娘太順遂了,也省得她將來得了意,就不把姐兒當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