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盡花落
平心而論,作為表嫂,賈敏對寧安華姐弟三個勝似親姐。在寧安華和檀衣說了賈敏想讓她做林如海的續弦之前,檀衣也挑不出賈敏的一點不是,最多是心疼寧安華一個人擔著兩家事,盼著賈敏能快些好,也好給她做主婚事罷了。
兩年多來,林如海更是幾乎把寧安碩當親兄弟親兒子一樣待。
那時他在濟南任山東布政使,他們來了不上一月,他便把寧安碩接去他前院書房住,又在山東遍尋好先生教他讀書,得空時更是親自教導。
沒過兩年,他調了兩淮巡鹽御史,加正三品副都御史,到了揚州,又請來曾任一地知府、進士出身的賈雨村做先生——寧安華知道就算沒有寧安碩,林如海也會請賈雨村來給林黛玉開蒙,但在山東的日子足夠她看清林如海了。
寧家出孝后,林如海更是開始帶寧安碩出入官場,帶他進入他的同僚、同年們的視線中,讓他親身了解官場如何運作。寧安碩也越發將林如海視如親兄親父一般。
更不必說寧家如今的下人中,凡年過三十的,有七成都是林家出身。他們自然忠於寧家,愛護寧家,卻也沒有忘了老主家。寧安華原身的父親在他們眼裡是林家的姑爺,賈敏便是林家的少奶奶,都是一樣的。
因此賈敏在新年夜病重垂危,寧安華寧安碩忙請了大夫同去正院后,東院里留下的寧家管家嬤嬤們也都無心再慶賀新年,動手撤了酒菜,替寧安華寧安青將正房和西廂的房門守好,都在東廂里圍坐等消息。
三位大夫合力救治一夜,在天光破曉之時,終於將賈敏在生死線上拉了回來。
在東次間里等著的寧安華緩緩吐出一口氣。
她再也不會讓大夫們從她這裡沾一滴酒了。哪怕是沒什麼酒味的花露酒薄米酒也不行。
大夫們都抹著額頭上的汗退出了卧房。見林如海沒有送出來,寧安華便讓寧安碩帶他們暫去歇息,又把林黛玉的手交給檀衣:「你帶玉兒進去罷。」
檀衣此時也無心再埋怨賈敏了,忙帶著熬了一夜不肯睡的林黛玉過去。
寧安碩也熬了一晚上,此刻驟然一放鬆,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送完大夫們回來,他撐著坐在椅子上,沒過兩秒,頭就一點一點地往下墜。
寧安華和賈敏的丫頭說:「煩姐姐去我那裡請白叔來,送安碩回前院睡罷。」
她知道賈敏雖然不再提那件事了,卻完全沒有打消主意。在生死關頭走了一遭,賈敏一定會請她去說話的。
先把安碩支開也好。
果然,白管家才帶人把寧安碩接走,便有王嬤嬤抱了林黛玉也回房去睡。不一時,一臉憔悴的林如海親自來請她:「妹妹,你嫂子想見一見你,還請你……」
他沒再說什麼,只垂下頭,一揖到地。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也由不得寧安華推脫了。
她站起來,不理林如海,直接向卧房走,輕輕丟下一句:「希望表哥和我將來想到今日,不會互相怨懟。」
林如海滿心苦澀,腳步沉重地跟在她後面,無法讓自己忽視一旁檀衣含恨含怒的眼神。
寧安華邁入卧房,賈敏睜開眼睛。寧安華還如往常一樣坐在她床邊,她扎掙著起來要跪下,寧安華並不去扶,只立刻站起來避到一旁:「咱們姑嫂多年,請嫂子有話直說,何必如此。我也經受不起。」
賈敏身子一軟,檀衣趕在林如海之前衝上去扶她躺好,又在床邊跪下:「姑娘如何受得起舅奶奶這般大禮?便是我們老爺太太泉下有知,也必要說姑娘無禮了。」
寧安華淡淡喚道:「檀衣。」
檀衣應了一聲,對著賈敏磕了個頭,低頭膝行到一旁。
林如海緩步上前,心內掙扎不已:「敏兒……」
賈敏落淚搖頭:「老爺,玉兒……」
林如海剎住腳,扶著床柱,痛苦地閉上眼睛。
寧安華看著他們,表情冷漠:「左右玉兒不在這裡,我就直說了。我知道表嫂想說什麼。我也知道,表嫂性命垂危,如果我不答應,竟成惡人一流了。」
見賈敏忙著要說什麼,寧安華先道:「我可以答應表嫂。」
賈敏一驚,面上又悲又喜,寧安華又補充:「但我有幾個條件。」
賈敏咳嗽了幾聲,忙道:「妹妹儘管說。哪怕是我的嫁妝都可以給妹妹。我再給我母親寫信,認了妹妹做女兒……」
「這些都不必了。」寧安華真情實感地說,她可不想和賈家扯上這麼親近的關係,「我寧安華有父有母,父母給我留下了產業嫁妝,不用表嫂送我。還是先請江姨娘來,我再說。」
賈敏知道寧安華一人管兩家的事,必是厲害的,但她還是頭一次吃到寧安華的厲害之處。
她被幾句話刺得羞愧不已,又高興女兒能得這樣一位好繼母,再加上有賈家照顧,大約不愁不能平安一生了。
賈敏閉目暫歇,林如海請寧安華在臨窗炕上坐了,又請檀衣起來,他令人去叫江姨娘,回來也只站在賈敏床邊,並不肯坐。
寧安華只冷眼看著這屋子,賈敏都不管他,她也不必管。
江姨娘很快就來了。
昨夜正院里才亂起來,她便令人把後院的門鎖了,鑰匙拿在自己手裡,不許另兩個作亂。一早聽得賈敏救回來了,那兩個都去睡了,她卻沒睡,只等著什麼時候瞅個空兒,親眼看了賈敏安好才能安心。
她身上還穿著過年時的新衣,素麵無妝,一進來就跪下磕頭:「給老爺太太請安,恭祝老爺太太新年福壽安康,平安吉祥。」又轉身給寧安華磕頭:「給表姑娘拜年。」
寧安華站起來淺回一禮,先不說話。
賈敏讓她起來,笑道:「你來了。我都忘了今日是初一了。」她費力地半支起身——江姨娘忙去扶著——從枕下摸出幾個荷包,「這是給安華的,這是給安碩的,這是安青的,這是……玉兒的,這是你的。這是李姨娘馮姨娘的。」
寧安華走過來,接了壓歲錢,行禮:「給表哥表嫂拜年了。」
林如海也從懷中拿出幾個紅封兒,寧安華低頭接過,轉身對江姨娘說:「我答應表嫂了。但我有條件。」
江綺霜看了看賈敏,對著寧安華跪下,重新磕頭,說:「多謝表姑娘圓了太太的心愿。不知表姑娘有什麼要我做的,我絕不推辭。」
寧安華扶起江姨娘,轉向賈敏:「從前我與表嫂只是姑嫂,自然行事可以不避嫌疑。今日既應下了表嫂,為免大家疑心,從今日起,我是不便再過問照料表嫂的病情了,幾位大夫的衣食住行我也不便再管,不如都交與江姨娘。我知江姨娘是表嫂的陪房丫頭,將來京中榮國公府若有疑慮,我的名聲清白,也全托給姨娘了。」
江綺霜深深看了她一眼,躬身一禮:「請表姑娘放心。姑娘心底坦蕩,若將來因我維護不利,讓人污了姑娘的名聲,叫我墜入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賈敏心知從此刻起,她與寧安華是徹底遠了。
她落淚道:「請妹妹放心,我必會留下親筆書信,一定不會讓此事有損於妹妹。」
寧安華微微一笑:「兩刻鐘后,我讓人把對牌和庫房的鑰匙送來。」
她行禮告辭,林如海在袖中握緊了拳頭:「我送妹妹。」
兩人的腳步聲遠去,江姨娘一下下替賈敏攏著頭髮:「我看老爺對錶姑娘滿心含愧了,還不知以後……」她不想說賈敏死後的事,便只問:「這是太太想要的?」
賈敏向東望去,彷彿她的目光能穿透層層牆壁看到女兒:「好與不好,也都是我自己求來的。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只要玉兒好,別的隨他去罷。」
林如海和寧安華一路無言。
到了東院門口,寧安華停下,笑道:「就不請表哥進去了。」
林如海下定決心:「妹妹,今日只當是權宜之計……」
寧安華打斷他:「表哥,君子一諾,重似千金。況且表哥若不想答應,方才就不該讓我見表嫂才是。」
想到賈敏苦求,林如海無言以對,唯有長揖。
寧安華道:「表哥請起,我要表哥也應我一件事。」
林如海忙道:「妹妹請講。」
寧安華上前一步,低聲道:「我父親一生唯有我母親一人。」
林如海明白了。
但兩人身份未明,他沒辦法和寧安華明確表態。
寧安華退回去:「表哥明白就好。」
*
夫人險些在大年初一病亡,給林家上下蒙上了一層陰影。雖在正月,但各處皆無歡笑之聲。有消息靈通的知道夫人的棺材已經做好了,更是日日提著心,生怕哪日正笑著,就聽到了夫人離世的消息。
但賈敏支撐得比眾人想象的都要久一些。
因御史夫人病重,揚州各家都送了帖子來問候,也無人請林家去吃年酒,寧安華難得過個輕鬆年。
知道她有時間,初三以後,賈敏每日一有精神便請她來,名為說話解悶,實則是精心給她授課。從京中乃至全國各地勛貴的家事說起,到各家錯綜複雜的關係網,再到接人待物,人情往來,凡是她所知道的,就沒有不教給寧安華的。
連賈家內部的一些私事,她陪房來的下人們與賈家盤根錯節的聯繫,甚至是姨娘們的出身和弱點,賈敏也對寧安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寧安華原身雖也從小受到侯門之女林旭的言傳身教,但和賈敏相比還是略有不如。並且原身的記憶和她自己親身學到的意義又不一樣。
就算有林黛玉這個修鍊加速器,她對林如海也並非十分滿意。可賈敏這樣傾囊相授,她心裡不是沒有觸動。
母親病重在床,林黛玉也迅速成長了起來。有能教給女兒的,賈敏也一併都教了。
這麼教著學著,賈敏的精神竟日漸好轉不少。
二月十二,春暖花開,她還坐了一個時辰的席,給林黛玉過了個熱鬧的六歲生辰。
可當入了三月,杏花梨花落盡,寧安華幾乎以為命運扭轉了,賈敏不會死了的時候,一日清晨,她才起身披衣,還未梳洗,隱約聽見正院方向傳來一陣痛極的哭聲。
她按住檀衣拿著金釵的手,意識到命運終究沒有對賈敏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