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失去時間感知1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紅與藍的警車燈在眼前閃爍,飛鳥司眼中的世界都被鍍上了一層或紅或藍的光,剛才發生的事也在眼前閃回。
——他殺人了。
警車和救護車的警笛聲無比刺耳,催促著他的心臟跳得更快些,更快些,就像逼迫著他去做些什麼。
在這樣令人焦躁的聲音里,飛鳥司卻沉默不語,跟著眼前身著警服的人朝外走去。
剛才好像有誰在和他說話。
但他不記得是誰,也不記得和自己說了什麼話,更不記得自己是否有回應。
他失去了時間感知,五感也變得遲鈍起來,現在連自己情緒無法感受到。
眼前正拉起黃黑色的警戒線,一名又一名警察朝著巷子里的案發現場走去,有的人看到他后欲言又止,飛鳥司看不清他們的臉,只覺得他們就像風吹過樹時晃動的影子。
他路過這些人,走到路邊,前方的警察拉開警車門,示意他進去。
他盯著空空的後座,遲鈍許久才反應過來對方的意思,於是照做。
剛彎下腰,身旁傳來了少年的哭腔,那樣聲音不大,卻在他混沌的世界里炸響。
「大哥哥……」
飛鳥司沉寂般的眼睛突然轉動起來,瞥向一旁。
剛才的兩個少年安然無恙地站在那裡,周圍有警察在和他們說什麼,遭遇了剛才事,他們似乎嚇壞了,披著毛毯,惶惶不安地看著他。
太好了,他們沒事。
飛鳥司想要露出一個安撫性的笑容,可在他們清亮的眼睛里,飛鳥司發現自己沒能笑出來,反而在哭。
他摸了摸臉頰。
原來自己在哭嗎?
可是他什麼感覺都沒有。
無法露出笑容的飛鳥司坐進警車後座里。
後排和前排之間豎著鐵柵欄,兩邊門一關,他就好像在一個狹小的移動監獄里。
他一向不喜歡密閉空間,此時卻有淡淡的安心感。
被阻隔后,警笛聲沒那麼刺耳了,就像有人捂住了他的耳朵,外面喧嘩的聲音朦朦朧朧,逐漸離他遠去。
自己和他們不在一個世界里。
飛鳥司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他低著頭,目無焦點,就像一個沒有生命的人偶。
顫抖的雙手攤在眼前,飛鳥司看著覺得奇怪。
這是自己的手嗎?
為什麼乾乾淨淨的沒有血呢?
剛才應該有血的,很多很多血。
他努力去描繪剛才自己看見的景象。
也許這不是自己的手。
他試圖動了動手指,眼前的雙手也動了動手指。
飛鳥司恍然大悟,哦,這就是他的手!
然後他又疑惑起來。
那麼血呢?手上的血怎麼不見了。
是警察剛才把他的手擦乾淨了嗎?還是被淚水洗掉了?
飛鳥司盯著自己手好一會兒,一個激靈后忽然想起來,這一次那個吸毒者的血沒有澆在自己身上,而是一路流在地上,就像流出了一條河。
他踩在血河裡。
踩?
飛鳥司轉頭向窗外看去,透過來來往往的人,他看到地上有一串淡淡的血腳印,那是自己留下的痕迹。
那是真實的。
那些一步步淡去的血腳印就像在訴說一條生命的逝去。
又一個人在他眼前死去了。
——因他而死。
飛鳥司咬著牙嗚咽起來,他忽的感到一陣噁心,胃裡在瘋狂翻騰,泛上一股酸味,肺部的空氣被抽干,喉嚨彷彿被人掐著一樣難受,呼吸變成了一件困難的事,他的眼前因缺氧出現大片的黑色斑點,視野在被一步步侵蝕。
他坐在位置上,痛苦地抱著頭,幾乎把身體縮成一團。
心中冒出無盡的悔意,延遲的情緒一下子湧上來,就像有個聲音在他心底尖叫,在充滿怨恨地責問他。
為什麼開槍?
為什麼沒有去救人?
也許當時那個人還沒死……
為什麼我還活著?
要是之前就用上那把拆信刀,也不會再發生剛才的事。
若是他六年前就死了,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或者更早的時候……他本是被拋棄的孩子,為什麼沒有和外公外婆一起走……
我為什麼還活著?
飛鳥司喃喃自問。
我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呢?
一次又一次地害死別人嗎?
——我不該活著。
飛鳥司的眼神逐漸化為一片死寂。
「飛鳥君!」
身旁的車門被打開,微涼的空氣進來,讓他打了個哆嗦。
小警察帶著滿臉喜悅告訴他:「你殺的那個人就是我們要找的嫌疑人!這下好了,那件案子終於結束了,組合過來也是一場跑空,我們不會再被嘲笑了!」
「不過有點可惜,他好像還有兩個同夥,大概是被槍聲嚇跑了。」小警察略有遺憾。
飛鳥司微微抬起頭,僵硬地向他看去。
他的反應依舊遲鈍,好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
自己殺的其實是嫌疑人?
那個搶劫並槍擊司各特的嫌疑人。
有一瞬間,飛鳥司生出了竊喜的心情。
可緊隨其後的是自我厭惡。
在殺人的時候,他根本不知道面對的是一個逃犯,也沒有任何殺人的準備。
他無法說服自己「我殺了一個逃犯」,對他來說,他就是殺了一個人。無論那個人是個逃犯,還是慈善家,都無法改變他的行為。
甚至覺得會為這則消息感到竊喜的自己噁心極了。
比系統更噁心。
喉嚨里一股嘔意,胃部痙攣,他卡著脖子探出頭扶著車門乾嘔,然而沒吃午飯的胃部什麼都吐不出來。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慘白到讓小警察都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試圖安撫他。
原本在圍剿照相館的村瀨刑警等人得知這邊的事情,在圍剿結束之後也趕過來。
飛鳥司此時正感覺渾身冰涼,他的身體不住地發顫。
他問了一個問題。
「那個人還活著嗎?」
那個血窟窿出現的位置是心臟,地上又流了那麼多血,根本不可能活下來。
飛鳥司知道這一點,但他仍然抱著一縷微弱的希望。
「已經接到醫院的消息,嫌疑人心臟中彈,當場死亡。」
飛鳥司垂下頭,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誰也說不清他到底是怎麼了。
村瀨刑警注意到飛鳥司的狀態不對,告訴他:「不用擔心,武裝偵探社的調查員都有非正式警察許可權[1],你本來就有資格擊斃逃犯,之後補份報告就可以了。」
然而沒什麼人知道,飛鳥司的老師在很久以前就說過,他不適合成為醫生或者警察,否則遲早有一天他會精神崩潰的。
現在或許就是老師預言的那一天。
村瀨刑警還讓屬下從自動販賣機里買了一罐熱牛奶塞在飛鳥司手心裡。
為這起案件忙碌了一周多,萬分憔悴的他此刻露出一個和藹的笑:「我知道你第一次殺人不太好受,一會兒做完筆錄,就讓織田早點帶你回去休息,其他的事之後再說。」
「這次案件真是兩次都多虧了你幫忙,我會向上面申請給你和武裝偵探社表彰的。」他感嘆道,如果不是飛鳥司當初第一時間把司各特救下,事情從一開始失控了,現在也是飛鳥司及時擊斃嫌疑人,了結了此案。
人死了可比活抓要好,之後也不用和菲茨傑拉德那邊扯皮了。
村瀨刑警頓覺一身輕。
飛鳥司看著他,又環顧一周,他發現每個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
為什麼……自己明明是殺人犯,卻被沒有被戴上手銬,反而拿到了熱牛奶?還要表彰他?
哦,對了,他擊斃的是個逃犯。
可當時自己根本不知道那是個逃犯。
飛鳥司陷入了鬼打牆似的自問自答中。
手裡的罐裝熱牛奶穩定地給他輸送溫暖,他默默地看著喜悅的警察們,咽下了所有的疑惑。
他們都在高興,自己不能說出掃興的話。
手裡溫暖的熱牛奶對他來說太燙了,他感覺自己像在旁觀另一個世界的人,無法感受到他們的興奮。
又不知過了多久,回過神后就發現他到了警局裡,正在做筆錄。
他緩緩把自己記得的事情說出來。
記錄員:「你感覺手臂被扯了一下,意思是有人拉住你的手開槍嗎?」
飛鳥司緩緩搖頭,沙啞的聲音回道:「不,沒有別人,人是我殺的。」
記錄員:「也就是說那只是后坐力效果,那麼是你按下扳機的嗎?」
在飛鳥司的記憶中,他絕對沒有把手指放在扳機上,但那個人倒下的一幕在他腦中不斷放映。
真的不是他開的槍嗎?
他質問自己。
也許是他想要逃避罪責,所以修改了自己的記憶。
他懷疑自己。
「……我不知道。」
飛鳥司反覆回憶當時的情景,不斷逼問自己,真的沒有開槍嗎?
記錄員如實記載,筆錄結束之後笑了笑,說道:「飛鳥先生不用緊張,從您的描述來看,應該是一起槍支走火導致的事故,畢竟是從吸毒者手裡拿到的槍支,您也不清楚槍此前的狀態。那把槍已經作為證物送檢了,我們會在勘察過現場之後做彈道測試,具體的結果之後通知您。」
槍支走火?
飛鳥司露出一抹茫然,就好似他突然聽不懂話了一樣。
槍支走火,然後正好擊中的了一個人的心臟,會有這麼巧的事情嗎?
太巧了……
飛鳥司不相信這種可能,他認為就是自己開的槍,自己按下了扳機。
他開槍奪走了一個人的性命,然後無恥地修改了自己的記憶為自己開脫。
是的!這一定就是真相!
他心中篤定。
他是如此的卑劣又無恥。
「飛鳥,一起去喝酒嗎?」
正想推翻自己的筆錄,飛鳥司聽到織田作之助的聲音,再次抬起頭來,他不知何時離開了做筆錄的房間,正坐在走廊的長椅上。
織田作之助發現了他的神思恍惚,暗暗提高警惕。
喝酒?
飛鳥司跨過一段漫長的記憶,想起了他們在貧民窟里的對話。啊……的確提過這件事。
「抱歉。」他動了動唇,聲音微弱幾不可聞,「我現在不想喝酒。」
他又想起什麼,連忙抓住織田作之助的衣角,哀求道:「不要告訴敦。」
是不想告訴敦他殺人事,還是不想告訴敦他此時的狀態呢?
無論如何,飛鳥司不希望敦知道他卑劣的一面。
不善言辭的織田作之助滿眼無奈,暫時點頭同意,將他帶回了偵探社裡。
社裡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大家都憂心忡忡地看著飛鳥司,擔心他被嚇到,對他關懷備至。
在飛鳥司入職前,中島敦就向大家說明過他的情況,他們知道飛鳥司對於有人死在眼前會產生心裡負擔,因此平時需要擊殺敵人的委託從來不會讓他參與,只有調查、抓捕、談判的委託會帶上他。
就連與謝野晶子平時拿人做手術,都會盡量挑他不在的時候,以免讓他聽到瀕死的慘叫聲。
社長得知今天的事之後,直接給他放了假期,說補報告的事擱置一旁,讓他回去好好休息,調整好狀態。
飛鳥司感受到他們的好意,卻愈發無法理解。
所有人都在擔心他殺了一個人之後會產生心理陰影,都來安慰他這個殺人犯。
是不是哪裡不對勁?
飛鳥司看著他們在自己面前嘴巴張張合合,忽然一陣耳鳴,聽不見任何聲音,他茫然地望著令他無所適從的一切。
在如坐針氈煎熬了一陣過後,他逃走了。
看到他抽身離去,織田作之助神情一肅,立刻跟了出去。
飛鳥司獨自一個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前方有孩子在玩皮球,本應充斥著嬉笑的聲音,但他還是什麼都聽不見。
他的世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唯有皮球敲擊地面的聲音闖入他的耳中,一聲一聲震耳欲聾,漸漸變成了槍聲。
他捂住耳朵不想聽,可那聲音越想越響,越來越近,到最後,就像是在自己耳畔炸響,把他拉回了開槍的記憶里。
忽地,那聲音消失了。
孩子的皮球脫手了,皮球一路滾啊滾,停在了他的腳邊。
鮮紅的顏色就像是一路流淌過來的鮮血。
孩子跑了過來,膽怯地看著他,張嘴說了什麼。
向來具有親和力、掛著溫柔笑意的飛鳥司,此時一言不發,陰鬱地坐在那裡,燦金色眼睛此時黯淡無光,眼神空洞虛無。
連往常最喜歡他的孩子們都不敢靠近他。
飛鳥司聽不見,不過想必對方是來要皮球的。
他彎下腰,雙手握緊了皮球,小心翼翼地遞給孩子。
孩子抱住皮球,飛速說了什麼離開了。
飛鳥司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愣神,又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掌。
握過鮮紅的皮球后,興許是視覺殘留的作用,他又冒出了自己滿手鮮血的幻覺。
寂靜的世界此時出現了新的聲音。
是嘩啦啦的水聲。
飛鳥司望過去,那聲音來自公園的噴泉,聲音清晰到他無法忽視。
水……噴泉的水池看起來很深。
他需要清洗滿是鮮血的手,以及滿是罪孽的他自身。
此時的他完全忘記了那些約定,忘記了他一個月內要做的事情。
他放空大腦,站起身,搖搖晃晃地朝噴泉走去。
暗中的織田作之助見此,感到不妙,正要出去阻止,一個身影先他一步擋在飛鳥司面前。
被擋住去路,飛鳥司看著面前帶著毛帽,柔弱的黑髮青年,頓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疑惑地喊著:「陀思先生?」
費奧多爾對他說了什麼,飛鳥司還是聽不見他的聲音,只是禮貌性地站在那裡,假裝專註地聽著。
直到——
「……我知道你殺了人。」
這句話清晰地被飛鳥司捕捉到,他猛然抬眼。
一時間,周圍嘈雜的聲音如潮水般湧來,飛鳥司聽見了。
陀思先生沒有說他殺了一個逃犯,也沒有像別人一樣說他是意外事故,讓他不必掛懷。
他知道自己殺了人,知道自己是有罪之人。
這才是最底層的真相。
終於有人發現了!
飛鳥司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不正常的緋紅,他在高興。
但是被發現了又如何?沒有人會來處置他這個殺人犯,反而都在安慰他,為他開脫。
只有飛鳥司自己清楚,他一開始根本不知道對方是逃犯,甚至還篡改了自己的記憶。
真的是無意的、槍支走火導致的事故嗎?
不,這分明是他主觀故意的,無法用正義掩飾的謀殺。
警察不會處理他,但是有一個人可以。
「綾辻先生……」
聽到他的呢喃,他面前的費奧多爾頓住,溫和地問道:「飛鳥君在說什麼?」
「我想見綾辻先生。」仍舊恍惚的飛鳥司如實說出心聲。
費奧多爾掛著凜冽的笑,一針見血地問道:「你要讓殺人偵探殺了你嗎?」
被綾辻行人揭穿的兇手,都會意外死亡。這是綾辻行人的異能,一旦發動無法阻止。綾辻行人的異能可不遵循人類世界的赦免權。
飛鳥司沒有回答,默認了。
如果綾辻先生的異能作用於他身上,就沒有人能阻止他的死亡了。
他的眼中終於再度出現點點星光。
「真殘忍啊……」費奧多爾對他耳語,「讓殺人偵探成為殺害心上人的偵探,你對他真殘忍啊……一旦他知道這起事件的全貌,只要他呼喊心愛之人的名字,就是親手將你送給了死神。他會怎麼想呢?」
飛鳥司忽然僵住。
被費奧多爾提醒后,他一下子意識到了自己的行為有多麼卑鄙。
他在利用綾辻先生,他在傷害綾辻先生。
明明他知道綾辻先生並非對死亡無動於衷,竟然還想讓他親手殺了自己。
他真是令人噁心的卑劣與無恥。
望著他眼中的星光再度熄滅,費奧多爾溫柔一笑,牽起他的手。
「飛鳥君,你願意和我走嗎?」
飛鳥司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知道他罪孽的人,他沒有給予任何回應,但當費奧多爾拉著他離開的時候,他也沒有任何反抗。
比起第一次正式見面時的偽裝,此刻的他是一隻真正的,溫順聽話、任人擺布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