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四章
也許只是眨眼之間,也許是真的過完了整整二十餘萬年,玄昭僵立在原地,記憶已經紛紛然回到了他的腦海中。
而在這段回憶的最後,他又看到了最初的那個場景。
他的面前是淚眼盈眶的長清,而他正站在他們居住的庭院之中,身下是不知何時結成的陣法,這陣法汲取他的仙力,正散發著淺金色的光芒。
強橫的仙力將玄昭和長清隔絕開來,修行二十餘萬年,玄昭的仙力早已經到達了相當可怕的程度。
而相比之下,長清本就是閑散的性子,根本不是將所有精力全部花到修行上的人。
所以當他發覺玄昭的舉動,想要阻止他的時候,一切都已經遲了。
玄昭站在光焰中央,而長清試圖靠近,雖然每每即將觸碰,便會被光芒所彈開,但他依然不肯放棄,即便是撞得渾身青紫,也依舊在拼盡全身力氣試圖靠近玄昭。
「為什麼非要把所有東西都扛在自己身上?!」
「你也是無數生靈中的一個,沒有誰的性命需要你來負責,你儘力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這不就夠了嗎?他們不是你害死的,一切也不是你的錯誤,你為什麼不能放過自己!」
「玄昭!不要做讓我擔心的事情,好嗎?」
長清的言語越來越急促,但到了最後那句話,他卻將語氣緩了下來。
那是在絕望之下近乎哀求的言語。
玄昭何曾聽長清用這樣的語氣說過話,他幾乎是立時就心軟了下來。
在這瞬間,玄昭已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誰,過去的玄昭,與現在的自己,似乎完全重合到了一起,連心情和思緒也都完全同步了起來。
所以玄昭也同樣知道了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縱然心軟,但有的事情卻無法放棄。
也許是過去,又或者是當下,玄昭置身於這片空間里,經歷著這樣的一刻,他垂下眼睫,搖頭對長清說道:「二十萬年的時間已經告訴了我答案,繼續這樣等待下去,這世間也不會再出現任何生機。長清,我們的選擇是錯的,從二十萬年前起就錯了。」
長清眼底仍帶著淚光,發狠般喊道:「可是它已經過去了!我們活在這世上有錯嗎?我們在一起有錯嗎?是我哪裡做錯了嗎為什麼要拋下我?」
玄昭:「……」
他在此刻沉默了下來。
面對長清的問話,玄昭沒有辦法給出回應。
長清說得對,他們活下去是沒有錯,他們在一起也沒有錯,彼此相伴了這麼長的時間,他們早已經習慣了彼此在身邊。
他們一同布置了庭院,將各自的習慣添置在庭院和房間的每處,整個仙島上所有地方都有著他們共同的痕迹。
他們總是一同去救人,有很長的時間,他們為了尋找存活者,成日在外奔波,足跡踏遍了世間的每個角落。
他們相擁而眠,他們會將所有的心事訴與對方。
他們甚至……
甚至還有了仙胎,便在他的神魂當中,只是玄昭並未來得及將這件事情告訴長清,也沒有機會再等仙胎降生。
因為要生成大陣回溯時間,只有此刻,只有數萬年來的這個天時。
「抱歉,我必須做出這樣的選擇。」
「二十萬年的陪伴,對我來說已經是奢侈無比的時間,我偷生了這麼久,過了這麼久的快樂日子,此生已經足夠了,即便再無來生,也已經足夠了。」
玄昭牽著唇角,對長清微微笑著。
隨後在他的身下,金光乍然再度盛開,變得耀目無比。
「對不起,這是我的自私選擇,一切回溯重來,也許你也會不記得我所說的話,但無論如我我仍然希望,另一個選擇下的你,能夠過得很好。」
「不是將我放在一切之前,凡事以我為先,而是擺脫一切束縛,自由自在地為自己而活,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
「長清,保重。」
保重。
這是在另一種結局裡,玄昭對長清最後所說的話。
玄昭覺得自己的心似乎被某種無形的東西緊緊揪住,他緩緩睜眸,當再看清眼前景象的時候,他所在的地方已經不是仙島上的庭院,也不是秋梧山的龜裂大地,而是一片荒蕪廢墟。
這裡應該是古仙界遺址的位置。
時間不知究竟過去了多久,或長或短,或如一場大夢。
但不論如何,他們終於回到了現實。
玄昭感覺到手心的溫熱,還有某人突然的用力,他側目往身旁看去,才發現自己與長清,仍然保持著剛剛踏入幻境時候的動作,正緊緊地牽著彼此的手。
只是此刻,他的心境與踏入迷陣前已經完全不同。
他已經記起了所有事情。
從滅世到救世,從上個二十萬年,到後來的二十萬年,他們竟曾經經歷過這麼長的歲月。
所有的一切,玄昭都已經想起來了。
那麼這時候應該說些什麼呢?
也許他也應該就像是從前那樣,不著痕迹地用之前的方式與長清相處,畢竟他雖然通過迷陣想起了這二十萬年的輪迴,但長清也許還——
正當他這樣思考著,看向長清的同時,他發現長清也正看著自己。
那種目光,與過去的回憶幾乎重疊在了一起,自嘲與委屈,痛苦與無奈,令玄昭的心也瞬間懸了起來。
他於是瞬間明白,通過這迷陣記起所有事情的,並不只是他,還有長清。
沉默於是愈加蔓延。
作為自知有愧的那方,自然是許多話都無法說出口的,因為怎麼說似乎都不對。
最終是長清收拾好了心情,露出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沙啞說道:「想說的話太多,不如坐下說吧,其他人在這片迷陣里里應該是平安的,不用過於擔心。」
玄昭無言地看了看四周。
身旁是片凌亂廢墟,低矮的殘牆上尚存著青苔與蛛網,灰塵厚厚堆積,瓦片零落滿地,這本應該是處相當漂亮的庭院,但現在卻已經破敗成如此模樣。
並且看在玄昭眼裡,這個所在相當地眼熟。
「覺得熟悉嗎?」長清模糊地笑著,玄昭甚至分不清他是否在笑,他只是緩緩行至前方破損的石台,低頭拂袖拭去其上的塵埃,這才接著說道:「因為這裡是我原本精心打理好,準備作為我們日後居所的地方,本來是打算給你驚喜的,可惜還沒來得及住進來,便遇上了仙界的變故,你以全身仙力為代價護住蒼生,最後只剩下我一個留下,這裡自然就荒廢了……」
話語至此,長清出神地盯著玄昭,忽地改口笑道:「這樣說也不對,因為真算起來,我們已經在這裡居住過了,並且過了很長的時間……在那不存在的二十萬年裡。」
玄昭:「……」
長清說得沒錯,上個二十萬年時,他沒能夠阻止一切,世間變得形如煉獄,在長久的折磨之下,玄昭終於選擇了將時空回溯至最初,在重要關頭阻止了仙界大陣的啟動。
當然也因為如此,後來發生的事情也就不復存在。
玄昭魂魄四散消亡,自然也無法與長清相守,他們也沒能夠在仙島庭院里度過後來的日子。
在如今看來,玄昭與長清相偎相守的日子的確形同並不存在。
在上個二十萬年裡,所有的一切都覆滅了,唯有玄昭與長清相守成了永恆。
而在如今的這二十萬年裡,世間得到了拯救,一切都走向了玄昭所期待的,最好的結局,唯有長清,帶著對玄昭的懷念,獨自走過了漫長的歲月。
玄昭是很清楚的。
從最初做出選擇的時候,他就已經明白了這會是條怎樣的道路,所以他當然也很明白,他或許對得起世間萬物,對得起所有人,卻唯獨愧於面對長清。
他沒有想過這樣真相大白的場景,因為他認為自己必死無疑,不可能再有重新站在長清面前的時候。
而且他也沒有想到,長清能夠記起上個輪迴里發生的事情。
所以此刻,他甚至想不出自己該如何開啟對話。
倒是長清,他此刻面帶著微笑,彷彿已經徹底冷靜了下來,他來到破損的平台前,在揮袖間仙力釋出,這一角庭院便煥然一新,恢復了最初的模樣。
兩人對坐下來。
「可惜此間無酒。」長清感嘆地說道。
玄昭不覺接上了話:「你以前不愛飲酒,只喜歡茶。」
他這麼說著,突然又停下了話語。
二十萬年前後,他先是古仙界的玄昭,后又成了神界帝君玄昭,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完全成為了帝君玄昭,但在開口之後,他才明白二十萬年前的記憶縱然久遠,卻依然紮根在心底並未離去。
長清也因為這話停下了動作,他抬眸注視著玄昭,忽而笑道:「是啊,以前喜歡茶,現在喜歡酒,我看起來是不是變了很多?可惜沒有變成你所期望的樣子,我是不是讓你失望了?」
玄昭無法說出話來。
長清繼續說道:「以前喜歡茶,是因為那是你的喜好,我想陪著你。後來喜歡酒,是因為你不在了,雖然神仙不易醉,但那點微醺至少能讓我暫時忘記一些事情。」
長清又笑起來:「雖然你讓我離開你後為自己而活,但是你弄錯了,我不是什麼心懷天下的人,我沒有濟世救人的理想,我只有你。」
他雖語氣輕鬆愉悅,但說出的話卻字字句句都像是刻刀,深深剜進玄昭心底。
玄昭持續著沉默,他認為自己此時或許不該說話。
長清便又道:「後來的事情,我來說說吧。」
長清開始講述起玄昭救世之後,仙界如何變成廢墟,古仙界眾神如何隕落,新的神界如何誕生的事情。
而在這個過程中,長清始終沒有放棄收集玄昭神魂所遺留的碎片,他在世間獨自奔行十萬年,便是試圖將玄昭復活。
可惜事與願違,那些神魂碎片脆弱無比,根本無法存留,長清總是才剛找到,便眼睜睜看到他們碎去。
在那個過程中,長清終於絕望地明白,要讓玄昭復活,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那之後,我在神界高處遇到了你,也就是你仙力所留下來的最後一縷氣息。」
長清出神地看著遠處的天穹,輕聲說道:「那時候我已經不抱希望,這縷氣息雖然有著你的力量,但卻沒有你神魂的印記,在那時候的我看來,它只能算是你留下在這世間的最後痕迹。不過它既已生成靈識,我便也好奇助它誕生於降神台,打算將它當作孩子撫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