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致安德森先生)

一(致安德森先生)

埃利奧特·安德森是一個矮小拘謹的男人,他凡事追求著「平穩」二字。因此,無論是家族裡還是在外面,他做事都免不了擺出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只有面對孩子時,他才一改態度,拿出來一些大人的威風。無論怎麼看,這都是容易讓人嗤笑的一個人。

但是他也會使些手段來偽裝自己,素日里板著一張臉,讓人看不出情緒來。加上他平日做事也並無什麼差錯,加上妻子那邊的人提攜他,可憐的安德森竟也成為了長老院里的其中一位長老。不過稍微了解過安德森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好好長老」。平日里誰犯錯事了,只要不是鬧得太大,私下裡多跟這位長老說點好話,也都能從寬處理。這樣一來,可憐的安德森先生無意中做了許多好事,攢了不少好人緣。

在家中,安德森先生也是十分聽從妻子的話。

「埃利奧特!請你過來一趟!」

他的妻子又怒吼著,請他過去。安德森無奈,只好縮縮脖子,慢騰騰地走過去了。

等到安德森走到妻子的房間里,發現妻子正怒不可遏地看著他,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胸口也在不停地喘氣,一隻小胖手還在不停地搖著扇子。安德森心底暗暗地嘆了一口氣,為自己祈禱了一下。他的妻子剛生完女兒,正需要好好休養調理好身子,要保持心態平和。不過生完孩子的女人也正是情緒最不穩定的,哪能剋制得了突生的怒火呢?

「諾娃,我的女兒,你竟敢把她送去給長老院!」

妻子隨手將床邊擺放的花瓶重重地砸向安德森。安德森側身一躲,瓶子碎了,大大小小的瓷片灑了一地。

諾娃便是剛出生的女兒,是安德森和妻子的第三個孩子。諾娃有兩個哥哥,從小就調皮搗蛋,安德森夫婦天盼地盼才盼來這麼個小女兒,想著她長大后一定乖巧可愛。可誰能想到,安德森等女兒出生后,轉眼就把她交給了長老院。於是,安德森的妻子,在女兒出生后看了一眼,就再也沒有看見過她了。

「埃利奧特,元老院究竟許了你什麼好處,讓你把你的親生女兒交給他們撫養,還不允許我們看望?一開始我以為是為了諾娃有更好的教育,誰知道啊,埃利奧特……這是直接要走了我的女兒啊!」

「親愛的,我相信諾娃以後會有更好的生活,我們也會的。諾娃以後會成為蘇維族至高無上的存在,她會有一個新的名字……」

「可她再也不是我的諾娃了……」

妻子失望地看向面前的丈夫。他穿著非常體面,鼻子上還掛著金絲眼鏡框。他拄著個拐杖,微微佝著身子,靜靜地在一旁傾聽著妻子的話。

安德森向來很聽從他妻子的話,只是那一天,安德森靜靜地聽了妻子的一大堆抱怨話,然後反覆地跟妻子說:

「我們都會生活得更好。」

然後,便再也沒有提過諾娃了。

安德森也不是沒有想過諾娃。諾娃是他的親女兒。他很清楚地記得當時趁著月夜妻子正在房間休息,他偷偷溜進去把女兒抱出來的場景。

他的妻子和女兒都在酣睡中,都已經睡著了,妻子仍舊嘴角彎彎,彷彿有什麼幸福的事在等著她。潔白的月光灑在母女倆身上,好似母女身上散發著神聖的光輝。安德森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抱走了女兒。

諾娃很可愛,安德森彷彿只是看著她熟睡的面龐就可以想到她長大后的樣子——那是多麼乖巧可愛啊。這是他的第一個女兒。安德森皺了皺眉,然後叫僕人為他備了輛馬車,抱著女兒走向了元老院。

「你的女兒她很可愛。」

「謝謝大長老的賞識,能被大長老看中,這也是諾娃的榮幸。」

安德森掛著討好的面容,把諾娃遞給了大長老。

「埃利奧特,不要緊張。」

大長老看了眼安德森,用一隻大手摸上了安德森的手背,有一下沒一下地按著撫摸著,似乎要把那隻顫抖的手給按下去。

「無論什麼事,都不要緊張,以後有的是大好日子,而你的女兒,也將登上神位。」

「大長老說的是,以後有的……有的是大好日子……」

安德森垂下腦袋,他雙手扶著拐杖,身體卻止不住地顫抖。

神元1年,神女降生。普天同慶,在多羅曼城裡的居民都趕往神殿,遠在城外的居民也都朝著神殿的方向虔誠膜拜。到處掛滿了各色各樣的絲綢,屋檐底下、橋邊、也掛滿了火紅的燈籠。這是蘇維族獨有的慶祝方式,他們重視絲布,認為它帶來了生命的起源,據說在遠古時期,神女蘇維娜正是用著絲布創造了一切,創造了蘇維一族。因此,凡是重大節日,蘇維族總是用上等的絲綢來打扮周圍的一切。掛上燈籠是象徵著生命的火種生生不息,永不斷絕。

神殿內,來膜拜的人絡繹不絕,人們都打扮得非常隆重,來觀看神女的降生儀式。大約到了正午,一聲鐘聲伴隨著大大小小的鈴聲悠悠蕩蕩地傳向神殿外,幾乎是一瞬間,原本人聲鼎沸的神殿鴉雀無聲。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了一個高高拱起的黃金神台上。

黃金台所處的位置非常奇妙,它在殿的最里處,也是殿中陽光最盛的地方。神殿的構造也是巧妙:在殿內,它不設任何可以點燃燭火的地方,因此殿中大部分在一般情況下非常昏暗。而越往殿的深處走,就越昏暗,地方也越窄小,然後在最中央處有一個可以往上走的樓梯,而樓梯的盡頭就是黃金神台。在盡頭處,造神殿的人又在頂端處挖了一個口子,口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正好是可以籠罩黃金神台的大小。在陽光最盛的時候,所有光傾斜而下,集中在台上。這就使得台下的人往上望去,站在台上的人好像沐浴在一片聖光之中。

而一位身穿聖白衣服的老頭,正慢騰騰地走到神台中間,懷裡竟然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兒。

可幾乎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嬰兒,彷彿他是曠世珍寶一般。

「各位——」

老者有力的聲音震蕩著神殿,他看了看周圍的反應,很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道:

「在短暫的五年過後,我們又重新迎來了神女殿下!」

老者將懷裡的嬰兒高高舉起,讓他沐浴在一片聖光之中。台下的人目光便接近瘋狂!

「她的名字——我們已經遵從前神女遺囑——她便是蘇諾!」

不少人開始無法抑制自己的興奮,喉嚨里發出快活的叫聲。更多人則是默默低下頭,虔誠地祈禱著。

而神殿不知從何開始,竟然亮堂起來。眼尖的人發現,是殿中的柱子上不知什麼時候鑲滿了碎鑽,由黃金台最近的柱子開始,太陽光不停地折射,柱子的位置恰好又非常巧妙,一個柱子一個柱子折射著光,到後面,神殿之中處處都是細碎的光!此時,象徵著神女出世的綢帶又由神殿深處往外飄出,一條又一條,輕盈地飛舞在空中,伴隨著無數細碎的光茫,人們好似處在一個神秘的奇境之中。

「蘇維娜永生永世庇護著我們……」

「啊,上天啊,這一定是神跡……」

在無數人的讚美中,安德森只是靜靜地抬頭,靜靜地看著被托舉起來的嬰兒。

她很可愛,也很漂亮。

安德森在心裡默默感嘆道。

妻子站在他身邊,也默不作聲。只是安德森偶爾轉頭看向妻子時,會發現妻子眼中淚光閃閃。

時間是過得很快的。在神元3年的時候,安德森發現妻子不再鬱鬱寡歡,她時常會做一些甜食,然後在下午的時候出趟門。安德森曾經跟蹤過一次,接著他發現妻子來到白塔,作為給神女送甜品的侍女走進了白塔。白塔是神女的居所,神女在降世后就需要一直在白塔里生活,除非有災禍發生或者重大慶典,否則神女是無法出去白塔,外來人除了相關人員也無法進入白塔。安德森拄著他的拐杖,望著巍峨高大的白塔,眉頭緊緊皺成了川字。他的妻子如果沒有大長老的授權,又怎麼能進得去白塔呢?

白塔位於多羅曼城最北面,靠著多羅曼山谷。白塔不僅僅是白塔,它還有一群精美恢弘的宮殿圍繞在旁邊,之所以被叫作白塔是因為它最突出的建築是一個高高突起的白色高塔,塔不是很大,但卻很高,塔尖一直拱到雲層才肯罷休。而神女,就住在塔尖的一個閣樓里。而塔的內部結構也非常複雜,沒有相關人員帶領,也難以到達塔尖。白塔雖在城裡,但所處地方十分靜謐,偶爾能聽得見多羅曼城的喧鬧。今天不知道有什麼大喜事,城裡的鬧聲竟傳到了白塔這,鑼鼓聲、歌聲、人們的歡笑聲……像是躲在春天的芽一下子冒出了頭,齊齊鑽到白塔裡頭來。安德森卻突然打了個寒顫,他感覺外面像是離冬天不遠的春天,而白塔,正是吞滅春天的冬天。

促使大家的春天消失的,也許就是他本人……想到這,安德森不免又害怕地縮起了身子——原本已經十分矮小的身體,又矮上幾分。

只可惜安德森還沒來及細細品味,便又要去接見織布者了。

織布者是歷代神女的守衛者,他們不是人,卻是一群具有意識有生命的仿造人。他們由歷代神女創造,身體的使用壽命可至萬年之長。但他們一旦到達生命的盡頭,身體也便再難以保存了。他們隨神女生,也隨神女亡。他們由上一代神女創造,但卻跟著下一代神女一起出生,在下一代神女隕落之時,也是他們到達生命盡頭之時。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只忠於神女。

身為十大長老之一的安德森,接見織布者是個重要任務。

織布者就在白塔附近的一個宮殿之中,宮殿旁邊還有一大片沙池和草地供織布者訓練。

剛見到織布者的時候,安德森難以想象這群小小的小孩可以保護得了神女。聽聞織布者是從一堆像是蟲繭一樣的布裡面出生的,剛出生就是一副幼童模樣,走路說話樣樣不少。但是經過一番訓練后,殺人的技法與同樣受過訓練的成年人不相上下。但眼前的小孩……

「這小老頭真斯文!」

一個扎著小辮男孩模樣的織布者叫了起來,好奇地上前扯著安德森的衣袍左看看右看看。

安德森皺皺眉,卻沒有說什麼,不過因為還有要務在身,安德森還是問了一句:」請問盧茨大長官在何處?」

小孩彷彿沒有聽見,仍舊擺弄著安德森的衣袍。就在安德森要忍不住發火時,突然又跑來一個小孩,個子略高,一過來就扯開了在安德森身上搗亂的小手。

「鏡!你幹嘛啦……小心被師父知道了懲罰你哦。」

拉開搗亂的鏡后,個子高的小孩又對安德森甜甜一笑,道:

「您好,我叫夏,他的名字是鏡。還有一位織布者叫蘇,他和盧茨大長官在裡面已經恭候您多時了。」

「這邊請隨我來。」

說罷,便帶著安德森一路來到宮殿裡頭。這座宮殿十分樸素,並無過多的裝飾品。而盧茨大長官正安安穩穩地坐在一把木椅上翻閱著書籍。安德森只好靜候一旁。直到盧茨大長官身邊的一個孩童出聲提醒,盧茨大長官這才抬起了頭說:「是安德森先生嗎?」

站在長官旁邊的小童立馬接上話頭:「師父,他胸前佩戴著長老院的勳章,我想他是的。」

安德森正想說明自己來到這的目的,可待盧茨大長官抬頭,安德森不免心中一驚:曾經讓敵人聞風喪膽的盧茨大長官竟然成了這副滄桑模樣!並且還瞎了雙眼!,

可不是,盧茨大長官瞎得不能再明顯了。一雙眼睛,不,已經不能稱作眼睛了。兩個眼眶裡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唯有眼邊的皺紋滋長著歲月的滄桑,它像是作為歷史的見證人,告訴所有站在老人面前的人,這個失去了雙眼的老人曾在魔鬼的摧殘下活了過來,並且活了很久很久。

」讓你見笑了。」

老人呵呵一笑,頗有閒情逸緻地拂了拂書籍上的塵埃。

「不,大長官……我什麼也……」

「你什麼也沒想是不是?」

盧茨大長官慈藹地看著安德森。可對於安德森來說,老人笑起來比不笑還難看,彷彿枯老乾澀的樹皮動了起來,配合著一雙空洞洞的眼眶,不像是笑,倒像是要吃人。安德森突然嚇了一跳,跌坐下去,他反覆拿起拐杖想要站起來,手卻總是顫抖著,顫抖著,怎麼也握不住拐杖,怎麼也站不起來。於是沒辦法,他只好暫時地攤坐在地上。他看著老人溫柔和藹的微笑,眼睛又酸又澀。

「盧茨不應該是這麼慈藹的樣子」安德森反覆想道。他見過面前的老人意氣風發的時候,率領著幾千軍隊凱旋的樣子,那時的盧茨,發起狠來活似一頭狼,眼睛總是會發著幽暗兇狠的光。當時大長老新上任,想要發動戰爭搶奪南面的資源,盧茨不同意,當著議院所有長老的面跟大長老吵起來,那眼睛犀利兇狠,還未開口前光憑著眼神就嚇退了一幫長老,安德森當時作為一名小小的議員也在場,那狠厲的眼神深深地刻進了安德森的腦海里。不過對於蘇維族來說,盧茨就是他們心中的定神針,只要有盧茨在的一天,蘇維族就沒有害怕南吐火魯的一天。

昔日的大長官成了這副模樣,那是否意味著南吐火魯族有再侵犯的一天呢?安德森不敢想象。

「噢噢,先生,請不要害怕,雖然是嚇人了點,但是我是不會傷害您的。」

老人溫柔地說道,他坐在椅子上,微微向前俯身,算是對安德森表達歉意。嚇得安德森立馬爬起來連連對盧茨鞠躬,多次道歉說是他失禮在先。

在表明來意后,安德森和盧茨的談話終於進入了正題。盧茨馬上帶領安德森觀看了一次織布者的訓練,織布者們被要求跟一名成年男子作戰。相比剛見面,織布者們展示了不一樣的風采。剛開始搗亂的鏡,也非常服從盧茨的命令,他善於用刀劍類的武器,出手如疾風帶過,其氣勢驚人,直逼對手連連後退。展示完畢,鏡穩穩地將劍收入劍鞘,很利索地又重新紮了一個小辮。

路過安德森的時候,安德森很明顯的感受到了一道目光向他投來。等安德森轉頭看去時,鏡已經收回了目光,正跟蘇說著話。

「該你了。」

「好。」

「給那個小老頭看看你的身手。」

「明白。」

接下來上場的是蘇,他看起來不善於格鬥,但是腦子卻很靈活,身手也很敏捷,他總是很清楚的知道敵人下一秒要攻擊的部位,然後完美地避開他。他的攻擊是緩慢的,卻非常有力,一擊,又一擊。一拳又一拳有節奏地疊起來,竟形成了驚人的攻勢,令人無法抵禦。十分鐘后,毫無疑問,對手敗落了。

」做的很好。」

盧茨大長官讚揚道,接著他用手輕輕撫摸著站在旁邊的夏的腦袋,對他說:」去吧。「

夏是最後一個上場的孩子,他的樣子看著非常乖巧,聽到盧茨對他講話,他輕輕應了一聲,走向了訓練場。

令安德森奇怪的是,夏上場后四處跑動,無論對手怎麼進攻,他都不反擊,也不進攻,反而四處拋線絲。更奇怪的是,旁邊觀戰的鏡和蘇都非常緊張,目不轉睛地盯著夏,生怕她有一絲紕漏。就這麼拋絲拋了一會後,夏突然直直地站在原地不動了。

「這又是什麼?」安德森想道,很快,他的疑問就得到了解答。

在對手瘋狂向夏進攻的那一瞬,夏做了一個手勢,令人無比疑惑的手勢,他依次上下動了動手指,往上顛了顛後用力往下一扯!嘶啦嘶啦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像是數萬隻蟲子在耳邊爬動發出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霎那間,原本拋出去的絲線以一種詭異的方式騰地而起,形成了一張巨網,阻隔在夏和對手之間。對手往前試探性地挪動了一小步,網便驟然巨縮,死死地捆住了對手的身體,讓他無法再動彈!

「怎麼會!」安德森不禁驚呼,夏拿的絲線本就細細長長,拋出去后彷彿消融於空氣之中,誰能想到後面絲線以這種詭異的方式騰地而起,之後以一種飛快的速度纏住對方的身體,讓他再也不能動彈呢?

安德森想到長老院和織布者之間複雜的關係,如今又看到這一幕,腿一抖,臉上、脖子、背部嚇出一層薄薄的汗來。

「失陪!失陪!」

安德森連忙向盧茨大長官告辭,加快步伐趕往長老院去。

安德森將在織布者那裡看見的一切都告訴了大長老。大長老聽后發了好大一脾氣,安德森只好在那做小伏低,給大長老說一堆好話。

「埃利奧特啊,你也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很多事啊,我都願意給你點好處。」

「可是現在啊,形勢緊張,有很多事不得不幹啊。」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大長老眯起眼睛,用手輕輕拍著安德森的背脊,安德森渾身一抖,也只能低下頭,不敢出聲說一句話。

「我也不怕告訴你,盧茨的眼睛是我設局弄瞎的,他自己恐怕就知道,可他還是教出了三位『好學生』啊。」

「南面的資源只要打下來,你的家族不僅能有至高的榮耀,還會有享不盡的富貴……你也可以和你的女兒重聚。」

「難道那麼多年,你就不想聽聽她叫你一聲爸爸嗎?」

聽到女兒,安德森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幾次想開口,又突然想到什麼,把嘴閉上了。過後,他諂笑著道:」我哪裡有什麼女兒啊,大長老真是說笑了。」

大長老聽到后愣了一下,轉而哈哈大笑,重重地拍著安德森的手臂,「真不愧是你,真不愧是你!你真是一個可以為我所用的人才啊!」

安德森只能默默陪笑著。

從長老院裡面出來,安德森已經難掩疲色,旁邊的僕從立即上前接過衣袍,扶著安德森上了馬車。在為安德森關上車門的那一刻,僕人問道:「主人您上次定做的金絲衣袍做好了,請問是什麼時候為您取來好?」

「讓我太太取吧,她總是喜歡幹這種事。」

說起太太,安德森掩著疲憊露出了笑容,他的妻子最近去白塔真是越來越頻繁了,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馬車即將啟程,這時突然又蹦出來一個人影,疾速地擋在馬車面前,」安德森先生!請您看看我們吧!最近戰火越來越頻繁了,我的大兒子去征戰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如今我的二兒子還未成年,竟也要去征戰了!」

「安德森先生,請您告訴我們,我們為何而戰?這場戰爭,究竟什麼時候結束啊!」

他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凄厲,安德森心突突突地跳,立馬拉開車簾向外看去。是一個瘦小,面色蠟黃的男人,從他一身破破爛爛的打扮來看,不難看出是城邊緣小村裡出來的人。安德森驚慌的臉一改,一臉嚴厲地對旁邊的衛士說:」把他趕走吧,真是礙眼。」

「先生!先生!」

還未將瘦小男人從馬車前拉開,一胖胖的夫人又趕到馬車前。

「先生先生,您是安德森長老吧?」

「我是,女士,請您慢慢說。」

「我的兒子也去征戰了,至今也沒有回來,大長老說,神女降世后我們就不用再頻繁地去打仗了,可為什麼最近又招了一撥人?我家裡面沒有可征戰的人了,我丈夫腿腳不好,可再招下去,我的丈夫也要離我而去了。」

「這位女士……」

安德森看了一會女士的臉,覺得有點眼熟,感覺她像是多羅曼城裡的人。可他已經太累了,無法為這位女士解答,無奈之下,他只能說:「抱歉,女士,我現在還有事,改日在眾議院,我再為您解答。」

「安德森!你這個懦夫!敗類!」

被拉走的男人突然掙開衛士的桎梏,奮力奔到安德森面前,他狠狠推開旁邊的婦人,臉部猙獰,一雙眼裡充滿怒火。他叫著,發狠地扯著車簾,似乎要把那隔著安德森面目的東西給扯爛!

「憑什麼她可以!!」

「是我們進不來多羅曼城是吧?因為我們是流民,所以只能住在城市的邊緣,所以每次被強收大量財物也是理所應當,這都是——為了供養神女!神女為我們提供庇護……可是你看看,你看啊!我們妻離子散,每當有戰爭我們也要將辛辛苦苦養大的孩子送去城內,送上戰場的孩子有幾個能回來!」

「你倒是看看啊!你難道沒有啊孩子嗎!」

「噢,我明白了,是你的孩子不用拼死拼活地在戰場上跟人戰鬥!為什麼呢?是因為你的孩子一過去就是將軍之類的,而我們的孩子呢?替你家孩子擋著刀槍!」

那個可憐的男人身體是如此瘦小,可滿身心的怒火給予了他如此難以想象的巨大力量,讓他用力砸著車框,震得馬車搖搖晃晃的。安德森從沒見過這種場景,嚇得縮在馬車裡頭,大叫著「把他拉走!把他拉走!」

侍衛很快就過來拉開了男人,男人還在拚命掙扎著,怒吼著,向前揮著拳頭。男人已經魔怔了,他把所有人都當成可恨的敵人,當成殺害他兒子的兇手,他胡亂踢著打著有了一會兒,忽然開始罵罵咧咧起來,一邊哭一邊罵。他忽而罵他自己是個混蛋,又忽而罵安德森不是東西,他罵神女披著神的外殼到處為自己謀福利,他罵這世道草菅人命,他痛恨遠方的異族偏要來侵略他們的家園……他就這麼一直罵,一直哭,直到侍衛把他拖走。

「真是……真是不知禮節的人才能幹出來的事。」

安德森整理好自己的服飾,厭惡地說道。

「就是他們這些流民如此粗魯,才不值得讓人禮貌相待。」

回到家中,安德森直奔到妻子的屋中,在妻子驚訝的目光中,緊緊抱住妻子。

神元7年,妻子不再被允許以侍女的身份看望蘇諾了。妻子沒辦法,只好寄託於丈夫。她將做好的甜品拿給丈夫,希望能憑藉著他長老的身份進入到白塔為女兒送甜點。安德森同意了。在議院開完會之後,安德森走進了白塔——走進了他心中的禁地。古老不知名的樹木盤踞在白塔內部,白色的瓷磚就順勢鋪在樹木的枝條上,再往上走,眼裡就只能看得見磚和石頭砌起來的屋子,再也沒有什麼枝葉了。神奇的是,磚和石頭都是白色,是天然的白色,彷彿天生的底色。它們自然地貼合在一起,讓人生不出任何異樣感。白塔內部結構之所以複雜是因為屋子還有道路都是順著樹的枝脈去造,這棵古樹龐大,枝條都是極多的,它們彼此交叉延伸,讓人不免看得有些眼花。好在有內部人員帶領,安德森順利地到達了頂部。

只是,安德森沒想到,在白塔的頂部,他們又擴建了一番。當厚厚重重的石門出現在安德森面前,安德森不免心頭一震。誰能想到小小的頂部還能容下那麼大的東西呢?不過白塔的侍從並沒有給他打開那扇厚厚的石門,而是把他拉到一邊,一扇小小的木門面前。待侍從打開木門后便退下了,安德森這才進去了閣樓。

雖是閣樓,可物品一應俱全,該有的生活用具都有……就是自從成了神女之後,蘇諾怕是很難出去了。七年了,總共七年,他的孩子就在這麼小小的一塊地生活了七年,安德森想到這裡,愧疚一點點從裂開的心裡流了出來。他慢慢靠著素白的牆,用手一遍遍摸過去,慢慢地往深處走去。

這個閣樓里到處都是飄舞的絲布,有一條條的,也有一大片掛在牆壁上的,隨著安德森走進去,它們被慢慢拂開,露出裡面的真面容。可每隨安德森走進一分,心裡的內疚就一點點湧上來,他忽然想到之前那個瘦小的男人攔住他馬車的情景,男人那些聲嘶力竭說出的話語像一把把鎚子一樣砸在他的心頭。他們的孩子因為戰爭上了戰場失了性命,他安德森的女兒也被關在這個牢籠一樣的地方關了七年。他原本與大長老做交易時是打算先把女兒交與大長老,他則獲取一大筆錢,等到神權被廢,南面的資源又被打下來,他再從容地把女兒接出來。到時候,人們都沒見過神女,也沒見過安德森的女兒,自然也不會懷疑神女就是安德森的女兒。而他,不僅女兒回來了,也立了大功勞,那時候,只會真像大長老說的那樣,有享不盡榮華富貴。

可等到計劃實施,他才發現一切都有些不對了。戰爭頻頻爆發,蘇維族和南吐火魯族時時有摩擦,他在多羅曼城見到的熟面孔也越來越少了,不知道是去逃避徵兵還是為了躲避戰爭,他有時在夜裡會經常懷念起以前的日子,他不是大膽的人,與大長老合作,把女兒送出去就已經用盡了他畢生的勇氣。只是他沒想到就這一件他鼓起勇氣做的事,也要被搞砸了。

最終安德森在閣樓的一處大窗前找到了蘇諾。一別七年,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女兒長大后的樣子,無數長夜裡滋長的思念在這一瞬膨脹成心底的巨魔,一遍又一遍衝擊著安德森的理智。蘇諾,他的天使,此時此刻站在窗前,輕輕地笑著。

但安德森始終沒有說任何一句話,他甚至沒有出聲叫蘇諾,他就藏在一塊帘子後面,靜靜地看著蘇諾。

蘇諾好像很喜歡看窗戶外面的世界,一邊看,一邊笑。

安德森就一邊看蘇諾,一邊微笑。

直到安德森離開白塔,他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度過那如夢似幻的一個下午。已是落日時分,他似醉非醉地走在宮殿的道路上,如血的殘陽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融在宮殿屋檐下的陰影處。而他本人,則是好笑地在半路上才發現妻子囑託的甜品盒沒有送到蘇諾手上,於是又費了點時間,返回到白塔,把甜品轉交給塔內的女侍從后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神元8年1月,南吐火魯族和蘇維族高層領導人員經過會談達成協議,雙方友好往來,商路暢通。一時間蘇維族經濟發展繁榮,織布技法多種多樣,絲布的款式也層出不窮。

神元10年,蘇維族文化發展到達了一個小巔峰,蘇維族的文明形態也在逐漸變化。

神元13年,蘇維文化高度發展直至巔峰,蘇維族也從一個小型人類文明社會發展成大型人類文明。引得周圍小的民族過來依附,學習參觀蘇維文化。當時絲布的製法技巧在蘇維族中可多達上千種,圖案紋飾更是百萬有餘,數不勝數。《神織法》里清楚地記錄了蘇維族制布織布的整個過程,勾勒紋案的各種技法以及當時織布時的盛大場景。可惜的是在後來的戰元年中遺失,一直下落不明。

神元14年11月,南吐火魯族與蘇維族交惡,小規模戰爭爆發。

神元15年5月-6月,轟動整個貴族階層的木里塔事件發生。同年9月,兩族關係正式決裂,從此小規模至大規模等戰爭不定時爆發。

而後又經歷2年的戰爭,蘇維族的經濟急轉直下,再不復之前的昌盛。

神元17年,長老院在夜裡召開了一次緊急會議。在送信的侍從們拿著燈籠分散地抵達九個長老府邸的時候,毫不知情的安德森先生正在享用他的晚餐。所以當家中的老奴僕走到安德森旁邊俯身告訴他這個消息時,安德森嚇得連手中的叉子都拿不穩了,引得旁邊吃飯的妻子瞟了他一眼。

「什麼時候的事?」

「回我的主人,就在剛剛。」

「他現在在哪裡?」

「因為府中有令,所以沒有讓他進來,而是請他在門外稍稍等候。」

「嗯…………」

安德森低頭沉思了一會,還是放下了刀叉,披上外套準備前往長老院。

「親愛的,是怎麼了嗎?」妻子突然叫住了他,緊張地問道,」是要打仗了嗎?已經打到多羅曼城了嗎?需要我們緊急撤離?」

「都不是,去趟長老院,親愛的。」安德森為讓妻子放寬心,輕輕在她光滑的額頭上落下了一個吻。

「我很快回來。」

據當夜趕工的人說,他從沒看到有一個會議開了那麼久,那一次的會議從晚上開到了黎明。長老院里的燈火也徹夜未熄。那一抹亮紅在漆黑的多羅曼城中極為明顯,像是在暴雨中搖擺不定的紅色旗幟。

對於安德森來說,那一晚,也極其難熬。在會議結束后,安德森搖搖晃晃地走出了長老院,他抬頭望向看不到盡頭的遠方,是早晨的第一束光,打在了他的臉上,微暖。

「啊,太陽,升起來了。」

安德森緩緩地想道,踏下了第一層台階,陽光像細細密密的魚鱗一樣鋪滿了他要走的路。

「以後再也沒有夜晚了……」

「以後再也沒有夜晚了。」

他喃喃道,他像是無比信任著什麼,又踏下了一層台階。

「一切都要結束了……」

他又踏下一層台階。

「諾娃。」

他踏進了宮殿屋檐下的陰影。

神元18年,七月,多羅曼城動亂。

城外的流民紛紛擠進來,他們大多數都帶著武器——不過也不是什麼殺傷力很大的武器,只是一些鋤頭,鏟子罷了。也不知道是誰在天微微亮的時候偷偷打開了城門,起初也不過一點點人,到後面不知怎的,城門大開的消息越傳越廣,無數的流民都想著法子擠進來,這才導致了大量流民湧入。對於流民來說,在外無法農耕也無法放牧,而且每天還要面臨著死亡的恐懼,不如進了城,雖然也無法獲取足夠生存的吃食,但起碼安全保障了。謹遵上級命令的守城士兵在言語威脅無效的情況下採取了武力手段,他們分了一撥人馬下去利用手上的武器去驅趕流民。最可憐可悲的是城外小村莊里居住的村民,他們佔了流民大部分人數,而只有少部分人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流民,但多羅曼城裡多貴族,他們無法忍受粗魯下賤的低級蘇維人跟他們平起平坐,為了表示自己對那些底層蘇維人心底的鄙夷,便也稱那些村民為」流民「。

戰爭在外,人心惶惶,流民們互相推擠,只為了能夠順利進城,同時為了抵抗士兵們的強勢鎮壓,流民們紛紛舉起手上僅有的武器做最後的掙扎。

一時之間,多羅曼城大亂。

金屬碰撞的聲音、叫罵聲和女人的哭喊聲連成一片,偶爾還能聽見小孩子被推搡到地上,脊骨被踩裂的聲音。

」滾開啊!滾開啊——「

一個婦女尖銳的哭聲劃破天際。她一個不小心,被別人推了一下,懷裡抱著的嬰兒滾落到地。只是短短的幾秒,她甚至還來不及去抱回來,嬰兒的身軀就已經血肉模糊。第一個踐踏的人也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就這麼輕飄飄地過去了,不帶一絲歉意。而後踐踏的人不知是沒看見還是就打算這麼將錯就錯,也踏上了嬰兒嬌嫩的身軀。全部人都往在前擠,所有人的念頭都只有一個——那就是進城!為此,哪怕犧牲他人的性命,也大概是不要緊的,畢竟,他人的性命哪有自己的嬌貴?

所以也只是一秒,女人的哭聲便淹沒在了人群的叫罵聲中。

嗡——

是刀劍劃破空氣的聲音。

鮮血,在光的照射下,紅得無比鮮艷,噴洒到空中。一個男人的頭顱被刀狠狠割下,咕嚕咕嚕地滾到了地面上。

「殺……殺殺……殺人了……」

一旁的男人跌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說道,並用手指微微顫顫地指向那個腦袋。一時間,所有人都從那一小塊地方散開來。

殺人的是一個子高大的男人,他渾身用黑色的布裹著,只露出了一雙陰鶩的眼睛。只見他一手拿著刀,一手抱起血肉模糊的嬰兒朝正在哭泣的婦女走去。

他沒有說什麼話,行動代替了他的言語,他伸出手,把嬰兒遞給了婦女。

「謝……謝謝。」婦人含著淚,接過了嬰兒。

黑衣男遞過嬰兒后便提著刀繼續往前走,這時,幾乎所有流民都給他讓了一條道。很快,黑衣男來到阻止他們前進的士兵面前。

又是一清脆的金屬響聲,黑衣男舉著刀,揮向了面前的人。

「城亂了。」

大長老摩挲著小拇指上的戒指,從宮殿的窗往外看去,正好可以把城內的景象盡收眼底。城外的廝殺聲連天,窗前的白髮老人卻好似聾了瞎了一樣,對窗外所發生的事不聞不問。

「這一場景我已期待很久了。」大長老微微嘆息著,接著又轉頭看向了一副鑲著金邊的畫像,畫像上是一個白髮美人正在微笑。看著她微笑,大長老也不免陷入了過往的回憶。「你當時那麼信任我……可這如今的景象怕是你不想看到的吧?」

「你看錯了人……神女殿下,不,應該是前神女殿下了。」

「直至今日,我仍認為犧牲是必要的,這就是理念不同啊。」

10點鐘了。

鐘樓報時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悶悶的,卻實實地傳到了每個在多羅曼城裡的人的心裡。大長老負手緩慢地走到畫像面前,仰望著前神女像喃喃道:

「你聽,勝利的鐘聲已經敲響了。「

可惜這靜謐的時光大長老沒有享受多久,安德森緊張而急切的聲音就從宮殿外遠遠傳來。

「大長老!大長老!」

大長老循聲而望,正好看見了安德森一路小跑進殿。

「什麼急事,使你這麼匆忙?」

「是……是……」安德森面帶愧色,眼神躲閃,支支吾吾道,「是……白塔那裡要被人突圍了。」

「什麼?!」大長老瞪大了雙眼,他連忙問道,「是科薩曼的人馬嗎?「

「是……不僅如此還有另外一個……是我們都不認識的人,是一個男的……很高……」

大長老聽到這裡再也坐不住了,急匆匆地帶著安德森離開了宮殿。在神女統治之下,長老院和眾多大臣分別管理不同領域的事務,而科薩曼作為堅定擁護神女統治的一名大臣,是堅決反對推翻神女為中心的政權,這與秉持相反想法的大長老衝突。因此,在政事的看法上他總是針對大長老。大長老邊走邊想:當初在神女降生的時候科薩曼就嚴重懷疑過在慶典上出現的是否為真正的神女,這些年來,以科薩曼為代表的大臣也總是跟長老院處處作對……今天的計劃也不是沒有提防過科薩曼,最壞的打算就是科薩曼在今天就跟長老院撕破臉皮,強行用武力衝破白塔的守衛,當眾揭發蘇諾為假神女……想到這大長老不免又冷哼一聲,如果是那樣,科薩曼也太小瞧他的手段了,就算真的揭發了又怎麼樣,真的神女早就在降生之際被殺了!他哪再找一個真的神女去繼位服眾?除非……

真的神女沒有死!

想到這裡,大長老冷汗連連,連忙回想18年前偷換神女時的場景,結果越想越細思恐極,究竟是什麼時候讓科薩曼偷偷帶走了真正的神女?

不要慌,不要慌,他安慰自己道,蘇諾早就在前幾年的時候掌握了那個能力,就算真叫起板來,也不一定是他科薩曼贏!

當務之急,是弄清楚另外一個男人究竟是誰!

來到白塔之下,大長老和安德森都大吃一驚。白塔雖在宮殿附近,但也有一些宮殿離白塔距離很遠,比如織布者所在的夢殿,又比如剛剛大長老待的專門供奉歷代神女畫像的殿……尚在遠處的宮殿自然看不到白塔附近的景象,可真正等他們過來查看的時候還是免不了要吃一驚,因為,這附近簡直不是人呆的!

血……很多血……密密麻麻的屍體在旁邊堆成一座小山,安德森他們走過來,濃厚的血腥味便直入鼻腔,熏得二人忍不住乾嘔了幾下。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大長老叫起來,「科薩曼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科薩曼大臣確實幹不出這種事,密密麻麻的屍體竟全是守衛白塔的士兵!科薩曼大臣雖然一直跟大長老作對,也曾試圖揭發過長老院的一些不法勾當,但這些畢竟是守衛白塔,守衛宮殿的士兵,科薩曼再怎麼武力突破,也不可能達到這種令人膽戰心驚的地步!

「其它長老呢?其他長老去哪裡了?」

大長老發瘋似地抓起旁邊一個尚存活的小兵問道。

「有……有三位長老到城裡去維持秩序了,還有三位長老去白塔那保護神女了,另外兩位長老見安德森長老久久不回來就都去宮殿裡頭找您了。」

聽到這,大長老稍微緩了口氣,繼續問道:」那大臣們呢?幾位大臣去了哪裡?」

這麼大的事,他不信大臣那邊沒有收到消息!

「一開始有一個魔女強行突破,殺了幾千人,後來被打壓住了,由幾位大臣帶下牢裡面審問去了。再後來……」說到這,小兵的眼睛逐漸被恐懼填滿,淚水,竟開始從他的眼睛中慢慢溢出來,「魔鬼……全是魔鬼……那個男的拿著一把鐮刀,聽說是從城外一路殺到了城內!只要看過他的人……反抗過他的人……全死了!全死了!!!」小兵渾身開始不受控地顫抖起來。

「我從來沒有看過那麼可怕的一個人……不,他簡直不是人,他是一個怪物!」

「是我膽小……我不敢硬碰……我躲到死去的夥伴身下……我才逃過一劫。」

小兵身體低低地伏在地上,身子抖成篩子。

在一旁的安德森仔細地看著那個說話的小兵,這才發現那個小兵不過也是個孩子,大約是15、16歲的年紀。看著小兵的臉,安德森想到了自己的兩個兒子。

「埃利奧特,你應該見過那個男的吧,當時情況是怎麼樣的?」大長老突然問了安德森一句。

「當時那個女的被壓下去沒多久后男的就來了,他確實是從城外一路殺進宮殿的。只不過……那時被殺的人沒有……那麼多。」

大長老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好像要胸腔里的鬱結都給吐出來。

「埃利奧特,你先去白塔找神女吧。一定要確認她在場。」

「好。」

今日之事,完全跟那一夜在議會裡面商談的不一樣。兩個人……意外多出來的兩個人硬闖白塔,將長老院辛辛苦苦部署的計劃打亂成一團。只不過,那個女魔頭他倒知道是誰……

真正的神女殿下。

想到這,一股深深的背叛感從安德森心裡湧上來。

女魔頭初現時,所有士兵都大吃一驚,大約是她實在是太美麗了吧,那種美似乎已經超越了人類的認知範疇。無法形容的美,在她踏入屬於白塔守衛的範圍內就立刻紮根在白塔的石縫裡,像是植物一樣肆意生長,與白塔的聖潔融為了一體。這是種奇怪的比喻,奇怪的對美的形容,但卻恰好的說出所有人對她的美的感受,她彷彿生來就屬於白塔,她的美是有生命的,植物一樣,是的,植物一樣,生長,無處不在,也許生長的地方不止是白塔,還有所有人的心中。

但是,這種攝魄的美似乎在一個士兵挑掉她身上的長袍時便終止了。

如果說在長袍從她身上脫落之前,她的美是無瑕的,讓人無端想要服從她。那麼長袍脫離她身體后,她的美便是詭異的,震撼的。

並不是所有人都會欣賞這種美,尤其是美的主人還在不斷殺人。

她的臉,是完美的。身體也是飽滿並具力量的美感。只可惜,這具軀殼是殘缺的,它——沒有雙臂。

你能想象嗎?沒有雙臂的女子,優美地翩翩起舞,她面無表情,然後旋轉、旋轉、再旋轉,她的腿一蹬再一轉,一個士兵的腦袋就分了家。或者是她微微彎下腰,腳輕輕地對著一個士兵的脖頸處碰了一下,好似在用腳在他的脖頸處滑了一下,接著,這個士兵便伸直了脖子,直直地倒了下去。有他的同伴後面試圖扶起他,卻驚恐地發現這位士兵的脖子已經折斷了,腦袋軟綿綿地垂在空中。

大約魔女也是會累的吧。在她殺了許多士兵后,士兵們合力反擊,終於把她制服。接著護衛隊隊長上前來把她壓入獄。安德森與在座的兩位長老商量片刻后,決定由他先去獄中審問魔女。

可科薩曼卻先他一步。

「你在做什麼?科薩曼。」

安德森在獄中厲聲問道,他很少用這種口氣跟別人說話。他認為在現在所處的情況下用這種語氣呵斥對方,可以很大程度上地震懾住對方。

很可惜的是,安德森完全想錯了。科薩曼非但沒有心虛的表情反而理直氣壯的用眼睛盯著他,而關住魔女的牢門,已經被打開了。

「安德森,我勸你好之為之。」

「你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

科薩曼冷哼一聲,輕輕拉住魔女走到他面前。

「如果我是你,我現在應該跪下來請求她的原諒。」

「你什麼意思?科薩曼……不要以為你……」

安德森突然停住了對科薩曼的指控,因為,他看到了一雙眼睛,紫色的眼睛。

在記載下來的古書中,蘇維族為蘇維娜所創,為了表達感激,蘇維族取了蘇維娜前兩個字來命名自己的民族,然後奉蘇維娜為神女並希望世世代代由蘇維娜帶領他們前進。可惜蘇維娜雖有無窮的神力卻也無法阻止正常衰老死亡,為了遵守諾言,蘇維娜創造了織布者,每次轉世會選中一名織布者讓他孕育轉世的自己,降生后便作為轉世神女繼續帶領蘇維族前進。然而這並不意味著是誰都可以冒充神女,在形態上,神女與正常的蘇維族人無異,唯有眼睛是紫色的。除此之外,一定是要由織布者孕育出來的才算數。

如今在位的神女是誰,安德森內心比誰都清楚。

當初大長老把他的女兒接過去,他也擔心過瞳色的問題。因為對於蘇維族來說,紫瞳是蘇維族神女特有的,就算找遍了整個蘇維族,除了神女外也不可能有第二個人擁有紫瞳了。但大長老最後還是做到了,他徹底地改變了蘇諾的瞳色,為此,蘇諾還差點瞎了一雙漂亮的眼睛。

可現在,第二個紫瞳出現在安德森面前,這如何令安德森不震驚?

一瞬間,安德森思緒萬千,被看穿的恐慌感漫過心間,麻木了他的四肢。

就在安德森決定用他的慣用伎倆裝傻來掩蓋時,科薩曼的另一句話徹底擊垮了他的防線。

「安德森,你的女兒現在該怎麼辦呢?當罪定下來的時候,不僅你的女兒,你的家人是一個也逃不了。」

安德森最後放走了魔女,準確來說是由科薩曼帶走的。他與科薩曼做了一個交易,他為科薩曼做點事,科薩曼保住安德森的家人。作為交易的見證,安德森任由科薩曼帶走了魔女並答應科薩曼會對長老院的其他人保密。安德森在科薩曼走出牢房后沒多久也走了出來,與陰森的牢房不一樣,外面是個充滿陽光的地方,就在安德森踏出牢獄的那一刻,陽光照亮了遮在安德森臉上的陰影,金燦燦的光把安德森的眼眸映得透亮。這本應該是一個美好的畫面,假使安德森沒有擺出那副迷茫的神情。

想著大長老來白塔前的事,安德森不知不覺間已經到達了白塔的頂樓。直到看到那個厚厚重重的石門時,安德森還有點精神恍惚,沒有白塔內部人員的帶領,他怎麼就這麼快到達了頂樓?彷彿有人在冥冥之中指引他一樣。

「確認神女在場。」

大長老的話忽然在安德森腦海里炸出來,安德森心頭一震,這才跌跌撞撞地跑向石門旁邊的小木門。必須要打開,18年來的隱忍,他要的榮華富貴和他的女兒都要在。

打開木門后,安德森如願地見到了他與妻子日夜思念的女兒。比起11年前,她出落得更加美麗了。可安德森沒有想到,蘇諾開口見到他的第一句卻是那麼讓人驚悚。

蘇諾對著安德森喊道:

「爸爸。」

如果蘇諾還是個嬰兒,還在家中長大,那麼蘇諾喊的第一句「爸爸」一定讓安德森覺得甜蜜無比。可此情此景,安德森只覺得十分驚悚,他立馬想到前不久見過面的科薩曼,又再次想到了長老院,以及大長老那副不苟言笑的臉。究竟是誰,告訴了蘇諾這個隱藏了18年的秘密?不,或許是早在之前就已經有人告訴了蘇諾這件事。不過……究竟是誰?可無論是哪個猜想,都讓安德森如墜冰窟,他感覺自己早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一張大網,無法自拔,而隱藏在黑暗中的獵手早把他給盯上,就等著哪天將他吞食入腹。

安德森看著蘇諾可愛的臉龐,耳邊不由自主地響起了科薩曼在牢里說過的話。

「安德森,你的女兒現在該怎麼辦呢?當罪定下來的時候,不僅你的女兒,你的家人是一個也逃不了。」

安德森立即誠惶誠恐地垂下頭,非常恭敬地對蘇諾說道:「神女殿下,恕我實在聽不懂您在說什麼,現在白塔危險,請您還隨我到安全的地方。」

「你不是我父親嗎?可……」

「情況危急,請神女殿下不要再胡說話了。」

安德森轉轉頭,確認四周沒人後才稍微放下心,臉上緊張神色略緩。他絕不能再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了,這件事除了大長老和他,誰都不知道假神女是安德森的女兒。蘇諾嘴裡的話也最好不要由長老院的人傳到大長老耳里,他雖然答應了科薩曼會幫他做些事,但也絕不是完全背叛了大長老。畢竟,世事難料,誰也無法保證最終掌握最大的權力的那個人是誰,而安德森他自己想要的榮光和富貴,只有大長老給得起。

安德森非常慶幸他剛剛的選擇,因為沒等到他把蘇諾帶下白塔,三位長老就上來了。不過,三位長老看到安德森很是驚訝。

「埃利奧特?你怎麼先上來了?大長老找到了嗎?」

安德森也很是驚訝,他道:「大長老已經到了,不過他還有別的事情,就先叫我來白塔確認神女安危了。」

「你竟來得比我們快?」旁邊其中一位長老發問道。安德森看著三位長老旁邊的白塔內部僕從,自己也是雲里霧裡。

「唔……我也不是很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是怎麼一回事呢,按理來說你們是走在我前頭的。」

「這件事不必問他,剛剛白塔附近發生了爆炸,我們在白塔里,受到波及拖得慢了也是很正常的。」

「爆炸?怎麼還牽扯到了爆炸?」

「這件事說來複雜,我們還是將神女送至別處。」

安德森點點頭,正打算請神女下樓,卻被三位長老阻攔了。安德森正想發問,其中的一個長老擦過安德森身邊,對他耳語道:「科薩曼一會要來,我們不便下樓,先去雲台。」

雲台離閣樓不遠,下至兩三層樓便是,雲台是從白塔凸出來的一個平台,很寬敞,四周有石英欄杆圍著,台上沒有放什麼裝飾品,只是在入口處安了兩盞燈,為晚上照明用。因為神女出不去白塔,偶爾也會到雲台這裡賞景。

安德森對此有些疑惑,而其他三位長老的措詞是在雲台可以更好地掌握全局,等到局勢穩定下來了就可以再將神女轉至安全的地方。而蘇諾,則是乖巧地站在一旁,看樣子,她像是見多已經見怪不怪了。

在白塔上觀看多羅曼城的狀況時,四位長老之間有一下沒一下地聊起來。

「我們這次真是危機重重啊。」

「是因為跟上次商討的計劃不一樣嗎?」

「不完全是,埃利奧特。我們原以為只有那些頑固不化的大臣才是我們的敵人。」

「但這次,除了他們……」一個鬍子很長的長老笑了笑,他看著遠處的景,面上有些苦澀,「那聲爆炸,很響,它炸毀了一座挨近白塔的宮殿,但卻炸不毀白塔。我們都猜……」

「爆炸是那些南吐火魯族乾的。」

「怎麼會?」

安德森壓低聲音,轉頭看了眼蘇諾,此時她正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什麼話也沒說。

「還記得早上那些流民湧進來嗎?」

「記得。」

「裡面混了一個黑衣男,就現在……大約屠殺了近萬人的怪物。」

「在城裡維護秩序的兩位長老傳信過來,我們懷疑他就是南吐火魯族的人。」

「他們不是在南面嗎?這他們也敢……」

還未等安德森說完最後一句話。一聲爆炸聲從塔下穿來,掀起了大量的灰塵以及一些細小的沙粒,它們一下子竄得老高,直奔雲台。一時間,雲台被一層厚厚的「土黃煙霧」籠罩著,安德森一瞬間失去了視覺,他慌亂著遮著眼睛,跪在地上摸索著路。可憐的安德森,一心還是挂念著女兒,他記著女兒所在的位置,朝那裡摸索過去。

「埃利奧特·安德森!」

在這樣的時刻,一個略帶威嚴的聲音突然響起——它不屬於在場的任何一個長老。

是科薩曼的聲音!安德森心中警鈴大響,他循著聲音微微睜開了眼睛,剛好看見科薩曼的身影埋沒在入口處。他剛想要躲開,科薩曼卻眼尖地瞧見了他,大步朝安德森這裡走過來。安德森心更慌,更亂,不知如何是好,他的手因為懼怕已經顫抖得不成樣,在不知可以逃向何方的情況下,安德森只能用著手,坐在地上拚命往後划。

安德森避也避不開,因為科薩曼已經來到他跟前了。

「安德森,現在情況緊急,你現在得把蘇諾交給我。」

「不……我不會的!」

「安德森!你聽我講……我不會對她做什麼,反倒是長老院,你真的信任大長老嗎?」

「不……我我……我信……」

「蘇諾的結局早就被定好了,她會死!」

「不……不不……不會的!!」

「那你自己看……安德森……」

科薩曼不說話了。安德森也沒有再回答了。黃塵已經逐漸散去,雖然並未完全散開,但可以把雲台里的場景看得清清楚楚了。不知從什麼時候,白塔內部侍從已經散去了,而蘇諾此時被一位長老壓在雲台的一處欄杆,那一處的欄杆不知道早被人做了什麼手腳,現在人一壓上去,它就開始搖搖晃晃起來。那位長老的手重重地壓在蘇諾的腰上,只要一推,蘇諾隨時可以從雲台上墜下。

蘇諾臉上沒有什麼害怕的表情,反而是睜大著眼睛,圓溜溜地看著安德森。

「對於蘇諾來說,這可能是一場遊戲。」

不知為何,科薩曼腦海里浮現出這句話。確實,蘇諾不哭也不鬧,只是任由著人壓在如此危險的環境下,反而還睜大著眼睛看著安德森,不像是求救,更像是好奇。為什麼要好奇?科薩曼想道。他突然心裡有點抽痛,那眼神太過於清澈、過於單純,像一泓從未被污染過的清泉,裡面充滿著對任何人的信任。不應存在的至純美好,這令科薩曼心頭猛地震了一下,幾乎讓他有落淚的衝動。

他把真神女從牢獄中送出去后才發現大長老的真正計劃。他想得沒錯,大長老是想要在這一場動亂中徹徹底底剝奪神女最後的權力,讓神權的時代落幕,讓長老院掌權。他有想過揭穿大長老的陰謀,但沒有想過大長老下了死手,大長老從來就沒有想要蘇諾安安全全從神位上退下來,他想要她來個死無對證。也許是他覺得這孩子終究是無辜的,也許是旁邊真神女的勸解,也許是為了留下一份證據好日後揭發大長老,科薩曼在最後急忙地趕回白塔,想要救出蘇諾。原本,他是想要直接在白塔內揭穿假神女蘇諾的身份的。

可他看到蘇諾那份至純的感情時,他忽然想要落淚。

毫無保留的信任。也許如果是他走到蘇諾面前,跟她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蘇諾也會毫不猶豫地跟他走。要是其他孩子,早就生疑了。

科薩曼突然想到他之前查蘇諾資料時,看到的。蘇諾從出生到18歲成年,只出塔過5次,並且這5次全都是因為重大慶典所需不得已出塔。而塔內組織也比較森嚴,大臣和長老院各派了一些人手,織布者那重點派人守護高層塔樓,未經允許,塔內人員不得跟神女有交談。是因為很少跟人接觸,所以才沒有被沾染上人類社會的色彩嗎?因此心思才會像……像蘇維族織出的最雪白最雪白的白布一樣白得單純嗎?

科薩曼忽然轉頭看向安德森,發現他早已經淚流滿面了。

安德森也……發現了嗎?

「埃利奧特……你怎麼了?神情這麼不對勁?」其中一位長老喊道。

「快過來,埃利奧特!科薩曼那裡不安全!」

「埃利奧特,放心吧,這是大長老授權,神女註定是要犧牲的!瞧你那樣子,怕是膽小被嚇怕了吧……」

一聲呼喚比一聲呼喚更急,安德森耳朵好似聾了一樣,呆坐在地上,瞧著雲台遠處的景。

已經中午了。

或許是12點了,不然,他怎麼有些聽見那鐘聲又開始響了呢?像小旋風一樣,摩挲著他的耳朵,嗚呼嗚呼地低語著。

一定是中午了,太陽升起來了。

現在,雲台上的塵散得更開了些,太陽的光直直地穿過灰塵,直達雲台,一束一束又分散開來,落在在雲台不同的地方。安德森坐在雲台正中央往外看,就好像看了一場日出。

「太好了,沒有黑夜了……太陽已經升起來了……」

「一切都要結束了。」

「我要帶諾娃回家。」

安德森喃喃道。

有跟安德森交好的長老看出安德森不對勁,突然又意識到什麼,大聲喊道:

「埃利奧特!這……這……女孩,當處撿來當神女的女孩,不會就是你的女兒吧!」

他這一喊,其餘長老大驚,當下也不敢動蘇諾。

安德森睜眼看著太陽,刺白的光直射眼睛他也不管了,一圈圈光暈在視線周圍打轉,他只知道,他的世界被照亮了,沒有黑暗了。他突然想起許久年前的夜晚,他抱起熟睡的女兒,趕往長老院。在馬車上,女兒躺在他懷裡,很乖,潔白的月光映在她柔嫩的臉上,顯得她越發可愛動人。他把女兒遞給大長老時,大長老很滿意,大長老笑了,他也笑了。大長老說:「你的女兒很可愛。」他說:「能被大長老賞識是她的榮幸。」大長老還說:

「你把女兒交給我,放心,事成之後一定還你。」

「只要你信任我,榮華富貴,你要我就給你。」

「到時候,你不僅有一個很乖很美麗的女兒,還會有數不盡的好日子。」

「只要你肯信我。」

安德森又想起他去看織布者訓練那次,他向大長老彙報。大長老提到了他的女兒。他說:「我沒有女兒。」

他記得大長老笑了,很開心。大長老笑了,那他也有好事情。

大長老跟他說:「你一定要信我。」

他還記得那次開到白天的會議結束,大長老面色有些沉重,但還是拍了拍他的肩:

「埃利奧特,我只有你了……相信我,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的。」

「相信我……」

安德森顫抖著,張開了嘴,他如此信任著大長老,哪怕其他長老的手按在他女兒的腰上,他說:

「我沒有女兒。」

安德森終於睜開眼看著蘇諾了,蘇諾逆著光,彷彿是會隨時飛去的蝴蝶。

也許是科薩曼也在逼近蘇諾的所處位置,其餘長老終於再也沒辦法等待了,他們必須要完成大長老的指令。

猛地一推,蘇諾從高高的塔上墜下。

最後時刻,安德森彷彿看見了蘇諾對他喊「爸爸」。

安德森笑了,他在等。蘇諾不可能死的,這一切都是大長老的把戲,說不定蘇諾身上綁著個繩子,吊在塔的安全處了。

他可是大長老最好的助手啊,一切都一絲不苟地按照大長老指令來,那麼故事的最後,他也一定可以等來他想要的那個結局。

重物,摔落在地上發出那悶響,一下,很快就傳到了雲台。

12點了。

真正關於12點的鐘聲開始響了,一聲一聲的,盪得很遠、很遠,柔柔地拂過安德森的耳邊。

安德森死死睜大著雙眼,看著掛在頂空的太陽。淚水,流不盡似地從他眼裡滾出來。

也許他今後再也沒辦法向誰懺悔什麼了。

故事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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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致安德森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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