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太迷人
星河漫漫,天邊一輪明月高懸,夜行的飛鳥呼扇翅膀掠過頭頂的那片天,裴宣掩好窗子,將徐徐的晚風一併關在外。
她身段極好,潑墨的發散在脊背,腰以下全是腿,纖瘦高挑,只穿著中衣更襯得身形單薄,若是在月下看,當是「我欲乘風歸去」,若是放在內室,單單一個透著弱氣的背影,已經教人呼吸微微急促。
看她轉身,崔緹及時移開眼,心跳怦怦的,臉有點燙,她用手不住扇風,裴宣滿眼關懷地走過來:「娘子,你很熱嗎?」
「是,是有點熱。」
「那我再開半扇窗?」
崔緹只當自己還是那個目不能視的瞎子,綳著心弦佯作瞧不見她,小幅度點頭。
小半扇窗子打開,有風吹進來,吹散忽然而起的旖.旎。
「還熱嗎?」
她語氣真誠,仿似真的怕那莫名的熱氣熏壞她的寶貝娘子,崔緹腰身一扭別開臉不看她,烏黑的鬢髮掩不住透紅的耳尖,裴宣倏爾懂了,應是那句「上床就寢」說得過於直白。
她揚起唇角,有種莫名的喜悅,再看崔緹紅著的耳朵,怎麼看怎麼可愛,一顆心罕見地毛毛躁躁起來,才邁開一步,心口咯噔傳來一聲預警。
倘她是貨真價實的男子便罷,但她是女子,還是不可視人的女子。
整座裴家的興衰落在她肩上,裴宣氣息微沉,挺直的肩背有剎那的塌陷,又在下一刻穩住如梅如竹的傲骨,走過去輕輕握住崔緹那段細腕:「娘子,慢點走。」
綉著銀紋楓葉的簇新床帳被挑起,崔緹順著她的牽引來到榻前,軟軟地喊了聲「夫君」。
平靜的背後,裴宣陷入天人交戰,一時是爹娘明裡暗裡的叮囑,一時是白日娘子所說的「心甘情願嫁進來」,她固然喜歡崔緹,可崔緹不肯接受她的女兒身,又當如何?
「夫君?」
裴宣鬆開手,走出幾步吹滅燭火,內室一片昏暗,唯有星光月色照進來,勉強能看清人影,她輕咳一聲,慢慢慢慢地朝崔緹走去。
崔緹緊張地捏住衣角。
「你怕我不要你?」
這話說出口,裴宣自個紅了臉,好在有暗夜遮掩,又好在她的娘子目盲,她反覆勸說自己冷靜下來,努力去想宋子真、鄭無羈他們在酒桌上對色中餓鬼的形容。
宋子真常說男人是好色的,明面端著架子,端方有禮,入了洞房做了新郎,是會化身為狼急不可耐。
「恨不能眨眼間扒光女人的衣服,再和她你儂我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是宋子真的原話,裴宣還記得他之所以有此一言,是西京前不久出了一樁驚天醜聞。
裴宣十二歲時見過關在籠子里的狼,狼的眼睛是兇狠的,散發出的氣息充滿勢在必得,可她實在無法對崔緹兇狠。
她是『男子』,新婚夜沒對新娘子動手,總不能這一晚也要相安無事地睡過去。
她一手搭在崔緹肩膀,崔緹慢吞吞抬眸,瞧著一個故作兇猛的影子,她本該羞極以至於羞得說不出話,但眼前的裴宣於她而言太過新鮮,哪怕瞧不清她眼角眉梢的細微神態,她還是痴痴望著。
這番姿態在裴宣看來已經是默許,又或者催促。
新婚夫妻全周公之禮是對彼此的尊重。
她彎腰抱崔緹到床榻,一腿半跪著屈膝在嬌娘子身側,輕輕柔柔的吻落在崔緹額頭。
捲起的床帳放下來。
內室月色傾灑。
擺在桌上的紫金爐里燃起熏香,崔緹的衣帶被勾起,借著眼前的昏暗她撐著一口膽氣去看裴宣,裴宣跪在她左手邊,纖長的指忍著顫抖解開封鎖滿身春色的帶子。
「娘子……」
她喊得繾綣,像只存在話本里的妖精,還得是從海里冒出來的妖精,清清潤潤,溫溫柔柔,不可怕,只是太迷人心。
崔緹心知這一世開局不同,往後便更要不同,經她這一喊,手腳頓時失了氣力,軟綿綿的,倉促閉了眼。
慨嘆仙人開她靈眼,此時此刻,她竟不敢再看。
裴宣為表『急色』,故意俯身在姑娘耳畔急促呼吸,灼熱的氣息撲在崔緹耳邊、臉頰,想她兩世都還是處子,哪受得起這般撩撥?
「行、行光……」
她想讓這人給她一個解脫。
但裴宣仍舊不停歇地挨著她耳尖輕喘,像拿捏著她的心,容不得她抗拒,聽不得她說一個「不」字。
崔緹腦子混沌,渾然不知今夕何夕,直到穿著小衣的她躺在裴宣身.下,她這才意識到,真的不同了。
一隻手撫在她左肩,隨即唇角被輕咬一下。
混亂的呼吸回蕩在床帳內,崔緹小腹酸軟,唇微張,身子微抬,迎和她乾淨清新的吻。
紫金爐里的熏香開始奏效,裴宣停下那吻,像是打了一場仗,鬢角沁出細汗。
結束了。
她不自覺摟著崔緹,臉埋在她頸窩蹭了蹭,滿目的依戀藏在昏蒙暗色,心跳得很快。
她下意識摟緊。
女子嬌柔的身子完完全全被她掌控,裴宣摸出枕頭下的小玉瓶,瓶塞打開,放在鼻尖輕嗅,沒幾下,快要撐不住的神識頓時清醒。
在這清醒的夜裡她睡不著,唯有聽著枕邊娘子的呼吸慢熬等天明。
等到再也支撐不下去,月亮埋入雲層,懷裡的姑娘做了一個好夢,她闔上眼,唇瓣都是甜的。
雞鳴破曉,院里的下人踮著腳尖走動,唯恐攪擾主子們的清眠。
崔緹昨夜睡得早,這會醒得也早,睡前僅有的意識明明白白提醒她,裴宣吻了她。
但她好沒出息。
吻著吻著,人就睡著了。
她不知接下來裴宣還做了什麼,但以裴宣正直慎獨的品性,應該會好好摟著她,頂多再親親她的額頭。
她和她前世做了三年夫妻,多數時候的親密淺嘗輒止……
是了,淺嘗輒止。
崔緹猛地明白過來:怪乎她覺得這次昏睡很是似曾相識,她笑了笑,輕嗅內室殘存的香氣,最後無奈看向熟睡的裴修撰。
裴宣在香爐里加了東西。
由此避開新婚後的第二晚合歡。
她小心翻找枕下,果然不費力氣地找到一個小瓶子。裴宣摟得她很緊,她不好多動,忍著羞在她臉頰親親。
潮濕溫軟的吻,和昨夜的大不相同。
昨夜,她猜測裴宣大抵代入莫名其妙的角色,而後學得不倫不類。
尤其想到她不學好地在她耳邊亂喘,裴少夫人別彆扭扭地輕踩某人腳面。
睡著的裴宣動了動,不滿美夢被擾,錮在腰間的手稍微用力,迫使崔緹胸房擠挨挨地貼過去,渾身上下激起好一頓酥酥麻麻。
她想喊這人醒醒,但想到裴宣指不定何時才歇下,憐惜心起,緊緊閉上眼,假裝一切都不存在。
窗外,鳥兒翹著腳停在樹枝,沒一會撲棱著翅膀飛向更高處。
清早,西寧伯府,大紅燈籠還沒摘下,反而捯飭地更為喜慶。
西寧伯指揮著下人修建庭院內的花草,時而挑挑揀揀,時而將花匠們弄得暈頭轉向,忍了又忍,伯夫人酸道:「不過是歸寧,瞧把你美得,東西南北可還分得清明?」
她說話不客氣,西寧伯半點不惱,今日他穿著一身新衣,衣服是綉玉坊的掌柜昨日忝著臉上門送來的,由頭是再賀他嫁女之喜。
西京這麼大,如今誰人不知他家女兒做了裴家少夫人?裴宣何等人才,且不說他本身的才華能耐,單是宰相門第,便是旁人不可攀的。
想著那日進斗金的大掌柜如何如何伏低做小,如何如何將他捧到天上去,西寧伯笑還巴不得,哪會和髮妻冷臉?
「分不清東西南北又怎樣?夫人,你看為夫穿這身可氣派體面?」
「氣派。」伯夫人撇撇嘴,闔上眼皮眼不見為凈:「很是氣派,穿在你身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天子寵臣。」
西寧伯不理她話里的埋汰,繼續笑呵呵,仔細瞧了庭院一陣,又開始瞎指揮。什麼盆栽放這裡影響風水,或者這裡要再添幾色鮮花,府里的下人全然圍著他一人轉。
想來他很享受這種眾星捧月的感覺,折騰一通,自個也累了,煞有介事道:「今日不同往日,要規整一些,稍後姑爺和小姐就要登門,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莫要丟了伯府臉面!」
下人們皆低頭應是。
庭院忙上忙下按理說吵不著住在白芍院的崔黛,可昨夜她如何都睡不下,閉上眼想到的都是那個瞎子,瞎子攀了高枝,這會子說不得有多快活。
裴家嫡子玉一樣的人物,平白教一個瞎子髒了身,她暗暗為裴宣感到可惜,咬著牙羨慕死了那個活瞎子。
桄榔一聲響,她蹭得坐起身,惡聲惡氣:「該死的浪蹄子!瞎鬧騰什麼呢?」
這話是她和母親身邊的嬤嬤學的,平素聽多了,此刻張口就來。
被訓斥的丫鬟白了臉,慌忙跪倒在地:「姑娘,是、是伯爺看中咱們院里的花椒樹,奴急著去這……」
不等她說完,崔黛揉揉眼,她一夜沒睡好,眼睛乾澀,心底也煩躁:「花椒樹?爹爹大清早這是何意?」
她穿好衣服簡單梳洗後去見西寧伯,一出門被家裡煥然一新的模樣驚著,比起穿著新衣笑得牙不見眼的親爹,顯眼她覺得冷眼旁觀的母親更為靠譜。
「阿娘,爹這是……」
伯夫人嗤了一聲:「恭迎他的好女婿大駕。」
「什麼?」崔黛眉擰了一下,繞著庭院左左右右轉了一圈:「那爹動我院子里的樹做甚?」
「你阿姐喜歡。」
她說「阿姐」,崔黛反應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眼睛慢慢睜圓:「投其所好?」
伯夫人又笑:「不然他獻的哪門子殷勤?」
爹娘截然相反的態度、家裡大變樣,無一不在提醒崔黛,崔緹要回來了。
在大昭三日回門要從新娘子拜堂成親的那日算起,這一算,今日可不就是第三天?崔黛整個人都不好了,神情激憤:「爹是被邪祟附體了么?他怎麼——」
怎麼這麼狗腿子。
從前無視崔緹的是他,現在捧著她的還是他。
崔黛狠狠搓搓胳膊激起的細皮疙瘩:「崔緹喜歡花椒樹,動我院子里的做什麼?爹也真是的。」
她抬腿欲往西寧伯那邊走,被親娘攔住。
「你好好獃著,今天的主角不是你,就當看戲的,隨他們鬧罷。」
「這戲可不好看。」
崔黛習慣了所有人圍著她轉,眼看她出現在這有一陣子,那個男人看也沒看她一眼,她胸口憋著悶氣,和母親竊竊私語:「娘,崔緹高嫁,我的婚事商量的如何了?」
伯夫人嗔她沒臉沒皮,女兒家的婚事也問東問西,崔黛纏著她不依不饒,幾句撒嬌引得伯夫人語重心長:「高嫁也有高嫁的好,西京多少人家上趕著要和裴宣做連襟,雖說除卻皇家再沒比裴家高的門第,但這裡面的選擇也比以前多了許多。等娘再多幫你看看。」
「我不管,我要找夫家,不能比裴宣差太遠。」
也只有寵壞了的女兒才敢在婚事上和當娘的要長短,伯夫人摸摸她的腦袋,作慈母狀:「好,都聽你的。」
得她承諾,崔黛心情才好上半分。
她看不慣親爹為了一個不受寵的瞎子忙裡忙外,扭頭負氣走開。
從夫人這得知女兒和他置氣,西寧伯嘆了兩聲,到底沒向以前那樣追過去哄人。
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馬車裝載各樣禮物駛出芙蓉街,馬蹄噠噠地往牡丹街趕,再往後看,還有一駕豪華車馬不緊不慢綴著。
白棠是個機靈鬼,早早察覺兩人氣氛不對勁,識趣地沒進車廂,而是好腿好腳不甚熟練地騎著溫順的小馬駒。
要說做裴少夫人的丫鬟待遇委實是好,她想騎馬,裴宣派馬術好的師傅一路護送。
放在伯府,空耗三輩子都耗不來這份殊榮,可見郎君嘴上不說,心裡是想和少夫人單獨相處的。
車廂寬敞,裴宣惱怒這車廂過於寬敞,以至於滿噹噹的空氣載著滿噹噹的寂靜,她不說話,崔緹亦在回想晨起的那番混亂。
兩個面嫩的姑娘做了西京最門不當戶不對的夫妻,披著『男子』的殼兒,裴宣清清喉嚨:「娘子,稍後就到伯府了。」
「嗯。」
崔緹低頭絞著手帕。
裴宣看不夠地端詳她眉眼,只看著就控制不住眼裡的笑意,她小心湊過去,適逢馬車行過坎坷不平的地方,冷不防一個晃動,她護住崔緹東倒西歪的身子:「小心。」
這一抱,抱得崔緹又想起胸前被擠壓的微妙感。
她知道裴宣是君子,也見識過她醉酒使壞的情景,是以她不能完全將裴宣看做『無害』的女子,旁的她不曉得,起碼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裴宣……是有色心的。
細數兩輩子這人對她的輕薄,解她衣帶,摸她肩膀,咬她唇角,混亂用手摸她,這一世才嫁給她沒幾天,便用上催眠的迷香。
馬車搖搖晃晃,再次撞到她懷裡,感受到那一馬平川的堅實,崔緹回抱著她,心疼起裴宣女扮男裝束縛發育的難處。
她一顆心顧自酸酸澀澀,裴宣抱著她卻是甜甜蜜蜜,甚至感激今日駕車的車夫,感激此行通往牡丹街的坎坷。
不言不語地抱了一路,馬車漸漸挺穩,裴宣貪心地多抱了兩息,淺聲往崔緹耳邊說話。
「娘子,到了。」
她一說話,害得崔緹胡思亂想,氣息不穩。
誰敢想呢?人前衣冠楚楚雅緻斯文的裴修撰,到了夜裡要用喘聲迷惑自家娘子入睡。
這一世的裴宣,從沒受過御前從狀元到探花的打擊,還是西京最耀眼的少年郎,性子更簡單,也更讓人意想不到。
「姑爺和小姐回來了!」
門子一聲喊。
崔黛不情不願地隨爹娘出門迎接這位盲眼的新嫁女。
「娘子,你環著我。」
崔緹一怔,雙臂順從地繞在她脖頸,裴宣乃文弱書生,強提一口氣在眾目睽睽下抱著她的娘子下馬車。
大庭廣眾如此親密多少有些出格,礙於崔緹目盲,被新婚夫君抱著落地似乎也理所應當,只是太親昵,伯夫人目色微變,崔黛起了嫉妒之心,西寧伯喜得都要拍手叫好。
嫁女嫁女,女兒在夫家分量越重,方能襯得他這做岳父的不同凡響。
裴宣面對外人神色淡淡,依照禮節同西寧伯夫婦行禮,扣著崔緹的手進門。
大包小包的禮品送入府,崔家的下人搬了三趟才將另一輛馬車堆放的物什搬空。
她一來,伯府隱隱以她為重。
一入庭院,瞧見滿目的裝飾和喜慶,又見顯眼的位置栽著一棵花椒樹,她笑問因由,得知崔緹喜歡,她贊了一聲好。
能得她一句誠心的好,一大早的忙碌就沒白費。
西寧伯熱情招待他的好女婿,裴宣才華橫溢,涉獵之廣,和她談話是很享受的一件事。
女眷這邊,看在裴家的面子,伯夫人不好冷待出嫁的女兒,和崔緹閑話家常。
崔黛成了沒人在意的陪襯,尋了機會,皮笑肉不笑地扎進白芍院閉門不出。
有一個時時刻刻謹記為自己撐腰的夫君,崔緹這半日都在哭笑不得,她不喜與伯夫人虛與委蛇,偏愛慘了裴宣事事以她為重的關懷在意。
她一來,氣得午膳崔黛缺席,笑僵了伯夫人的臉。
看著那空蕩蕩的位子,裴宣放下長筷,問道:「三妹這是怎的了,是不歡迎我這個姐夫么?」
「哪裡的事!」西寧伯斷不能承認幼女是在賭氣,轉身吩咐親隨。
不消片刻,崔黛磨磨蹭蹭地趕來,與『姐夫』道歉,並獻上一盒珠寶,說是給姐姐的新婚禮,方才不是故意不來,是在籌備賀禮。
這說辭乍聽起來滴水不漏,實則漏洞百出。
裴宣笑得意味深長。
今日她便是要崔家上下睜大眼睛看個清楚,崔緹是她愛重的娘子,再不是遭人嫌棄的累贅、禍胎。
崔緹高興,崔家滿門才能高興,崔緹不滿,整座裴家都要不滿。
「好了,用飯罷。」
她一發話,西寧伯高高興興動筷。
某種意義來講崔伯爺是不要臉的人,女婿陪女兒歸寧日給了崔家好大一個下馬威,可他照樣和沒事人一樣。
女婿威風越重,他似乎越慶幸這門親事結得好。
飯桌之上,裴宣旁若無人地為娘子剔除細小魚刺,崔緹歪頭看她認真的側臉,只覺一陣暖流劃過四肢百骸,驀的懂了仙人為何駕鶴而來開她靈眼。
開靈眼,是為了讓她親眼看一看,她的夫君是如何的良人美玉。
這世上果真有這麼一人,她待你好,體貼你心,稍稍為你嶄露鋒芒,就能抵消前世今生吞咽的種種委屈。
這一刻,崔緹抑制不住地喊了聲「行光」,心想:怎麼又遇到你了,好在是嫁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