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是活人

第四十八章是活人

零坐在莫桑無的車上,在他們前方几公里處，第一梯隊的先行軍早已出發探路了。

左側和右側分別是兩位副會長率領的副翼小隊，赫爾曼的保鏢們乘坐另幾輛沙漠卡車,和一群機械工人一起保護著昂貴的設備墜在最後方，整支隊伍戰線拉得非常長。

莫桑無臉上扣著副墨鏡，只露出線條硬朗的眉骨。他一隻手把著方向盤，另一條胳膊搭在車窗上,作戰服的衣領沒有完全扣攏,露出脖頸處一截銀色項鏈。

沙漠里的風很大,車子又沒有關窗，零的頭髮被風往後吹去，她下意識閉上眼,享受這難得平靜的陽光。

莫桑無瞥了她一眼,沒說話。

旅途寂靜，只有車輛引擎的轟鳴和呼呼風聲。

這時，「砰砰——」

有人在外側輕扣車壁。

零往後看了一眼,就見赫爾曼扒著後車斗的小窗子，正一個勁朝她比劃。

零皺眉：「渣咦？」

她的話呼出熱氣噴在他耳廓上，給身體帶來輕微的震顫和戰慄。

黑沙城作為距離開採礦區最近的落腳地，經過第一階段任務的畸變者清理工作，已經絕對安全。

所有技術人員和傭兵們各自組成小隊，循著分配好的線路前往礦區，一共134個點位，呈棋盤狀串聯，兩個小時以後，赫爾曼那裡就陸陸續續收到了全部開工的消息。

她蹲下`身，小心捧住一片剛長出來的新葉。

銀河女神當時轟動全聯邦的那句「我想吃炸雞」一直縈繞在無數人腦海里,赫爾曼聘請了一個團隊的私人廚師,研究做炸雞的101種方法,終於摸索出了最完美的炸制方式。

速度最快的點位，甚至已經首發挖出了能量源石礦。

「炸——雞！」

「炸雞——炸雞——」

他無數次幻想著、等待著,如果真有機會見到她本人,一定要讓她品嘗。

她坐在一把巨大的遮陽傘下面，抱著水瓶看遠處轟隆隆的鑽地場面。在巨大設備的開鑿下，沙漠凹陷處一個深坑，露出底下的岩石層。

但他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零還是笑著回應：「你好厲害！」

「赫爾曼，既然這裡勘測出珍貴的能量源石礦，為什麼政府不自己派人開採？」

駕駛位的莫桑無又不能跟著一起去，他心裡有氣，只能從口袋裡敲出根煙來叼著，一路猛踩油門。

他嘴角大大咧開,興高采烈的模樣，手裡捧著個黃色的紙盒子。

因為一路上都有事前安排好的機械人哨兵，開採工作非常順利。

赫爾曼用力揮舞雙手,這回零終於聽清楚了。

結果就是,他們兩個人一起坐在了車斗里。

「真的？！」

男人在她頭上扣上頂草帽：「當初投標時聯邦政府給出的理由是：附近畸變者數量太多，且極具危險，清掃困難，開採成本過高才導致項目一直擱置。」

「這種地方，你從哪弄到的炸雞啊？」

「好！馬上來！」

軍卡的車斗里傳出兩人的歡聲笑語，車轍在沙地上留下長長的蜿蜒痕迹，卷著滾滾煙塵，緩緩往沙漠深處駛去。

「赫爾曼，你好厲害！」

但再怎麼危險，敵人終究是被莫桑無幹掉了。而作為龐大的政府軍，不會連傭兵公會都比不過吧？

零和赫爾曼並排靠著貨物坐著，她打開面前的外賣盒子，裡頭的炸雞甚至還在滋滋冒油。

零和赫爾曼、莫桑無、安嶺一起前往第1號礦區點位。

「零，我們要出發了。」赫爾曼在背後叫她。

風太大，這一連串的話聽在零耳朵里就是：「呼呼島……大平洋南…呼呼植被茂盛……呼呼呼呼。」

再次踏足這片土地，零發現她上回植樹造林留下的樹種有的已經發芽長葉了。

零張大嘴：無人機運炸雞……這就是土豪嗎。

赫爾曼心下激動，笑容更燦爛了，恨不得立刻上交存款博她一笑。

風太大，男人沒有聽清，他下意識靠近一點：「零，你說什麼？」

「我還有片私人島嶼。」

零貼近他的耳朵，放大了聲音：「我說，你該不會有鈔能力吧！」

「今天出發的有點早，怕你肚子餓，用我家的無人機空運來的。」

赫爾曼呼吸微亂，他不知道為什麼急於表現自己，急切道：「零，我有很多錢！我名下有兩處分公司、五座工廠、三艘游輪。」

零想起黑沙城裡的畸變者大軍，還有那條A級畸變的大蜈蚣，點頭：「確實，廢城裡非常危險。」

「叫拉莫島，位於大平洋南側，上面植被茂盛環境很好，可以送給你！」

這小小的綠色，給廢城留下微末的生機。

他的聲音被風吹散，斷斷續續飄進她耳朵里。

那麼大塊肥肉，貪婪成性的聯邦政府不應該放過才是。

給貝克集團設下的陰謀嗎？倒是不至於，政府不應該和財閥為敵。

零下意識覺得有哪裡不對，卻始終都說不上來。

這時，轟隆隆的聲音終於有了些變化，勞倫斯遠遠朝他們招手。

「少爺，我們挖出礦石了。」

眾人十分興奮地圍過去，在漆黑礦洞的深處，機械設備投下一道強光光束，零眯著眼，似乎看到一點藍汪汪的光透出來。

等到工人們將礦石傳送出，她這才看清這被稱為[固態的外星生命]的東西。

一塊塊不規則的能量源石散發出惑人的色澤，外皮包裹厚厚的岩石。平時感覺不出來，現在放在一起，那或深或淺的藍色就格外醒目了。

「顏色越深等級越高，越有可能激發特殊能力。」

「不過因為硬度太高無法被切割，只能以現在這個形態運回去再加工。」

巨大的藍色礦石擁有天生的威懾力，傭兵們和不少技術工人都站在旁邊圍觀，卻沒人敢上前觸碰。

零靠近兩步，赫爾曼在旁邊提醒：「小心，還未處理過的能量源石會很鋒利。」

零伸出的手微微一頓，但還是輕輕挨在了礦石表面。

「沒關係的。」

鋒利的石頭不光沒有傷害她，她還感覺其表面在掌下微微發熱。

按照規定，所有接取任務的傭兵都需要到各自的開採礦區駐紮，順便處理附近的野生畸變者，等待一個月後工期平穩才能返回。

莫桑無正在扎帳篷，一名手底下的傭兵忽然跑過來。

「莫隊，我們有發現。」

「有畸變者？」

傭兵欲言又止：「不是……是活人。」

莫桑無皺眉：「死亡沙漠里怎麼可能會有活人。」

「我們在巡邏時發現了一片綠洲，就在礦區東南位置不遠處，綠洲周圍有人類長期活動的痕迹。」

莫桑無立刻帶人前往傭兵所說的位置。

等到親眼看見的時候，他覺得下屬說的完全不對。

這豈止是長期活動的痕迹……這甚至已經形成了一個人類聚集村落。

所謂綠洲是一面湖泊，周圍生長著些植被，在沙漠里宛如一顆晶瑩的寶石。但這村子根本和『美』沾不上邊。

村民們連房子也沒有，他們住在潦草搭建的窩棚里，長期暴露在太陽下的身軀曬得黝黑，沒有一個戴著防護面罩，全部瘦骨嶙峋、衣不蔽體。

有幾個還能動的正在湖泊邊撈著什麼，可能是魚。其餘的人幾乎全在窩棚下躺著等死。

他們露出來的五官、四肢，都有可怕的病變，有的肥頭大耳頭髮脫落、有的關節變形無法直立。

零還看見一人完全喪失了人類的雙腿，只能靠手臂爬行。

誰也沒想到，在距離礦區不過幾公里的沙漠里竟然還存在這樣詭異的地方。

零：「……他們是畸變者？」

莫桑無：「不，他們還是人類。」

安嶺在旁解釋：「長期暴露在荒漠里會有巨量輻射，他們又沒有服用特效藥，基因病加速爆發，致使身體病變畸形。但儘管如此，這些人還保留了人類的意識，不屬於畸變者行列。」

哪怕已經沒了正常人的模樣，他們還都只是普通人，一直到死。

零他們一行人站在沙丘高處，終於被對方發現了。

看著這群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傭兵，有幾個在湖泊邊緣撈取食物的人回過頭，愣愣望著他們，臉上沒有驚訝、也沒有祈求的模樣，麻木如初。

半晌，才有一名瘦得皮包骨的老人蹣跚著朝他們跑來。

老人臉上只餘下一隻眼睛，另一隻眼完全畸變，已經失去正常模樣。

他伸著雙臂跌跌撞撞，差點摔倒在沙地里，還是莫桑無扶住了他。

站在不遠處的傭兵們全都握緊了槍，本以為對方會索要食物，沒想到老人只是問了一個問題。

他枯瘦的手指緊緊抓著莫桑無的胳膊，眼睛里閃著光。

「這位大人，您知道紅岩城現在、還好嗎？」

隊伍里有來自紅岩城的傭兵，聞言奇怪道：「很好啊，最近環境治理的不錯，已經評為二級宜居城市了。」

聽到此，老人僅剩的那隻眼突然淌下淚水，在他褶皺的麵皮上留下斑駁痕迹。

他喃喃自語著坐到地上：「太好了、太好了……」

眾人一臉奇怪地看著他。

大概是被老人的動作提醒，剩下窩棚里那些還能動的人也都陸續跑了過來。他們喘著粗氣，面孔猙獰，像是去抓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這番枯瘦如骷髏的人如此行動，場面略顯恐怖。

「你們要幹什麼？！全部後退！」

「不許再往前走，否則我們要開槍了……」

莫桑無幾人將零擋在身後，誰料這些村民也都和那老者一樣。

「大人！各位大人！我只有一個問題，白沙城的第二醫院，是不是還運作著？」

「大人知不知道藍灣城？城西的居住區應該沒有被沙漠吞沒吧？」

他們不要吃的不要穿的，只是問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好像那些城市發展得好，他們就能放心了似的。

傭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搞清楚狀況。

「你們問這些做什麼？」零探頭出來，小聲問。

從沙漠村民斷斷續續的話語里，他們拼湊出了又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這些人都是自願進入死亡荒漠的。

「我是刑滿釋放的囚犯，五級公民的子女不能上學，我活著也是浪費糧食。」

「如果可以讓媽媽得到床位，犧牲我一個，我不在乎。」

那名獨眼的老人雙手合十，表情虔誠：「神明說，我們是有罪的人。居住區的名額太少了，如果我離開城裡，小孫女就會活下去……」

零面露震驚，她猛地回過頭。

安嶺點點頭：「是機械之神。」

渺小的綠洲並給予不了他們多少食物，幾條魚、幾棵長在湖泊邊的椰子樹，就是整個村子全部的食物來源了。

因為終於得到了外面的消息，村民們十分高興，甚至還拿出珍貴的食物招待他們：一些小小的魚乾……

零站在高處，看這片與世隔絕的綠洲，覺得心頭很不舒服。

「莫隊，我們可以把他們帶去白塔城嗎？」

莫桑無眉目低垂：「這片綠洲可以延緩基因病，但就算帶回去，他們也活不了多久了。」

零緊緊握住拳頭，之前刺殺她也好，對傭兵公會出手也好，都有理由可循，可面前的一群手無寸鐵的普通人。

「祂到底想做什麼！」

莫桑無搖搖頭：「不知道。」

半晌，落在最後的安嶺忽然開口：「我大概可以理解一些祂的想法。」

所有人都看向他。

安嶺語氣平緩地開口：「為了人類持續性的、更高水平的存活，篩選掉聚落里的殘次品，可以保留更多優秀人類長時間的物質需求。」

「這些基因病嚴重、貧窮、殘疾、沒有智慧的人類，在祂眼裡就是殘次品。」

零咽了咽口水：「安嶺，你是什麼意思？」

青年面無表情：「祂可能是在篩選和淘汰人類。」

赫爾曼掩飾不住的震驚：「這是什麼人工智慧的奇特思維！等下，祂該不會也是個AI吧？」

莫桑無提出疑問：「可如果機械之神是AI，祂應該遵循刻在本源里的規則：不可傷害人類。目前教會做出的事已經嚴重違背了機械人的底層邏輯。」

在場另一位機械人給出了解釋。

機械管家勞倫斯：「其實，AI的本源邏輯是具有可解釋性的。如果我是警衛機械人，我可以殺死『系統設定認為的敵人』，同樣，此種邏輯也適用於其他職業。」

安嶺也點頭肯定：「如果有人襲擊零，我會殺死他。」

所有人都沉默了。

零看著那些慘不忍睹的村民，「機械之神到底是什麼。這個答案，只能等冬已回來才能告訴我們了。」

花大力氣安撫好了這些沙漠里的村民，傭兵們又自發出力幫他們修繕了窩棚。

明明同樣信仰機械神教，這群人卻無比溫和無害。他們拖著殘破的身體跟在後頭，一直到把他們送出綠洲。

獨眼老人雙手合十，弓著背鞠了一躬：「主神會保佑你們平安的。」

零回頭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一直到他們的軍卡離開，那些骨瘦如柴的人還站在綠洲邊緣，遠遠望著這邊，身形逐漸變成渺小的一點。

最後被風沙掩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