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鏡明宗傾覆那日,東域下了百年來最大的一場雪。

妖尊發兵東域,不過短短數月間,東域三州先後淪陷,唯有身為蒼棲州第一大派的鏡明宗還不曾匍匐在她腳下。

鏡明宗以鏡花島為中心,其外九處島嶼環繞,相互拱衛。如今內外各處禁制盡數開啟,退守此地的各派修士來往巡查,守衛可謂森嚴至極。

天邊一片灰白之色,沉雲藹藹,像是有一場風雨醞釀著將要到來。遠處暗色的湖水翻湧,忽而憑空掀起數丈高的巨浪,萬千妖族踏水而來,聲勢浩蕩。

見此情景,鏡明宗內眾人都不由生出深刻畏懼。妖族來勢洶洶,即便有鏡明宗的禁制相護,他們又能在這千萬妖族的圍攻之下撐過幾日?

城樓之上,被眾人擁簇在最前方的青年姿容清絕,他著一身玄衣,肩頭深灰色大氅上綉著振翅欲飛的鶴。

容玦低頭,玄色衣角在高處寒風中獵獵作響,此刻,他的眼神不由帶著幾分沉凝。

天邊驟然響起一聲龍吟,眾人不由循聲看去,只見數條黑蛟拉著車輦自雲后而出,車外垂下的薄紗如縹緲霧氣,掩住了車中女子的相貌,叫人一時看不真切。

「妖尊……」容玦身後傳來一聲低呼,哪怕沒有看清車中人的相貌,但有黑蛟馭車,已經足夠讓人猜出她的身份。

在車輦出現之時,下方湖面異變陡生。兩根石柱驟然自湖底升起,其上雕刻著仰天咆哮的猙獰異獸,煞氣驚人。

而在石柱之上,赫然鎖禁著兩名身形纖弱的白衣女子。

容玦在看清兩人容顏的那一刻,不由瞳孔微縮。耳畔有風聲呼嘯,他緊抿著唇,將忍不住握成拳的右手藏進袖中。

「容家主……」身旁相識之人猶豫地看向他,欲言又止。

在眾多同情又憐憫的目光下,容玦面上不曾顯露絲毫異色,藏進袖中的指尖卻已經因為用力過度而有些泛白。這石柱上的人,一個是他的妹妹,另一個,則是他心中摯愛。

太上葳蕤並非這兩者之一,把容玦生命中最重要的兩人掛上石柱的,倒是她。

車輦落下,風揚起薄紗,天光之下,她面上蛇鱗閃動著冰冷暗芒。千萬妖族齊齊躬身,無論修為高低,在她面前都表露出臣服之態。

妖尊,太上葳蕤——

容玦遙遙向天邊望去,心中複雜難言。

他從沒有想過,他們還會再見。

更不曾想到再見之時,會是如今這般局面。

太上葳蕤靠坐在車中,神情卻只見一片漠然。她微微抬指,石柱周遭靈氣凝成數道風刃,盡數落在毫無反抗之力的兩名女修身上。兩人悶哼一聲,卻是咬緊了牙關不曾呼痛。

鮮血染紅了衣裙,又墜入湖中,引得惡蛟蠢蠢欲動。

若非忌憚太上葳蕤所在,他們早已控制不住心中垂涎,將這兩名修為不俗的人族撕咬分食。

空中不知何時飄起了雪,雪花紛紛揚揚落下,盡數化在湖中。

見了這一幕,便是容玦素來冷靜自持,也控制不住地上前一步。

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他又怎麼可能目睹她們受此苦厄無動於衷。

他身旁中年男子心中暗道不妙,如今這石柱上鎖禁的乃是容玦至親之人,妖尊若是借她二人性命要挾解除鏡明宗護衛禁制,誰知容玦會作何選擇?

一旦失了禁制保護,他們這些人在妖尊面前豈不如豬羊一樣任其宰割?

東域修士若有人能是太上葳蕤的對手,便不會節節敗退。如今除了退避鏡明宗內的數千修士外,東域各大勢力已然盡數歸順妖尊。

「太上葳蕤,你以為容家主會受你威脅嗎?!如他這般深明大義之人,絕不會為了一己之私葬送無數同道性命!」中年男人上前一步,義正辭嚴道。

他這番話一出口,卻是將容玦高高架了起來。

容玦轉頭冷冷地看了一眼將話說得冠冕堂皇的中年男人,終究沒說什麼。他的目光移向湖上,雙眸深沉,叫人難窺其中情緒。

所謂的名門正道中,卻多是這樣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太上葳蕤勾了勾唇角,嘴邊揚起一個不見什麼溫度的微笑。

「本尊要入鏡明宗,何須這等手段。」她的聲音落在風雪中,讓人覺出相同的冰冷,「今日本尊來此,是念在舊日情誼,為容家主送一份厚禮。」

妖尊竟然與容氏家主相識?!

聽了這句話,鏡明宗內的人族修士俱是一驚,目光不由在容玦與太上葳蕤之間逡巡,帶著幾分驚疑不定。

容家主怎麼會和妖尊相識?他們又是什麼關係?

不過太上葳蕤卻無意為他們解惑,在一片冰冷的安靜中,她再次開口:「聽聞凡人若是國破,常有殉國一說。」

「如今鏡明宗傾覆,總該也有幾人寧死不屈,才好全了蒼棲州第一宗門的氣節才是。」太上葳蕤抬眸,眼中帶著幾分漫不經心。「不過今日故地重遊,本尊也不好立時大開殺戒,便請容家主在這兩人中,擇一人為鏡明宗殉葬吧。」

話音落下,容玦僵立在原地,腦中有一瞬空白。

他身旁眾人面色難掩複雜,原來容家主與妖尊之間,竟是有舊仇。

見他久久不語,太上葳蕤笑了一聲:「容家主若是選不出,不如本尊就將這兩人都賞給黑蛟做血食可好?」

隨著她話音落下,周圍數條惡蛟俱都興奮起來,討好地向她擺動尾巴。這些黑蛟分明都有化神修為,但在太上葳蕤面前,卻是十分馴服。

漫天風雪呼嘯卷落,雪下得愈發急了,凜冽寒意順著呼吸落入肺腑,讓人徹骨生寒。

遠處蒼青色的山巔覆了皚皚白雪,雪光好像映明了南邊晦暗不明的天色。

容玦看向被困在石柱上的兩名女修,目光相對之時,心下也只餘一片冰寒。

良久,他將目光移向太上葳蕤,碎雪落在她眉睫,那雙眼中不見絲毫溫度。

平日泰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的容氏家主此時神情黯淡,他啞聲道:「妖尊若有怒,玦願一力承擔,不必牽連他人。」

太上葳蕤聽著這句話,嗤笑一聲:「本尊卻是不知,容家主原來這般有擔當。」

她坐直身,目光終於落在了容玦身上。

「既是如此,便請容家主自廢修為,鐐銬加身,跪行出城請罪——」太上葳蕤臉上褪去笑意,顯出徹骨冰寒,「如此,本尊或可饒她二人性命。」

不等容玦做出反應,他身旁的青年已然急道:「容家主,不可啊!」

容玦乃是如今鏡明宗內修為最高之人,眾人因此以他為首,若是容玦自廢修為,他們便更沒有可能抵擋住妖族大軍。

「容家主,這分明是太上葳蕤的詭計,你萬萬不能落入她的陷阱!」

「不錯,容兄如今當以大局為重,休要莽撞!」

一眾人族修士圍住容玦,七嘴八舌地勸道,一時倒是比容玦自己還更緊張他的安危。

城樓上混亂嘈雜,太上葳蕤的神思卻有些遊離,她抬起頭,聽見了落雪之聲。

修真界強者為尊,這原是他們教給自己的道理。

只是他們應當沒有想過,自己竟有一日,也會淪為弱者。

冰雪凜冽的氣息落入肺腑,就在這一刻,眼前畫面忽地破碎開,化為無窮無盡的黑暗。

大雨瓢潑而下,少女跪在殿外,重衣濕透。染血的衣袖在雨水沖刷下漸漸褪去痕迹,她垂著頭,雙目緊閉。

天地之間好像只餘一片伶仃雨聲,不知過了多久,少女的身形微微動了動。

太上葳蕤抬起頭,大雨中,那雙眼冰冷而鋒銳。她的目光穿過雨幕,落在了前方日月殿三個字上。

抬起右手,素白皓腕纖細得好似一折就斷,經脈中的靈力近乎枯竭。

這具身體,只有鍊氣七重的修為。

前一刻,她尚且身在妖族宮闕之中,不過閉目小憩片刻,再睜開眼,便是如今情境。

日月殿……

鏡明宗掌教所居,便稱日月殿。

不過在妖尊踏平東域之後,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什麼鏡明宗了。

即便是妖族大軍兵臨鏡明宗那一日,太上葳蕤也未再入鏡花島內,而現在,她竟然跪在鏡花島中心的日月殿前。

昔年過往早已拂袖在記憶深處,那眼前一切,可是一場幻境?

腳步聲響在雨中,太上葳蕤上方的一寸天地忽然被隔絕了風雨。少女撐著傘停在她身邊,水紅色的裙角被雨水洇出暗色痕迹。

「大師姐,此番小師妹受傷本就不該怪你,你實在不必這般……」少女輕聲開口道,餘光注意到太上葳蕤衣袖上殘留的血跡,她微微一怔。

大師姐也受傷了?少女失神地想,所有人都在擔心躺在日月殿中的泠竹,卻沒有人發現大師姐原來也受了傷。就連她自己,聽了消息立刻趕來日月殿,也全是因為擔心重傷的師妹泠竹。

「大師姐,你身上也有傷,還是先回去吧。」少女抿了抿唇,再次勸道。

太上葳蕤抬頭看著她,數百年時光在這一刻回溯,眼前少女與記憶中的人重合在一起。

良久,太上葳蕤終於緩緩開口,叫出了少女的名字:「濮陽鸞。」

濮陽鸞有些怔愣,她與大師姐素日雖不算親近,但她從來都是喚自己阿鸞,不曾這樣冷淡地直呼其名。

在認出濮陽鸞之時,太上葳蕤也終於從那些已經腐朽的記憶中翻出了當年舊事。

七百年前,鏡明宗,日月殿。

七百年前,修真界人人聞之色變的妖尊,尚且還是修為低微的鏡明宗弟子。此時的鏡明宗,也並非蒼棲州第一大派。

鏡明宗掌教門下有五名弟子,其中太上葳蕤為首,濮陽鸞行四。

這一年,太上葳蕤十六歲,修為停留在鍊氣七重,遲遲無法突破,而門中不少年紀比她小的親傳弟子都已經成功築基。雖然修為低下,但因她是掌教首徒,鏡明宗弟子還是要依禮喚她一聲大師姐。

而太上葳蕤跪在日月殿外,是為請罪。

為自己沒有照顧好小師妹泠竹,令她孤身前往雲湖禁地以致重傷請罪。

沒有照顧好泠竹,是她的罪過。

雨幕之中,濮陽鸞臉上帶著不容錯辨的憂色。

小師妹向來是師尊最疼愛的弟子,此番她意外受傷,師尊震怒,聽當時在場的弟子說,他對師姐發了好大的火。

哪怕濮陽鸞向來與泠竹更為親近,也覺得此事並非太上葳蕤的錯,師尊這怒氣實在來得無理。

師妹前往雲湖禁地之事不曾告知過任何人,連大師姐也是在禁地陣法被觸動后才發覺此事,立時便趕去相救——大師姐雖然修為不足,但她手中有代掌門令,這才破解了禁地陣法。

無論如何,泠竹師妹受傷之事也不該怪在大師姐身上。但弟子不可妄言師過,濮陽鸞哪怕不太贊同師尊所為,也只能在心中嘆息一聲。

她看著太上葳蕤,再次開口道:「師姐,師尊之前應當只是一時情急才會斥責於你,如今雨這樣大,你還是先回去休息吧。」

小師妹重傷,師尊此時在殿內為她療傷,大師姐就算跪在這裡,只怕他一時也是無暇顧及的。

師姐身上還有傷,若是一直跪在雨里,之後難免大病一場。

太上葳蕤沒有在意濮陽鸞的話,她低頭看著自己蒼白的掌心,眼神幽深。

她為什麼要跪在這裡?

哦,是愧疚自己不曾保護好師妹,有負師尊所託。

她從前總是覺得,自己受容氏大恩,當盡心相報,絕不可懈怠。如今回想起來,卻是好笑。

她早就不欠容家什麼了。

太上葳蕤站起身,淋濕的長發緊貼在後背,顯出幾分狼狽。

濮陽鸞不由被她的動作一驚:「大師姐……」

雨水從紙傘邊緣滴落,又急又密地打在地面。

作者有話要說:開新文啦~

女主名葳wei蕤rui,有草木葳蕤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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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姐手握爽文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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