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錦城春色花無數,排比笙歌留客住
風從鏤空地木窗漏進來,窗內白色窗紗隨著飄蕩,剛好將風擋在紗外。
囡囡出神著,雪白的手放在精巧玲瓏的金色雕花手爐上,唯絮絮聽到兩個姐姐的玩笑聲,可眼前仍是剛剛對面少年模模糊糊的面龐。
正不知思緒飄到何處,裕安樓下突然一陣吵鬧聲,其下有商販的叫罵,有馬蹄踏過雜亂無章的聲音,陶瓷破碎,小孩哭叫連天。
「這樓下是發生何事了,怎的如此吵鬧?」只聽夏月疑惑說到,並起身張望。
小顧己因被驚了一下,又不想再掀開木窗,便起身去夏月與劉晚語的身旁。
兩個半大不小的女孩帶著個小囡囡就探出身去好奇地瞅。
只見下面一群穿軍甲騎著黑色紅邊馬匹的軍官橫衝直撞往前,手裡拿著長鞭不斷地揮著,大聲吼道:
「都讓開!犯人行刑!爾等都讓開!」這裝扮顯然是御林軍,那些商販驚駭地帶著貨物四處躲避,有的悄悄躲在一旁看熱鬧。
待開出路來,那群軍官後面壓著長長地牢籠往前,一群衣衫襤褸的人坐在裡面。往前一些就是東市口廣場,那是專門監斬人的地方。
這裕安酒樓窗戶只要稍一打開,不遠處就是廣場的中心。在裡面的人即可清清楚楚地看到行刑之人是如何痛苦地死去。一些高官如若知道自己的死對頭被判刑便會不惜金錢包下這裡,只為看行刑之人一死。
劉晚語輕呼出聲:「右將軍張安世大人怎會親自帶頭監斬!」
夏月驚異地問:「今日是要斬誰?這麼大的陣仗?」
幾個女孩雖懼怕卻好奇,便都探頭探腦地望著。
突然木門被打開,一看是剛引顧己來的霍家奴僕,三人都看過去。
那奴僕做禮道:「讓三位小姐受驚,這下面是廢太子的家眷。待會兒行刑實是恐怖駭人,還請幾位小姐盡量避開目光,以免嚇到各位小姐。」
那奴僕說完便退出去了,顧己感覺這奴僕並非是真切關心在座的幾位小姐,更像是知道大家的好奇心理特來解釋的,總是讓顧己心理不太舒適。
這奴僕一番話語更挑起小姐們的好奇心,明知待會兒的場景必是異常嚇人,還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望。
顧己覺得那僕人說得有理,這樣血腥的場面還是不看為好,自己本就害怕,又不想一人坐在窗下,就靜靜地靠著夏月旁側站著,目光盡量不亂看。
夏月年齡稍大一些,十五歲剛及笄的年紀覺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便將頭探出木窗,劉晚語稍小一兩歲,見夏月不怕,也微微將頭探出去瞅。
顧己忍不住提醒夏月道:「敬文姐姐,當心今夜做噩夢......」
夏月笑著揮揮手:「無妨無妨,好久都沒看到這種熱鬧。父親近來常把我拘在府內,怕我又惹事端,我還不抓緊這個機會吶!」
顧己一時無語,想著夏伯父怎會偏偏給夏月取「敬文」二字為未字,這長安城內哪家少年郎不知長信少府夏侯勝之女脾氣火爆直率,看誰不爽便抄傢伙開打,恭敬知文著實有些偏離。但轉念一想,許是夏侯學者父親之心急,想敬文姐姐能從中感悟。
夏敬文已過及笄,現下還無人敢提親。即便是霍光將軍身邊的紅人,別家亦不敢隨意攀扯,這女子打不得罵不得,生怕娶了這位姑奶奶家裡就是雞犬不寧。
可顧己偏喜愛敬文,與她相處自有舒適暢意之感,愛便是愛,恨即是恨。/
樓下吵鬧,顧己壓住好奇不抬頭。
只聽夏敬文數道:「一個,兩個,三個......十個......五十個,六十個......兩百五十六個!」敬文驚呼出聲:「整整兩百五十六個!」
顧己被這數字嚇了一跳,猛地抬頭看向夏月,只見夏月面色驚駭,但置於低矮案桌上的手微微顫抖,又望向坐於對面的劉晚語面色慘白,但咬著牙看下去。
怎會如此大的陣仗,顧己內心震撼無比。
很快東市口廣場站滿監斬之人,而整整兩百五十六人將廣場站滿,每人前面站了一個劊子手。
那些犯人個個魁梧高大,雖著破爛衣裳,自有富人之氣,大多為青年壯年之士。
劊子手皆裸露上身,上肩半披著大紅布,露出胸口的黑色胸毛,黑色褲子拉至膝蓋,緊緊捆著腰帶,彷彿感受不到冬日的涼意。他們面無表情,抗著三尺大刀,刀把拴著紅色綢緞,刀在雪落下時反射出銀白的光,叫人看著生生比冬日的堅冰更讓人膽寒。
夏月與劉晚語定定地望著廣場,已不像是好奇,而是被嚇怔住。
廣場傳來陣陣嘶吼聲,只模糊聽見一些犯人叫喊:「陛下,劉氏劉賀天下,斷不可贈予他人之手啊!」「陛下,我等皆為爾死,爾定不可忘懷!」「劉氏天下,不可落入霍氏之手!」
廣場外無一人敢言語。
一聲高呼打斷了這些叫喊聲:「昌邑王二百五十六名家眷不恭不敬,於江山於人民深於危害,恐危山河,今日屠其家眷!」
又聽震天吼出:「行刑!」
顧及本知這場景不該看,吼聲出來之時終忍不住抬頭望向廣場。
這一看便深深後悔。手起刀落,流血千里,幾百頭顱滾落,幾百刀把上的紅綢帶一齊落下,就像是撒在空中飄舞的血,撕扯痛了顧己的目光。頭顱滾下,幾百雙眼睛看向凌邑城街道,彷彿此刻正直直盯著顧及,目眥欲裂。
顧己恰好正面對廣場,又是站起的,視角更加清晰,該看的、不該看的都看到了。
顧及全身的血液好似一瞬間便被凍住了,手腳冰涼,嘴唇蒼白,一陣恐懼從腳底縈繞全身。
突然一雙手緊緊拉住她,原是夏月早已癱軟在坐墊上,先下只能用手支撐住顧己。
站於晚語身後的丫鬟喊道:「小姐暈倒了!來人,小姐暈倒了!快來人!」
站在屋外守候的奴僕們急急衝進來,只見那丫鬟手足無措地站著哭喊。
顧己瞧夏月已失神無主,便放開手,跑到小丫鬟身邊吼道:「還哭什麼!快去旁間稟告劉德大人!快點!」丫鬟這才回過神,踉蹌跑出去。
顧己又回到夏月身邊,看她毫無反應,已被嚇呆,便拿起桌上溫茶水往她臉上潑去,受水后夏月堪堪回神。
回神后夏月便啼哭不止,顧己見止不住又喚夏侯家丫鬟去稟告,屋內瞬間亂作一團。
在旁邊裡間的幾位大人何嘗不擔心自家女兒情況,生怕他們看到了剛剛的場面,后又聽夏、劉兩家丫鬟來傳,容是沉穩端重的夏侯學者此刻也驚懼異常,而劉德只差一點便哭出來。
邴吉一想自家女兒最小,見這場面不知會將她嚇成何樣,亦是全身發冷,但又無霍光准許不敢隨意起身。
主位上的霍光烹著一壺熱茶瞧著廣場方向,面色無常,次位的霍成君面色柔和,只定定往向木桌一角。劉德心裡冷笑,果然是父女,一個模子刻出。
「今早,我將陛下廢了,爾等可知。」霍光不似問人,彷彿在隨意闡述一件事,不等幾位大臣答便又說:「昌邑王我一手扶上帝位,卻逆我反我,不知以後會對江山造成何種危害,故吾只能廢其。」
「現下帝位空置,需一位劉氏子弟襲,爾等可有何建議?」
夏侯勝回到:「劉氏子弟除劉賀外,他這一輩便無合適人選。」
還有一位廣陵王劉胥,其為武帝之子,但霍光不願扶持壯年且有權者,不便於其控制,故夏侯勝便未提及。
那,接下來只能在劉賀的下一輩中挑選。/
對面酒樓的劉詢心中一跳,一個想法竄入腦海,是不是該到自己了呢?
索於看著坐在自己對面有四方之面,劍眉星目,長身而立的劉詢,他知道自己壓對了。
便低頭伸手摩挲面前的素色茶杯道:「日後皇曾孫可做爾想做之事,一展鴻鵠之志,但切記,先忍后快,蟄伏后能吁。」
劉詢看著眼前雋秀身長的少年,來漢許久,他的西域之感已快消退,確有幾分西域俊美又不失豪爽,但又有著大漢的文書之氣。如不是送至漢朝為質子,以其胸懷與智謀,索於若當西域的王,即便大漢有霍光,但大漢能不能穩又得另說。
劉詢站起,對索於深深做了禮道:「這幾年,吾必須多謝阿於在吾身邊為伴,為吾出謀、助吾解困。待我有一隅之處施展並有所成,我定竭力圓爾之願!」
索於連忙起身扶起劉詢:「皇曾孫謝吾,吾亦謝過爾,得爾庇護......」
劉詢起身望向廣場方向:「阿於,在接下來的時間,我更需你的幫助,你我做事更需步步小心。」
索於站於劉詢身後並未說話,也算是默認。
索於對劉詢道:「皇曾孫該回府等旨了,莫讓曾孫婦在家不安。」
劉詢想到自己妻許平君,便滿心溫柔,只想趕緊回家,想到她無怨無悔跟隨自己過清苦日子心裡又酸楚,對索於做禮就走。
索於看著劉詢走後又瞧著對面酒樓那小小閉上的木窗,千絲萬緒。劉詢回家與妻相伴,喜悅有人可分,悲痛有人可想。索於想著那小小囡囡是否看到剛剛的場面,是否被嚇著了。/
裕安酒樓內,劉德道:「昌邑王輩已無何時者,那下輩就只有......就只有......對了!故太子劉據之孫劉詢!」
只見霍光微微抬頭,眉頭輕鎖略微思考,點點頭:「是矣,聽說此子在城內博學多才、廣交好友,別人多以賢、才、智稱。但事實怎樣,還得多多勞煩三位大臣教考。」
下面的三位臣子唯連連答應。夏、劉二人心裡著急,想趕緊結束去看看自家女兒。邴吉意外,邴家家奴倒是未曾報顧己有何事。
霍光揚手:「夏侯學者與劉宗正去看二女吧。」
夏、劉二者如受大赦,急忙行禮退下,霍光又突然道:「屆時你三人去教考劉詢時,帶上女兒。」夏、劉雖不知何意,只能行禮退出房間。
一時房內只有霍光、霍成君、邴吉三人,邴吉心慌又無路可逃。
「看起來長史大人家女兒年紀最小,確是最鎮定者。」霍光看著邴吉道。
邴吉被霍光看得心裡發寒,只能抹抹前額的漢:「並非並非,小女兒家不懂事,不知事情嚴重。又許是被嚇住了未曾出聲。」
霍光擺弄案几上的小檀木香爐。
「我便不與長史大人繞彎,望我女君華日後需你女幫扶之日,你邴家能出手相助。」霍光並不是問邴吉之意,是以命令口吻而述。邴吉無言。
「這天下,又要變天......唉......」霍光說完便揮手讓邴吉退下。
邴吉退出之時,已然了解霍光之意,心裡只有說不出口的悲愴茫然。
霍光想扶持劉詢上位,但必須牽制住劉詢以穩霍家,沒有比讓霍成君坐上后位再好的法子。霍光想讓身邊近臣之女為成君所用,助成君永保后位,而邴、夏、劉三家之女將成這場紛爭中的犧牲品。
曾經誰人都羨慕皇宮的金尊玉貴;而現如今,與其說這是劉家天下,不如說這是霍家天下,帝位上人但凡行差踏錯,身邊女子便如一張薄紙,棄之無謂。
霍光之意,便是最屬意於顧己,邴吉不願邴顧己被困於不見天日的皇宮,可現下又能如何?
待見到顧己,夏月與劉晚語已被其父帶走。邴吉看到小小的孩子抱著個小暖爐縮在案幾一角,臉色蒼白,動也不動。身上的白色外袍不知何時已掉到地上。
「顧己。」邴顧己聽到父親的聲音,緩緩抬起頭來,大大的眼睛里已蓄滿淚,只是未曾留下罷了。
邴吉牽著小顧己冰涼的手往外走去。來時歡歡喜喜的小孩,走時像被抽離了魂。/
顧己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裕安酒樓的,只是走出去的那一瞬間心裡突然鬆了一口氣。
剛才騷亂的人群已安靜下來,街上人來來往往,酒樓門口邴吉遇熟識的大人正在告辭,顧己欲走向馬車,街邊一人拉著大貨物似是沒拉穩,輪子突然打滑猛地撞向顧己。
顧及連連避開,那人一看是個金尊玉貴、穿戴不俗的小姑娘,便怕惹上麻煩,一時間大腦一片空白,竟將拉貨物的繩索直接放開,貨物沒了力量牽制輪子又控制不住,便迎面向顧及撞上去。
阿梅死死護住顧己,顧己一看那貨車若是撞上會直接將阿梅攔腰折斷,就拚死推開阿梅,阿梅沒想到被猛地一推便突然滾開,那滿是貨物的車即將直直撞上顧己。
顧己心都涼了,想著自己今日出門沒算好日子,就這樣隨隨便便死在貨車之下,想過千百種死法,沒想過這種隨意的死法,著實讓自己有些意外。
那種身死骨碎之感並未出現,只是面前突然出現一股蘇合香的味道,宮裡曾賞父親一盆西域蘇合香,就是這個味道。
顧己睜眼,面前並非是貨車,而是一張近在咫尺的臉,少年面龐清雋,鼻樑高挺雋秀,西域的長相卻是中原人的氣息,眼睛不算黑,裡面卻繾綣著一汪深藍,神秘不可測的深藍。
顧己定睛一看,這少年竟生生抗住貨物砸下。因貨車過於沉重,他的臉已充血,青筋爆出,眼裡的藍早已化得更深。他個子雖高,但仍是一少年郎,力氣遠非成年人,但卻未曾放手。
「出去!快爬出去!快!」索於吼到,他怕貨車隨時砸下。
顧己立刻反應過來,慌不擇路地爬出去,而邴吉已反應過來,連吼小廝和路邊的人幫忙,齊力將貨車推開。
但貨車實是過大過重,索於一條腿被壓在底下,待貨車被移開倒在路上之後索於只能以未傷的那條腿撐起微微站立。
邴吉將倒在地上的顧己扶起,查看女兒是否被傷到,看到除手上和臉部有些許擦傷之外並無事,立即走至索於面前做禮感謝道:「多謝小公子救我女兒,不然我不知會發生何事。」
索於看向邴吉道:「無事。」
「吾是將軍長史邴吉,若小公子願意,可上我府治傷,我為將軍備下薄利以謝。」
「我乃隨意出手幫忙,無需邴大人過於掛心。在下還有事,便告辭了。」作了個揖便要走。
顧己被嚇到本是躲在父親身後,看這少年郎不需禮謝,又無需療傷,他雖生的好看,可打扮實是過於普通,或是接近寒酸,頭上只有一支素色的木簪子束髮,和那些穿金戴銀的公子相距甚遠,想來家境應當不好,左腿又受傷,便覺自家這般一毛不拔不好。顧己探出身去,便聽她小小嬌嬌一聲道:「小公子請等。」
索於勉強回身:「請問還有何事?」
顧己將自己腰間一顆小小水滴狀的玉遞予索於:「這贈予你,小公子今日救顧己一命,我自當記得你的恩,這玉上刻著『唯』字,你若有需要的地方可憑此玉進我邴府尋我。」顧己見索於正要拒絕,急忙道:「小公子這腿已露骨。」顧己瞧見那血肉模糊的腿,「你衣著素色,想來可能日後會需幫助,你且收下,不然我記著你這腿實是難安。」
顧己說著說著有些更咽,想著自己今日的破運氣,又要失去一塊玉,命差點沒了,主要是為自己難過。
索於看著臉上髒兮兮的小孩兒淚刷刷地落,尤自以為顧己心疼自己這腿,看這腿實在嚴重,不收她定放不下,抬手將玉拿著,作揖便走了。
顧己看著那小公子一瘸一拐地走掉,偏偏又高瘦,看起來莫名惹人心疼,顧己發現好看的東西受傷總會莫名更惹人憐愛。於是邊想邊哭哭啼啼地被邴吉抱上馬車。
而邴吉將那犯事的人一併帶走。
索於聽著漸漸遠去的女孩啼哭聲,那哭聲像貓叫似的,一聲聲撓在心間。小小的玉在手心裡冰冰涼涼,他握著那玉,玉上的「唯」字摩挲著掌心,唯他一人慢慢走回空空蕩蕩的質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