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1章 殘鹽引
明,天啟二年,揚州。位於東關街旁的某大宅院,一僻靜屋室中,一少年正用左手飛快轉動著一個物件,右手持銅線向另一條銅線端頭靠近…伴隨著「呲呲」聲響,兩個銅線頭之間飛濺出肉眼可見的火花。「成了」,少年裂嘴笑道。突然,門口閃現出一名身著青布襦裙的少女。她急切的說道:「二少爺。老爺有急事要見您呢!」這少年反應極快,在她進屋一剎那便已起身,將那物件遮藏於身後。接著,他憤怒的訓斥道:「豈有此理,怎麼不敲門就直闖進來?!出去!」丫鬟蓮兒第一次見少爺楊重發火。她略微一愣,便退出門外,低頭垂目的站在一旁。楊重隨即將那「有刷直流電機」飛快拆解,各部件分藏於書房各處。他能造出這跨越時代的東西,自然因為他是穿越之人。穿越有很多形式,楊重屬於沒喝孟婆湯那種。他來到這個世界或者說他出生,已十七年了。前世,他是個比較成功的商業人士。功成名就后的最大愛好是船和飛機。船指的並不是豪華遊艇,而是帆船運動。飛機也不是灣流公務機,而是指航模,無人機,還有滑翔機和傘翼運動。來到這個世界的前兩年,為了防止被人看成怪物,他強忍著沒說話,心裡卻一刻不停的謀划著未來。有刷直流電機是他全盤大計中一個核心元素。造這東西可比造瓦特蒸汽機靠譜容易多了。其主要材料是永久磁體和銅線,都是花點銀子便能從市面上弄到的。結構簡單,製造也沒有工藝技術門檻,憑楊重自己的動手能力就能打造出來。唯一的困難,就是沒有安伏表一類測量儀器。若要和其它相關物件搭配使用,就需要不斷嘗試,憑經驗積累讓物件之間得以匹配。不過這也就是個時間問題。他等到成年後才開始搞這些,是為了保密。對此絕對保密也是全盤計劃中極為重要的事項。楊重確定沒有什麼泄密可能后,方才走出房間。他發現蓮兒臉上掛著兩行清淚,便笑道:「怎麼,蓮兒還在委屈呢?少爺我剛才話說的是急了點…」蓮兒忙搖頭道:「蓮兒不是因為感到委屈,蓮兒是惱恨自己情急之下,便忘了少爺平日的囑咐。怕…怕少爺厭…」她話未說完,楊重的一方絲絹手帕已遞到面前。蓮兒接過手帕將臉上淚擦乾,方發現對方已然離去。看著楊重已遠去的背影,她用小手輕輕打著自己臉頰,心中默念道:「蓮兒啊蓮兒,別想入非非了,二少爺對府中所有丫鬟可都是這樣的。」楊重的家族是個鹽商世家。在揚州鹽商群體中,其規模也不算大。即使如此,也能每年毛入白銀四五萬兩,家中仆佣數十,家丁數百。此時,楊重的父親楊安已愁眉苦臉的端坐於廳堂中。楊重落坐后便道:「父親尋孩兒來,可還是為了那兩淮巡鹽御使的事?」「正是!這康懷定還是揪著殘鹽引的事不放啊。鐵了心要勒索我等揚州鹽商。他可不是如常般索要些賄賂好處,而是獅子大張口,有殺雞取卵之意!」楊重語氣平淡的說道:「父親何必憂慮?這又不是我們楊家一戶的事。這揚州城幾十個鹽商中,比我們個子高的人多的是,天塌下來,便由他們先頂著。若這錢大家誰都不給,又能怎樣?滅門府尹,破家縣令這話不假。但揚州眾鹽商在官場上盤根錯節。憑他一個七品官,要將揚州鹽商都破家怕是不可能。」楊安搖搖頭道:「若他針對的是整個揚州鹽商群體,為父自是沒什麼好擔憂的。但現在不是這麼簡單。」「父親此話何意?」楊安端起茶碗泯了口方才說道:「那大戶王家和盧家已經帶頭答應了康懷定的條件,鹽運使盧松也召集我等,鼓動我等破財消災。為父認為…,這其實是他們串通好的,而且這裡還涉及東林黨與浙黨之爭。」楊重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其中意思。這無非就是「大戶如數奉還,小戶三七分賬」的把戲。浙黨其實是泛指齊楚浙黨。楊家在官衙朝廷里只有些淺薄的背景,也並未刻意偏向哪一黨。只是楊重還有個在山東當縣令的兄長楊龐,他名義上是浙黨骨幹姚宗文的弟子,所以楊家還是被人看成浙黨一系的。那康懷定是典型的東林子弟。此次以兩淮巡鹽御使身份前來巡查鹽政,一入揚州便盯上了殘鹽鹽引。所謂殘鹽就是遺留在鹽場角落中,被風雨雜質消蝕污染了的舊鹽。所謂鹽引就是鹽商販賣官鹽的憑證,每引所能販售官鹽都有定數。鹽商獲得鹽引渠道之一是向朝廷購買。早在百年前的弘治年間,朝廷就開始派發殘鹽鹽引。殘鹽引的派發價格只有普通鹽引的一半甚至兩三成。殘鹽引按規制是由持引人買賣殘鹽之用。但實際操作中,卻同樣可用這殘鹽引販售普通食鹽。畢竟這殘鹽和常鹽並沒什麼區別標準。這樣一來,誰能按官價拿到殘鹽引,誰就等於白撿了一筆銀子。最初,有權勢的達官貴人各顯神通,將其收入囊中取利。再後來,鹽運使也會在派發殘鹽引時按數收賄。當然這賄賂可不是鹽運使一人能獨吞的。做為鹽商,即使算上賄賂花費,和配售的普通鹽引合算后,平均每引成本比普通鹽引還是要節約一成多銀錢。如此只要還想做官鹽生意,就必須向鹽運使行賄買入殘鹽引。否則成本上就競爭不過其他的鹽商。這些都是行當中公開的秘密。但康懷定一來,便說揚州鹽商們利令智昏,用殘鹽引販常鹽,變相偷了朝廷的稅款,要嚴懲不怠。幾經接洽談判,他給了鹽商們兩條路。一條是公事公辦,鹽商不僅要補齊近十年來殘鹽引和普通鹽引之間差額,還要蹲監坐牢流放。另外一條是要鹽商們支持東林黨的詩禮文教之業,給建書院等事捐輸。其實就是索賄。這后一條看似正常,往年巡鹽御使銀子也不會少拿。但這康懷定索要的數額卻是大的不可想象。僅向楊安這一戶就索要三十萬兩白銀。此時,已沉吟片刻的楊重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們楊家也只能破財消災了。」楊安楞了楞,方皺眉說道:「重兒,為父還以為你能出個好主意。原來也不過是個破財消災。三十萬銀子啊!那不是破財,那是要我們楊家破產啊!我們家這些年在殘鹽引上的取利,總共不過幾萬兩白銀。大頭都被官場從下到上的人拿了。現在要我們鹽商來倒貼這差額,這不是搶劫嗎?」楊重平靜如水的說道:「形勢比人強。當下,東林黨深受聖上器重,大權在握。有眾正盈朝之稱。他們中確實有不少高風亮節,秉公辦事之人,但抱團取利之徒也不在少數。更何況康懷定抓的這個把柄也說的過去。現在王盧兩家已公開表示了。不管是不是他們在演戲,其餘幾家與東林黨有瓜葛的大戶肯定也會立刻跟進。綜上幾條,父親若不交錢,就必是那出頭之人。出頭鳥的後果可想而知。」楊安臉色變的煞白,沉默半晌后痛苦的擺擺手道:「那…那就如你所言,破財消災吧。」而後他又不甘的嘮叨著:「這楊府上上下下,人吃馬嚼,迎來送往。每年也就能凈落個兩三萬兩銀錢。三十萬兩啊!為父十幾年的心血,被人這麼一句話就擼乾淨了。」待楊安發完牢騷,楊重又說道:「父親,其實兒子有一事,事關我們家的生意。早就想說,卻一直沒有開口。」楊安此時已進入閉目養神之態,頭靠椅背,微眯雙眼道:「重兒,你也知道,你兄長入仕為官分家后,為父便任由你處置生意上大小事務。所以,有什麼話你只管直說,毋須顧慮。」楊重隨即說道:「父親。這鹽業生意本質上是跟著官府朝廷撿飯吃。而如今,朝廷的形勢您也看到了,朝堂混亂必將殃及魚池。所以這生意現在是風險大於收益。即使年年盈收,不定某天就冒出個人來勒索一大筆。這種吃官衙飯的生意,怎麼可能處處合乎法度,別人找你把柄輕而易舉。再看這天下形勢,未來些年,朝廷課稅難保不翻著花樣增加。那時官鹽能斗過私鹽嗎?還有,朝廷收不到鹽稅,首先會找誰?當然是鹽商啊!」楊安聽到這,警惕的睜開雙眼,喝問道:「難道你想販賣私鹽不成?那可是抄家問斬的大罪!」楊重苦笑道:「孩兒當然無此想法。父親,我意思是我們可以做些鹽業之外,不依賴朝廷官衙的買賣。」楊安呵呵冷笑兩聲后回道:「重兒,你還是年輕了。當今什麼生意不需依賴官衙?什麼買賣完全不會被官府中人拿捏?告訴你,什麼生意都避免不了,只是程度不同罷了。」楊重正色道:「父親,可天下還真有和朝廷官衙沒有糾葛的生意,而且規模還可以做的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