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再世
往生海,奈何橋,晝夜不息,神仙們輪流倒班,確保十二時辰內每一位來到忘川的魂魄都能感受到忘川用心的服務。
天衣握著那段繩子,就坐在海岸邊的忘川石旁。
她雖斷了七情,但沒有斷悲憫之情,是以對除自己外的眾生,她都會產生深重的共情。
那具魂魄飄散后,她的心似乎也跟著飄散了。
而海里的魂魄,彷彿能聽見她的心聲。
一道紫浪拍向忘川石,海里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天衣,其實他們還有再續前緣的機會。」
天衣握緊手中的紅繩,看向無際海面:「這是死繩,無解的。」
「誰說的?」海面飄來忽近忽遠的聲音。
「要看你怎麼理解這個緣了?」
「可不是么,在一起是緣分,遇見不在一起也是緣分。」
「你們能不能少說兩句,續緣可不一定好事,說不定人家兩個人早就恨透了彼此,根本不想再見面呢?」
海面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天衣無力的笑笑:「對啊,都是死繩,命定緣分已經盡了,何必又執著於前緣而傷悲呢?」
海面又響起忽近忽遠的嘆息聲,天衣把這段死繩收入神墟,離開了往生海。
原本,她是想將紅繩歸於月老,請他座下的散緣童子剪斷紅繩的。
可偏偏在她取出紅繩要交給月老時,那段紅繩又恢復如常。
月老當時剛在雲端躺下,懶得下雲來的他,用柱杖勾起紅繩看了一眼后說:「這繩子是你修復的,便由你替他們保管吧。」
「是。」天衣大喜,她雖不知道這紅繩又為何恢復原樣,總之,紅繩恢復如常,便代表這二人緣分如常,正在推進中。
或許這兩人都為真神,不死不滅,與天齊壽,魂飛魄散那一世,不過是二人緣分的開始。
眾生茫茫,於天界而言,天衣不過是管理著一項小職務的仙人,她只要做好自己的本份工作便足夠了。
紅繩那件事,逐漸被她拋之腦後,又兩千年逝去,兢兢業業的她,終於從一個上仙熬成了上神,品階僅次孟婆,被元夜帝君封為忘川主,統管往生海,奈何橋,忘川石,若元花海,以及曼殊沙華花海。
冥帝照舊喜歡在冥殿睡大覺,天衣更加兢兢業業,她甚至為救渡那些亡魂開了一間忘憂酒肆。
來忘憂酒肆喝酒,需要用講一段故事,才能換一壺忘憂醉,喝下忘憂醉,便能永遠忘記這段故事。
自打忘憂酒肆開張后,孟婆解放了許多,從前總遇到許多不肯喝孟婆湯,甚至大鬧的魂魄。
如今有了忘憂酒肆,他們自主選擇忘記想要忘記的回憶后再上奈何橋,少了執拗的人,孟婆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忘憂醉是用若元花和曼殊沙華釀造的,味清香悠遠,酒色淡紅,倒在琉璃盞里如美人羞澀時浮上的紅暈。
來酒肆講故事的人絡繹不絕,天衣事務繁多,便收了兩個徒弟替她接待客人,記錄故事。
好不容易處理完冥王指派下來的清掃怨念,魂魄普查工作,天衣取了一杯清香怡人的花茶,悠閑的枕在酒肆頂樓的納涼亭中。
今日忘川落了雨,整個空氣中都瀰漫著一股煙雨味,往生海面更是白霧與紫浪交融,把海際都模糊了,遠遠看上去,如打翻了一碗紫色顏料,鋪散在一張白紙中。
酒肆一樓,司悅端著一壺剛解封的忘憂醉,來到一張四方小几前。
「客官,您要的忘憂醉來了。」
「這酒……真的能永遠忘記從前的一切?」青年的聲音很明朗清澈,可問起話來,那聲音又染上些綿長的惆悵。
「當然了,這每一壺酒裡面就有一朵若元花一朵曼殊沙華,純度這一塊,您請放心,我們忘憂酒肆只做誠信買賣。」司悅念了個訣,手中化出一張印了桃花的花簽和一隻筆桿透明的毛筆。
「這是寫故事的紙筆,您想好的話,我們便開始交易。」
「好。」男子挽起漂白衣袖,拿下紙筆。
這筆無需蘸墨,這花簽為不老桃樹所制,若非丟入天君的九重蓮火,可不傷不壞保存千世。
司悅也在同時,為他打開酒壺,倒出忘憂醉。
一盞忘憂醉,可解一世痛,一壺忘憂醉,徹底洗去前塵記憶。
男子提筆,陷入一段前世的回憶。
彼時,他還是人界留仙山的一隻小墨狐,一場大雪,讓他在山中覓不到食物,那日他不過餓得慌了,忽然從林子里竄出,叼走一戶農舍的小雞仔,便被撞上的兩個道士認為妖物,他右腳被兩道士劈下三道劍痕,為了保命,他丟下小雞仔一瘸一拐的躲到山坳里。
而剛入青雲觀,法力低微的謝繯澄,在聽見山坳里發出的狐狸求救聲后,走向被雪埋沒,卻怪石嶙峋的山坳。
路面被大雪覆蓋,即便謝繯澄如此小心還是摔到了山坳里,這一摔謝繯澄也折了右腳,兩個「瘸子」行動不便,便被困在了山坳里。
好在謝繯澄和那些道士不同,她心懷悲憫,見他受了傷,便給他塗抹傷葯,感覺他可能困了好久也肚子餓了,便把自己帶著的乾糧分他一半。
她用法力升了一團火焰,他匍匐在火焰前,楞愣愣的看著她睡去,她容顏清雅,尤其一雙修長纖細的墨眉,最為動人,似起伏的水波,溫柔動人。
他匍匐了一會,見她因為腿疼,發出倒吸冷氣的嘶嘶聲,瘸著腿腳,爬到她右腳踝的摔傷處,用爪子輕輕的揉上。
他也不知道他何時修鍊過一種能治癒他人傷病的法術,他只記得有一次,一位老婦人在大雪天里也是摔傷了腿,當時心疼老婦人的他,便探出一隻爪子摸了摸老婦人的傷腿,沒想到片刻后老婦人竟然痊癒了。
不過可惜的是,他不能治癒自己,否則他也不會被困在這山坳之中了,他果然是有治癒傷病的能力,不出片刻,因為腿疼直冒冷汗的她便轉醒過來。
他收起爪子,露出困惑的表情,與此同時,山坳之上傳來呼喚她她姓名的聲音,他知道是那群道士來找尋她,便偷偷躲了起來。
她誤以為是山坳上出現的師父救了她,連連向師父拜謝,師父不語,她回頭看向白皚皚的山間,偷偷扔下了藥瓶。
其實他救過她好多次,可她都不知道,她待他很好,每年冬日他們都會相約在留仙山的一處山洞過除夕,那是他一年之中最開心的日子,彷彿每守一次歲,就證明他與她又相伴了一年。
年歲漸長,他也逐漸意識到自己依戀上了她的溫柔似水,可若干次的對視后,他又發現,她對自己,從來只有悲憫。
也因此,即便在他修得人形后,也不敢以人形與他見面,他害怕她喜歡的只是那隻討巧的小墨狐,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對她有男女之情的狐狸少年。
山中時光格外祥和匆忙,百年不過轉瞬即逝,而天資聰穎的她,修為已滿即將飛升成仙,他也想陪她一起飛升,可惜他父母都是修鍊走火入魔的狐妖,他沒有資格入青雲觀修行,沒有入觀修行資格,他便不可能飛升成仙。
而就在這即將離別之際,他卻發現,觀中部分弟子因為嫉妒她修為突飛猛進,即將飛升而咬牙切齒,設計毒害她。
當她要服下師父贈的仙丸護身迎接雷劫時,他從窗戶竄出叼走她盒子里的仙丸。
幾個躲在遠處觀察的弟子,覺察計策失敗,害怕他將此事捅到道長面前,便施法把他關押在一個捕獸陷阱里。
而道觀,就在她飛升的前一夜,被道長屠殺所有弟子的性命。
枉死的性命化作無數的怨念糾纏在道觀之中,待天上的神仙降臨青雲觀時,只看見一片荒蕪殘敗的廢墟,以及坐在廢墟之中,被怨念纏繞,手持長劍的她。
她被天神判定為修鍊走火入魔,殺盡同門師兄,應當取消飛升資格,就地處死打入往生海受地獄之苦。
她深知自己被冤枉,為自證傾,散去所有修為,自毀元神已渡滿道觀的亡魂,也就是在這一刻,她魂飛魄散,他掙脫牢籠,毀去自己元神,保她修為恢復,魂魄歸位。
她通過了人生這一劫難,成功飛升,在入仙界前,她曾遙遙回頭看了一眼化出人形的他。
彼時她已著一身天水碧的仙袍,墨發在清風裡飄散,澄澈靈動的眸子顫動著淚花,還是一個悲憫的眼神。
他對她露出蒼白一笑說:「能助你飛升,我死而無憾了,如果我們還有緣分,希望到了仙界以後,你能渡我一程。」
……
司悅也不看他寫了什麼,只管收回紙筆,放在櫃檯后的架子上。
那架子上擺滿了花簽,層層疊疊,匯聚著無數個生靈遺憾卻又最終選擇遺忘的故事。
男子端起一盞忘憂醉,一飲而盡,他想他與她的前緣是應該斷了。
三盞忘憂醉下肚,他腦袋開始發脹,發暈,沒過多久他便昏沉沉的睡去。
片刻后,天衣從樓閣上走下,她還是穿著一身天水碧的仙袍,墨發半披,只頭上的玉釵變成了一頂玉冠,整個的氣質也從先前的清雅轉變為一種超脫凡世的嫻靜。
「師父,他睡著了。」
「這位客官,煩請你把手遞給我一下。」
天衣打開右手,手中化出一朵曼殊沙華,昏睡的男子並不答她的話。
她抬手探上男子的靈識。
那男子生得一雙極其漂亮的眼,即便逼著眼睛也很好看,狹長眼尾微微上挑,眼下勾著淺淡的緋紅,媚而不妖。
天衣似乎在哪見過這樣一雙眼,只看了一眼,便有種驚心動魄,攝人心魂的感覺。
他肌膚勝雪,光滑細膩如剝了殼的雞蛋,鼻樑高挺,鼻樑左側生了一顆黑痣,也不知道怎地,有了這顆黑痣點綴后,襯得他又欲又純。
天衣忽然心跳加快,甚至能清楚的感受到因為緊張帶來的窒息感,這種感覺她從未有過,讓她覺得怪異,想要抗拒,可越是抗拒越是緊張。
她明明已斷情絲,為何還能對一個陌生男子產生如此強烈的情感?
見師父許久不開口,司悅有些好奇:「師父,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他的命格似乎被封鎖了,即便喝下忘憂醉,也無法入輪迴道。」她方才窺查了男子的命脈,是斷的,且前塵記憶也在喝下忘憂酒後徹底忘卻。
一般而言,命格封鎖的魂魄,是沒有辦法上奈何橋的。
而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無外乎這條命脈的主人經歷了大劫,或是犧牲自己的命脈救渡了他人。
假如這男子還想繼續步入輪迴道,只有一個選擇。
「那師父,應該怎麼辦呢?」司悅還是頭一次聽說一個人的命格會被封鎖。
「為師先去一趟司命殿。」
天衣想到了一些解法,可因為不知道男子命格為何被封鎖,所以想先去司命殿問問司命。
就當司命提筆三百次,依舊無法在小墨狐命薄面書寫時,天衣步入了司命閣。
司命抬眸,數年過去了,這位天衣上神,愈發的清冷出塵,冥界還未落雪,司命便打了個冷顫。
「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何事?」
「假如一具魂魄的命格被封鎖了,可他又偏偏飲下了忘憂醉,那如何才能渡他入輪迴道?」術業有專攻,天衣常年只負責給怨念深重的魂魄渡化,於命格一事上知之甚少。
「嘶!」司命倒吸一口氣冷氣,「命脈斷裂有兩種原因,其一可能是他在上一世遭遇魂飛魄散大劫后,卻又為他人所救,得以聚齊魂魄來到忘川,其二,這具魂魄的主人可能為一方仙神,目前正處於渡劫階段,命脈自有天機運轉,我一個小小司命,是無法為仙神主筆命運的。」
「至於要讓他重回輪迴道,得問問紫薇帝君。」司命看看手中的命薄,又看看得到答案的天衣,「順便,你把這隻小墨狐的命薄也帶去紫薇帝君處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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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墨狐:要不我還是忘了你吧
天衣:已斷情絲,前塵如雲,一心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