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神秘(一)
幽暗的皇宮中傳來一陣陣細細的嬌喘聲,任何一個經過人事的男女都知道這是什麼聲音,也知道她極力的壓制著內心的慾望。就看到一個穿著宮女服飾的女子推門而出。
借著月色,卻見她額頭上還有細細的汗珠滲出。四處打量一番,發現沒有侍衛經過,反手關上門,快步走出,匆匆的消失在深夜中。
在這個幽暗的偏廳內,卻見一男子正赤裸著身子雙膝盤坐在床上,雙手平托於身前虛握,雙掌之間擰成一股白氣。漸漸的,白氣越來越多,將他整個人都籠在其中,已看不清他的樣子。這股白氣越來越濃,終於充滿了整個屋子,直到天快亮時才漸漸消失,最後竟然都從他的口中消失不見。
這時,男子才緩緩睜開眼睛,面上浮現出一絲滿意的微笑。
天色漸漸明了,他沒有休息,換了一身深藍綢緞袍子,走出門去。
此時正是武周長安三年十月,天氣已經十分寒冷。他從東邊宣仁門走出,看天色尚早,路上沒有行人,偶爾有路過的也是匆匆離開。
他一路向南,穿堂過巷,一直來到了集賢街,在街口十來丈處停著一個賣炭的老漢,天氣寒冷,正是賣炭的好時節。賣炭的見到他,拿起小鎚頭,在一塊炭上叮叮叮地敲了三下。任何東西敲在炭上都不可能發出這種聲音。
賣炭的停一停,敲了三下,又敲三下,接連三次。隔著數丈處,有人挑著餛飩挑子走出來,那人卸餛飩的竹條在扁擔上也這般敲擊。這次倒是竹子相撞的聲音。上官清影知道是天刺門傳訊之法,隨著一個賣冰糖葫蘆的小販進了衚衕,來到漆黑大門的一座屋子前。門口蹲著三人,正用石灰粉刷牆壁,見到上官清影後點了點頭,石灰刀在牆上敲擊數下,大門便即開了。
他走進院子,進了大廳,一個白衣男子坐在廳中,只見他身形瘦高,雖是坐著,雙膝也高過椅子。面如冠玉,神色淡然,頜下三捋短須,他快步上前跪倒道:「師父!」
那人看他來了,甚是歡喜,說道:「你來得早,再好也沒有了。我本來想多耽幾天傳授你一些武功,但昨天接到訊息,太原有件大事要我去料理。這次我只能停留一天。」他不由得神色一暗,臉上儘是失望之意思。
那人道:「清影,如今你成了武則天前的紅人正是最好不過。狄大人去世后,朝中再無人可以影響這位女皇帝了。」說到此處,臉上漸漸變得凝重。
此人複姓上官,名清影,本是女宰相上官婉兒收養的一名書童,曾在狄仁傑府上幫忙查案。后狄仁傑病逝,這才又回到上官府上。
前些日子,上官婉兒帶著他去見皇帝時,武則天一眼便看中了他,留在身邊聽用。如今雖然是女皇在堂,他作為正常男人也不能宿在宮中,女皇便在內宮之外宣仁門之內找了一間小宮室,讓他居住。平時上朝,也不需要他,只是朝後批閱奏摺時,讓他在一旁協助。
如今皇帝年事已高,多日不上朝,他也樂得清閑。
這中年人名字叫楊金勾,本是當朝前宰府狄仁傑門下故吏,后棄文從武,加入天刺門,得前掌門賞識,成為了掌門。上官清影在狄府時因此相識。
楊金勾從懷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說道:「這是本門修習內功的基本法門,你每日照著自行用功。」打開冊子,每一頁都繪有人像,人像上畫滿了全身穴道,並用紅色細線勾連,便是運氣的經絡。當下教了修習內功的法門和口訣。
上官清影已經學了不少內力,最近修鍊時也頗有些見解,本想和師父好好說一番,卻見他神色凝重,便閉口不言。當下一邊背誦,一邊理解。
楊金勾花了兩個多時辰,將這套內功授完,上官清影於不解處也積極發問,不過越是詢問,疑慮越多。若是平時,楊金勾必然能發覺其中異常,此時他心中有事,只覺他悟性甚高,心中歡喜,說道:「本門功夫以正心誠意為先,與狄公府上時,我便覺你悟性頗高,今日一見,正應當日所見。假以時日,必有大成。」
上官清影答應了,雙手接過冊子,放入懷中,心中還想著這套內力。楊金勾看他用心,心中也想著別的事情,便不打擾。
他修行內力已經有幾個月,如今精進神速,楊金勾也常誇讚他天賦異稟。經過最初的驚喜,如今卻攢下許多疑問。他一面思索,一面暗中運氣,發覺按照師父所言雖能行得通,卻始終會有一窒。心中暗想:「或許是初練,尚不純熟。」
這時已過正午,楊金勾命人開出飯來,和上官清影同食。餐桌上上官清影還想著內力之事,話也少了許多。楊金勾暗自讚歎,自不會怪他失禮。
用餐完畢,上官清影進宮回到自己屋裡。看天色還早,便取出楊金勾的那本武功冊子,照著所傳秘訣,盤膝而坐,練了起來。
也不知練了多久,忽然聽到有人開門的聲音,聽音辨人,自然是小宮女花蕊了。當即停下修鍊,將散發的白氣從口中緩緩吞入。睜開眼睛,正見花蕊輕著身子推門進來。二人早已輕車熟路,不需要過多的話語,直接滾到了床上。待雲雨多番,這才放她離開。
接下來幾日,武皇也沒有召見,他倒也樂得清凈,白天練習那本內功冊子,晚上則與花蕊共赴雲雨。
這日,他正在練習內功,忽聽得有人在外呼喊道:「上官大人!在下奉宰相大人之名,送冬春衣衫與大人。」上官清影聽聲音,認出呼喊之人乃是上官婉兒府上的家丁阿福,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入宮一月,只是因為武則天一句口諭,沒有官職。作為上官婉兒的書童,上官婉兒有時也會把朝中之事拿來與他商議,卻不是十分親近之人。上官婉兒位極人臣,怎會特意為他送衣服?
他不及思索,亦不敢怠慢,急忙跑出,跪倒在地道:「多謝上官大人!」阿福道:「上官大人請起。」然後命令其他下人道:「抬進去吧。」那阿福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不知道他本來叫什麼,府內職位高的叫他阿福,年紀小的叫他阿福伯。只見他身子瘦削,雖穿著厚厚的衣服,卻也如同枯樹一般,尤其是那雙手,枯瘦如柴,如同只有骨架一般。
上官清影爬起來,看那箱子極大,看來這是把所有的家底都搬過來了,暗想:「這幾日皇帝都沒有召見我,難不成二人又商量了什麼和我相關的事情?」笑著問道:「阿福伯,這是怎麼回事?」阿福眉開眼笑道:「恭喜上官大人啦,您成了皇上面前的紅人,宰相大人也不得不給您面子呢。」上官清影心知必然不是如此,口中卻說道:「豈敢豈敢。」
阿福低聲道:「兄弟現在發達了,可不要忘了我們這些老哥哥們啊。」上官清影看他雖然面露微笑,只是臉上沒有絲毫的肉,如同殭屍一般,笑容中竟然有些可怕,登時恍然大悟:「糟糕!他們把我當成張昌宗和張易之那對兄弟了!」想起自己剛剛和武則天見面,她便賜了花蕊給自己。花蕊全無少女羞澀之意,主動寬衣解帶。他正是血氣方剛,如何能抵擋如此誘惑,便如同乾柴烈火一般。此時想起當時武皇賜花蕊給自己時的神情,頓覺不寒而慄。
就在他神色恍惚間,大箱子已經被抬進屋中。阿福道:「眾位兄弟辛苦了,咱們就不要打擾上官大人了。」眾人齊聲道:「是!」上官清影取了些碎銀子分給眾人,眾人連連點頭,感激退去。
阿福低聲問道:「清影,屋中沒旁人嗎?」上官清影搖了搖頭,看他神色嚴肅,已經不是剛剛那般笑盈盈的表情。
阿福轉身把門關上,走到箱子面洽,右手撫在箱上,手指勾住箱栓,將箱子打開。這箱蓋頗為沉重,尋常人需雙手雙臂才能打開,卻被他一根手指抬起。
上官清影吃了一驚,這招舉重若輕,著實厲害,知他是故意顯露這一手,當即明白他也是天刺門之人。
只見箱子打開了,裡面的衣服卻只有半箱,上官清影正起疑時,阿福將表面的衣服撥到一邊,俯下身子,輕輕抱了一團物事出來。
上官清影看的清楚,竟然是個女人。
阿福將那人橫抱起來。只見這人身子瘦小,一頭長發,卻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身穿薄薄單衫,雙目緊閉,一動也不動,只胸口微微起伏。此時天寒地凍,但箱子里有一層衣服包裹,並不十分寒冷。這時從箱子里出來,一股涼意傳來,少女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阿福道:「你的床在哪兒?」上官清影用眼神指向屋內。阿福將那女子抱進屋內,放到床上,將被子拉下給她蓋上,又將兩邊的床幃拉下,這才轉過身子。
上官清影問道:「阿福伯,這是何意?」阿福道:「清影,這是武三思的孫女武隱隱,我們無意中將她擒獲,是掌門讓我把她送進來的。」上官清影一聽是武三思的孫女,當即留神,問道:「師父這是何意?」阿福道:「掌門他什麼都沒說,只是讓屬下告訴你,一定要保她平安,關鍵時刻或有大用處。」
上官清影暗想:「天刺門在洛陽城頗有勢力,若要將她藏起來,有的是地方,為何偏偏要藏在自己這裡?自己雖然機緣巧合得到了皇帝的青睞,但她只要一句話自己便得立刻離宮。把人藏在這裡豈不是更不安全?」
阿福看上官清影面無表情,正要告辭。上官清影忽然喝道:「阿福伯!你既然有能力把她送到這裡,自然有方法把她藏好!你卻偏偏冒著極大的風險把她送到我這兒!我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子,就算不發生些什麼,難免被人誤會,平白玷污了她的清白!你們這麼做這到底是是怎麼回事!」
阿福吃了一驚,過去他們雖然都在上官府上,也經常見面,但一個是處理一些雜事,一個是作為書童,交集並不多,所以也並不清楚對方是什麼人。忙道:「清影!這我真的不清楚,只是陽堂主如此跟我說!」
天賜門架構極為簡單,按照朝廷十道共分為十堂,各有堂主,有的還有副堂主,這陽堂主名為陽先領,乃是京畿道的堂主,掌管京畿所有門下弟子。除此之外,楊金勾也收了三名弟子,不屬於這十堂主之內,平日里由楊金勾親自掌管。其中一個弟子已經去世,還有一位平日里都跟隨楊金勾左右,一半是弟子,一半也是助手,唯有上官清影身份特殊,留守京城。
上官清影道:「原來如此!」心中暗想:「不知道他們在謀划什麼,卻獨獨把我蒙在鼓裡。」當即冷冷的說道:「你當真不知?」阿福道:「確實不知。」上官清影道:「我只是一介書童,上官大人竟然如此看得起,特意派人送衣物入宮。看來我必須要當面拜謝上官大人了。」阿福臉色微微一變,說道:「我等都是同門中人,清影何必如此。再說了,上官大人日理萬機,如此小事,何必勞煩她。」上官清影道:「我如今在朝中做事,當真是步步驚心。稍有不慎,不止我性命堪憂,恐怕還會連累上官大人,我豈能不向她說明。」
阿福忽然大笑道:「人都說清影你聰慧過人,今日一見名不虛傳。」上官清影道:「阿福伯請講。」阿福道:「她是前廢太子李承乾的孫女,李芊兒。陽堂主探聽得知,前廢太子李承乾之孫李昶潛入洛陽,想伺機刺殺皇帝,助太子繼位。陽堂主覺此事風險過大,萬一失敗,不止太子之位不保,還會牽涉僅存不多的李氏後裔。」
上官清影道:「原來如此!陽堂主擔心李昶未必會聽勸,故而綁架了他的妹妹,讓他們誤以為行蹤泄露,早日離開。」阿福笑道:「正是!」他雖然在笑,但他臉上幾乎沒有什麼肉,笑起來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上官清影道:「我們在洛陽深耕多年,有許多地方可以將她藏起來,為何偏偏要藏到此處?」阿福道:「這個我作為屬下真的不知道。是陽堂主這樣安排,我就這樣做了。我在上官府中,行動還不如清影你方便。」上官清影知道他說的是事實,只好說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為難阿福伯了。」阿福如蒙大赦,連連點頭,道:「那我先里去了,清影小心。」
待阿福回去廚房,上官清影忙閂上了門,又查看窗戶,一無縫隙,這才坐到床邊,將衣服收拾一番,他作為一個無品階之人,自然沒有僕人侍奉,自由自在的同時,許多事情還要自己親自做。好在他在上官府上也是一個人做,做起來並不困難。
這些做完,天色尚早,想著晚上花蕊還要來,要把李芊兒藏起來。想著便來到床前,拉開帷幔,見她正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床頂,見上官清影過來,忙閉上眼睛。上官清影看她臉頰雪白,沒半分血色,長長的睫毛不住顫動,不知道是凍得還是怕的。不過淡眉細臉,雖然只有十幾歲,容顏十分俏麗,笑道:「我那些屬下不成器,讓你受驚了,十分抱歉。這些天你先在這裡,我不會傷害你的。」
嚴格說來阿福受命於陽先領,並不是他的手下,不過他身為掌門的弟子,身份自然高了半分,縱使他說是自己的手下,除了楊金勾,別人也不敢當面否決。
李芊兒睜開眼來,瞧了他一眼,忙又閉上了眼睛。
上官清影運指成風,在她胸前凌空一點,他是楊金勾親傳,雖然功力上不純熟,但阿福的點穴功夫豈在他的眼中,也不管是什麼穴道,都應聲而解。
李芊兒穴道被解,便要起來,但心中害怕,渾身無力。剛剛穴道被點還沒什麼。如今穴道一解,身子不受控制,在被子里瑟瑟發抖。
上官清影道:「天色已晚,你也餓了吧,起來吃點東西吧。」李芊兒只是不動。上官清影道:「我剛剛的武功你已經見過了,你是我的對手嗎?如果我真的要傷害你,又怎會給你解穴?」
李芊兒想了片刻,覺得有理,緩緩睜開眼睛,看上官清影正坐在床邊看著他,臉刷的一紅,把輩子快速蓋在臉上。
上官清影道:「你若害怕,我到門口守著,你起來吃飯。」說著便坐起身來,向外走去。
過了一會兒,上官清影聽到床邊的聲音,李芊兒掀開被子,下地走到桌前。他雖然沒有回頭,但聽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嘆口氣道:「滿門忠烈,讓人讚歎。」剛剛她這幾步路,上官清影聽得步伐輕浮,顯然沒什麼內功,不清楚為什麼他們進宮行刺還要帶著個弱不禁風的女子。這時在門口被冷風一吹,忽然間就想清楚了:他們已經做好滿門被滅的準備,不打算再回廣元了。
李芊兒好不容易打起了勇氣,這時聽他說話又被嚇了一跳,便要逃回床上,但雙腳被嚇得發軟,動彈不得。過了好久,看上官清影不回頭,這才仗著膽子說道:「謝謝!」她說話聲音很輕,若非上官清影現在內力已經頗有些修為,根本聽不到。
上官清影本來想說:「李公子太低估女皇的手段了。」但想到李芊兒一個單純的小姑娘,可能現在都不知道她為什麼一定跟著來洛陽,便不說了。
李芊兒忽然怯生生的說道:「秦……秦公公,你……你不餓嗎?」在宮裡的男人自然只有太監了,所以她以為上官清影也是太監。阿福一直叫他清影,誤以為他姓秦。
上官清影只是一笑,說道:「你先吃吧,你吃完躲在被窩裡我再吃,免得嚇到你了。」過了很久,又聽到李芊兒說道:「你……我不怕了。」
他話音剛落,就聽得屋外有人叫道:「上官公子,小人是太平公主府里的伴當,有事求見。」上官清影道:「好!」然後轉身到他身邊低聲道:「有人來啦,你可別出聲。這裡是什麼地方,你知不知道?」這時二人挨的很近,李芊兒本想躲避,腳下卻如同被點了穴道一般,動彈不得,只是機械的搖了搖頭。上官清影道:「這裡是皇宮大內,若是被人抓去了,皇帝必然把你賜給那些虎狼之人。」李芊兒臉上一紅,眼光中露出恐懼之色,道:「你……你別去。」
上官清影見這招有效,假裝沒聽到她最後一句話。便出去開門,門外是個三十來歲的僕人。向上官清影請安,恭恭敬敬地道:「小人是太平公主府里的。我們公主說,好久不見上官公子,很是挂念,今日設下宴會,請公子去府上喝酒嬉戲。」
太平公主雖然嫁給了定王武攸暨,但一般都不稱呼他為王妃,還是稱呼她太平公主。
上官清影欣然道:「好,這就去吧。」然後便跟著他一路前往定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