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回 神詭(四)
打開靈石口,空出太原湖。
據說當年大禹治水時,河水擁塞在靈石口,形成太原湖。大禹率眾人疏通河道,打通靈石的山口,汾河水傾斜而下,終於形成了如今的太原,晉陽湖也從百里之寬的大湖變成了一個太原城南的小湖泊。
二人到了太原,先開了客棧。然後到了晉陽湖。湖南畔,有一幢青磚白瓦的大宅子,這宅子依晉陽湖而建,有個長廊深入湖中,長廊的盡頭是一座涼亭。那長廊並不十分長,旁邊巨大的柳樹將樹枝探入其中。如今天寒地凍,樹上光禿禿的,想必到了夏天,柳枝垂絛,形成一座天然的戲台。
此時的現場確實像一場戲。數具屍首或躺在涼亭上,或飄在水面上——天氣還不夠冷,雖然表面有層冰,無法支撐住一具屍體。每具屍體表面都異常白皙,顯然不是因為寒風所凍。各個表情都十分詭異。
這時一老者從旁邊快步走過,上官清影忙上前叫住他,問道:「老人家,這秦家發生了什麼事情?」這老者一臉黝黑,又瘦又矮,穿著厚襖,手上青筋暴起,看有人詢問,回頭一看,卻是一僧一俗。
那僧人赫然是一個美貌尼姑。或許是由於修佛的原因,看不出多大年紀,說十幾歲又看著成熟,說二十多歲又覺著年輕。縱使有人猜三十歲,也有幾分理由。那男子倒是個二十齣頭的樣子,身著黑色綢緞衣服,看著十分華美,不過身上皺皺巴巴的,與這身緞子極為不配。雙臂綁著厚厚的繃帶,顯然是有傷在身。
老者道:「這秦家觸犯了惡鬼,每天都有一大堆屍體飄在這裡。」上官清影奇道:「每天?」老者道:「是啊,已經有七八天了吧,有時候一兩具,有時候十幾具,聽衙門的人說死法都很邪門。」
上官清影問道:「邪門在哪裡?」老者壓低聲音說道:「你還不知道啊,這些死人不像是尋常死人啊。」上官清影問道:「哪裡不尋常?」老者道:「老朽今年也七十多了,見過的死人也不少,但這些死人和以往見過的都不一樣。」上官清影耐著性子問道:「哪裡不一樣?」老者道:「因為他們死的很邪門,不是尋常人那般死的。」上官清影無奈的笑笑道:「多謝了老人家。」
丹心師太在背後聽他二人對話,看上官清影什麼都沒問到,終於忍不住笑出來。上官清影回頭笑笑,說道:「你笑起來這麼好看,不愧是『花神』。」丹心師太瞬間止住笑容,臉色變得鐵青,轉過身去,一言不發。
上官清影道:「這樣的案子,衙門一定會查,不如去衙門看看。」丹心師太道:「衙門就算要查,也不會公開調查,你如何去看?」上官清影道:「其實像這樣的江湖大案,只要不是對平民下手,官府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有一點好,那就是他們都會查,而且會留檔。」丹心師太道:「你對衙門的事情確實清楚的很。」上官清影道:「只是當年幫狄閣老跑過幾次腿,了解一些。」
卻在此時,一行官府之人從面前走過,卻聽得一個中年衙役說道:「這已經五十六條人命了。義莊都放不下了。」另一個瘦小的衙役道:「我是再也不想來這種鬼地方了,看的瘮人。」一個小個子衙役跟著附和道:「就是就是,白天看這些,晚上做噩夢。」一個大個子用力拍一下小個子的腦袋道:「都是堂堂男子漢,有啥可怕的。」瘦小的衙役道:「你這麼大個,鬼見了都怕。」大個子衙役道:「我不只是個子大,主要是見識比你強。
這明顯是江湖上的高手所為。」瘦小的衙役道:「那你知道是何人所為?」大個子衙役一時語塞,他聽說江湖上有很多神奇的武功,事實上他卻沒怎麼見過,也不知道幾個江湖中人。
瘦小的衙役洋洋得意的笑道:「你不知道了吧,只會胡吹大氣。」大個子衙役騰的大怒道:「我怎會不知,只是我說出來了,你也不知,我說了有什麼用?」他個子大,聲音也大,這時暴怒而言,如同炸雷一般,瞬間驚到了周圍的路人。
中年衙役看周圍人有紛紛看向這裡,喝止道:「別胡說八道,快點回去給老爺彙報。」他似乎比其他衙役大一些,其他衙役都正色道:「是!」連大個子衙役也低下了頭。
一群衙役擠開眾人,快步離開。
上官清影急忙跟上去,丹心師太也疾速趕上。衙役們擠出人群后,走的便不那麼匆忙,他們跟隨並不困難。而且太原府衙在哪裡,上官清影也十分清楚,只是不可錯過這個聽案件詳情的機會。不過那名衙役喝止眾人後,衙役們便如同啞巴了一般,什麼也不說了。
穿過三個巷子,太原府衙便在眼前。衙役們魚貫而入,二人繞過門前,來到旁邊小巷,覷著沒人,飛身越過衙門高牆,急速穿過一片廣場,來到了後堂。
那府衙還算勤政,衙役們回來便立刻聽取。
只聽的那個中年衙役說道:「回稟老爺!這次秦府的案子,應該還是江湖鬥毆。」府衙問道:「何以見得?」中年衙役道:「屬下有三點理由。」府衙道:「你且說來。」中年衙役道:「第一、這次總共死了十二人,每個人死狀相同,都是受到江湖上的高深內力所傷。其次、屬下和秦掌門核對了部分死者,分別是燕山派、陰山派的部分弟子。第三、江湖傳聞,第一次的死者苗翼曾邀請燕山派掌門姜甲和陰山派掌門陰威一同前來向秦掌門尋仇。如此看來,是秦掌門事先掌握了對手的行動,先下手為強。」
府衙略加停頓,說道:「從死者、到殺人手法到殺人動機,你說的也有些道理。不知秦掌門如何看待此事?」
中年衙役道:「秦掌門承認他與苗翼有仇,卻並不承認他殺了人。」府衙道:「他如何說?」中年衙役道:「秦掌門說若是他殺人,必會十分隱秘,怎會將兇手的屍體放在自己家後院外面?」府衙道:「他說的也有道理。」中年衙役忙道:「大人,似他們這等江湖中人,多殺人如麻之輩,以此向仇家示威,也屬尋常之事。」府衙道:「你說的也有道理。秦掌門看家本領乃是『黑鯊冰掌』,這些死者中可有中這種掌法而死的?」中年衙役道:「這倒沒有仔細看,不過江湖中相似的掌法也有許多,我等武功低微,也看不出來。」
府衙沉默許久,這才問道:「和上官清影有什麼關係?」
上官清影聽到問及自己,豎起耳朵仔細傾聽。
中年衙役道:「上官清影自第一起案子之後便再未出現。小的以為這只是一件意外。」府衙嘆口氣道:「我來問你。如果上官清影信中所說是真的。苗翼之死另有蹊蹺,秦黑冰便再無殺人動機。他為何要不斷殺人,給自己招惹麻煩?若那封信所說是假的,即苗仁龍為秦黑冰所殺,苗翼已死。據我所知,這苗翼尚未婚配,他們苗家已經絕了后。以江湖中人之行,姜甲和陰威還會替一個死人報仇?秦黑冰還犯得著為一個死人去得罪兩大門派。再者說如今那封信已經進入衙門手中,姜甲和陰威未必知曉還有這封信。」中年衙役連連點頭。
府衙繼續道:「這還只是就信論信。如果這封信是偽造的,就我們第一次勘察亂石崗來看,秦黑冰並無偽造的必要。既然不是他偽造的,那麼是何人偽造?如果這封信不是偽造的,那這個上官清影自那之後便再未現身,到底是何緣故?」
中年衙役倒吸一口冷氣,發覺確實漏洞百出,說道:「我等思量不周,請大人責罰。」府衙道:「這也怪不得你們,整個朝中對於江湖鬥毆,只要不是殘害普通百姓,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此案乃典型的江湖案件,你們不上心也倒可以理解。」中年衙役道:「多謝大人體量。」
只聽得那府衙緩緩起身,在堂中來回踱步,過了很久才說道:「這個案子我有個大膽的猜想。」衙役們齊道:「恭聽大人教誨。」
過了一會兒,府衙道:「如果將這半個月的事情梳理一番,就可發現,此事的源頭在於十多年前的苗仁龍的命案。根據卷宗,這本是一場尋常的江湖鬥毆,多年之後,苗翼回來為父報仇。」中年衙役道:「正是。」府衙道:「江湖上或武功不濟,或仇人難尋,十幾年後回來報仇之事倒也尋常。而且為了尋仇,這次苗翼大張旗鼓,邀請了太行山的梁擎,北武當山的清風道人,以及五台山的一力大師。沒想到這一切都被這個兇手知道了。他不止殺了苗翼等人,還特意將屍體送到秦黑冰的府上,他這麼做是為什麼?」中年衙役問道:「為什麼?」
府衙說道:「第一種可能是為了報恩。秦黑冰曾經給這個人恩惠,他為了報恩,殺了他的對頭。」中年衙役道:「這不可能。如果是為了報恩,偷偷殺了就行,不必將屍體送到秦府。這不是報恩,是給他找麻煩。」
府衙點點頭道:「你最近挺有長進。」中年衙役道:「多謝大人,是大人用心栽培之功。不知這第二種可能是什麼?」府衙道:「第二種可能是為了示威,逼迫秦黑冰做他們讓他做的事情。」中年衙役道:「什麼事情?」府衙道:「這個我還不清楚。但江湖上無非就是逼他投降,或者是為了爭奪領地,或者是讓他去死。」中年衙役道:「讓他去死的話,直接出手殺了他不就是了,屬下看這些人的手段高明的很。」府衙道:「你不懂江湖。江湖中人多偏執,這等鈍刀子割肉的把戲倒是他們喜歡看的。」中年衙役道:「這些人也當真奇怪。」府衙道:「也正因如此,他們只喜歡找江湖中人,與尋常百姓倒不怎麼傷害。朝廷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中年衙役道:「大人明鑒。屬下還有一事不明。」府衙道:「你是想問這個上官清影的這封信不知是何用意?」中年衙役道:「是!」
府衙停了片刻,說道:「張權,此事別人不知,你卻應該知道。」中年衙役張權道:「小的愚鈍,不知道該知道些什麼。」府衙道:「四年前狄閣老病逝,此人曾帶著東瀛人安倍武的人頭祭奠,可謂轟動一時。」張權恍然大悟道:「原來是他,我怎麼一時沒有想起來。」
府衙道:「你不是一時沒想起來,是半個月了沒想起來。」中年衙役道:「大人責怪的是。」府衙不理會他,繼續道:「正是此人。所以我想上官清影發覺當年命案有異樣,但諸事繁雜,分身乏術,故而發信一封,讓他暫緩報仇。不想為賊人發現,便將計就計。」
張權問道:「大人,如何個將計就計?」府衙道:「他以此書信將眾人引到一起,然後再聚而殺之。一方面向秦黑冰展示了自己的實力,另一方面也是對他施壓,告訴他知道當年苗仁龍死的真相,以此來脅迫他。」
張權道:「大人高見。」府衙很得意,說道:「沒想到這個秦黑冰性子硬的很。這人索性把所有的罪孽都推到他身上,讓他在江湖上無法立足。這應該是他們本來想的方案,只不過因為這封信而推遲了。」張權道:「原來如此。」府衙很得意,笑道:「想來之後秦黑冰府上不會又這等惡性案件了。哈哈哈……」眾衙役也跟著大笑。這時府外有人報道:」大人,有人擊鼓鳴遠。「府衙道:」好!收拾一下,本府馬上就去。「
上官清影看沒什麼別的消息的,和丹心師太溜出府衙。丹心師太問道:「這事兒施主你怎麼看?」上官清影微微一笑道:「這府衙猜的八九不離十了吧。」丹心師太奇道:「他連這封信是不是你寄的都不清楚,如何猜的八九不離十。」上官清影道:「至少結論是對的。這個案子要暫停一會兒了。」丹心師太道:「你如何知道?難不成那信是你寄的?」上官清影道:「我哪有時間寄信。不過那信的筆跡確實是我的。」丹心師太問道:「你如何得知?」上官清影道:「那封信剛剛就在桌上,你沒看到嗎?那府衙必然是看著那封信很久了,所以才有剛剛一系列的推論。只是他忽略了一個事情,那封信的內容明顯是對秦黑冰有利的,不能用來要挾他。」
丹心師太被他一番搶白,也不生氣,笑盈盈的看著他。
上官清影停了一下,繼續道:「不過也有一種可能,這封信是秦黑冰自己寄出的,目的是把他們聚集在一起好一網打盡。」丹心師太道:「若是如此,這案子都發生近七八天了,怎麼還會死人?而且都死在秦黑冰家門口?為了一個苗翼用的著這麼大張旗鼓嗎?」上官清影看著她,忽然說道:「你不施主來施主去的說話也挺好的。」丹心師太關心案情,被他冷不防的打斷,白他一眼道:「貧尼是出家人,自然稱呼別人是施主。」
上官清影不與她辯白,徑直走去。丹心師太問道:「施主去哪裡?」上官清影道:「義莊。」丹心師太道:「去那裡做什麼?」上官清影道:「自然是查案。」
義莊的守衛顯然沒有那麼嚴密,二人輕鬆走進來。一般來說,義莊的屍體不會斷絕,但也不會太多。畢竟像亂世這般,死很多人時,是不會有人停屍在義莊的。
上官清影很快就找到了那些形容詭異的死者。丹心師太雖然做好了心理準備,還是被他們恐怖的死相驚得一凜。只見那人怒目圓睜,由於時間久了,已經沒有了眼珠,全是眼白。嘴巴大張,雖然口中的血跡已經被清洗掉,但腐爛的口腔看起來更加恐怖。
丹心師太忍不住有些作嘔,上官清影道:「江湖中人還怕死人?」丹心師太冷哼一聲,一言不發。上官清影繼續打開蓋屍布,卻見這具屍體四肢已經開始萎縮,全身發白,忍不住眉頭一皺。丹心師太問道:「怎麼了?」上官清影蓋上屍布,說道:「不是『黑鯊冰掌』,而是和它十分相似的『黑羽掌』。」丹心師太道:「黑羽掌?『黑心』的掌法?」上官清影點點頭道:「正是。」
「黑心」齊言是陰陽教三黑六惡之一,一手霸道的「黑羽掌」獨步江湖。中掌之後人不得立刻死去,而是氣血內流,從七竅及下陰、肛門流出,身體如同脫水一般白凈。待血液流干時,才會死去。江湖中人無不聞風喪膽。
丹心師太道:「你如何得知?」上官清影道:「『黑鯊冰掌』掌力有股寒氣,會將周圍的水汽凝結,同樣的死相,滲出的血會更淡。」丹心師太略加思索,微微點點頭道:「他和這個案子有什麼關係?」
上官清影的神色第一次變得十分凝重。丹心師太問道:「施主你還好吧。」上官清影嘴角漸漸翹起,道:「如今就剩最後一個秘密了。」丹心師太問道:「什麼秘密?」上官清影道:「你打得過齊言嗎?」丹心師太道:「貧尼未與他交過手。-」上官清影道:「那我們休息三月吧。」丹心師太問道:「這是為何?」上官清影左右搖晃著身子,雙臂跟隨擺動,說道:「這樣我的傷就好了,我們兩個人對付他一個應該沒問題吧。」
丹心師太冷哼一聲道:「貧尼只是陪施主破案,並未要保護你。而且貧尼未必打不過他。」上官清影道:「這個案子和九龍門沒有任何關係,你為何要讓我破此案?」丹心師太道:「這個就是施主說的最後的秘密嗎?」上官清影道:「這倒不是。不過確實是我關心的。我一直覺得這個案子可能和九龍門有關係。不過現在這個案子已經很清晰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個案子最多和我有關係,和九龍門的諸位卻沒什麼關係。」丹心師太道:「看來施主確實是聰明絕頂,貧尼至今沒有任何思路。」上官清影道:「絕頂?我可不需要絕頂,我聰明就夠了。」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出言譏諷,丹心師太已經麻木,不理會他的挑釁。
上官清影看他不說話,起身道:「其實是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如果你知道的話,也許你比我更早想到。」丹心師太道:「什麼事情?」
上官清影看著丹心師太,卻見她滿面渴望,非佛門清凈慈悲之色,問道:「你為什麼要出家?」丹心師太臉色一變,冷冷的道:「施主對這個問題這麼感興趣嗎?」上官清影微微一笑道:「沒什麼,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二人離開義莊,回到客棧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