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中毒
男人身穿暗青常服,衣袍綉著竹蘭。頭頂梳著整齊的髮髻,挽在一個精緻的白玉發冠中。雖已至中年,但是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一身裝束看似清簡,卻不失奢華。
這便是她的父親,夏國的文臣之首,右相榮常山。
「你母親這幾日操持府內事務,還要為你擔憂,你非但不領情,如今倒是詛咒起你母親來了,簡直是大逆不道!」榮常山怒不可遏。
范平雯見此,趕忙安撫榮常山:「相爺莫氣,鈴兒落水,怎麼說也是妾身照料不周。鈴兒病還未痊癒,相爺莫要遷怒於她。」
她的語氣端的是一副溫柔賢淑的慈母模樣,教人挑不出錯處。但是榮常山聞言,卻更會覺得夫人賢惠,榮鈴乖張。
一旁的榮鈴伏在縈青肩頭,喉頭一片腥甜,口中有血跡隱隱滲出。
「姑娘吐血了!」縈青尖聲一呼。
「縈青...沒事,咱們進屋吧。」榮鈴氣若遊絲。
榮常山這才向榮鈴看去,女孩子眉頭緊皺,一張瓜子臉扭成一團,額頭冒汗,嘴角溢血。身著單薄的素衣,手上還有紅腫的凍瘡。她輕飄飄地看了一眼自己,轉身離去。
那一眼,讓榮常山心頭一顫。
榮鈴自小就與他不親近。在他的印象中,榮鈴這個孩子少言寡語,甚至有些懼怕他這個父親,每次見到都是畏畏縮縮的躲在莫雨身後,榮常山很是厭煩她這種軟弱無能的樣子。
自從莫雨死後,兩年來他們父女之間相見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就算是見到,榮鈴也是低眉順眼,顫顫巍巍喊一句「父親」。
但是,剛剛那一眼,沒有懼怕,沒有怨恨,沒有敬畏,什麼都沒有,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一樣,輕輕地一掃而過。
他的心裡莫名的火氣更甚,繼而沉聲怒斥:「孽女,目無尊長,你眼中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了!」
榮鈴停住了腳步,強忍疼痛,虛弱地開口道:「父親一大早前來,對女兒的身體不聞不問,反倒前來興師問罪?」
少女雙目澄澈,就這麼定定地望著他。
看著這肖似莫雨的一張臉,還有這雙眼睛,榮常山不禁想到了莫雨死前的那個眼神。他被榮鈴看的發毛,心中一緊,有些心虛,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榮常山此刻只想趕快離開這裡。
他呆愣了片刻,再次開口,語氣雖然嚴肅,但是細聽,卻隱隱帶有些許的慌亂:「犯了錯還不自知,還敢頂撞長輩,簡直是目無尊長!傳令下去,三小姐頂撞夫人,行為乖張,禁足半月,不得踏出院子一步!」
語罷,便甩袖離去。但是怎麼看,都有種落荒而逃的感覺。
縈青此時被嚇得面色慘白,一言不發,只緊緊地攥住榮鈴的胳膊。
榮鈴實在難受,再也撐不不住了,也沒搭理還在一旁的范平雯,便讓縈青攙扶著進了內室。
還沒走幾步,只聽「噗」的一聲,榮鈴嘔出了一大口血。
「姑娘最近身子才好了些,怎麼又吐血了...」縈青語氣雖然慌亂,但是還是趕忙端來了茶水,給榮鈴順背漱口。
裡頭手忙腳亂,外頭卻是風輕雲淡。范平雯得意地瞅了眼內室,輕哼一聲,便帶著丫鬟婆子離去了。
吐過血后,榮鈴感覺身子舒服了許多,腦中也漸漸清醒。
一旁的縈青,剛剛已經被榮常山嚇得不輕,現在更是一臉擔憂。她起身拿起帕子,正欲清理地上的血跡,卻聽到耳邊傳來一句輕喝:「住手!」
榮鈴拉住了縈青的手,表情嚴肅:「血有毒,別動。」
縈青這才注意到地上的血跡,顏色暗沉,紅得有些發黑。
榮鈴從前是越嬋微時,便對各種毒藥很感興趣,加上南疆又是盛產蠱毒,她自小便浸潤在各種毒蟲毒草的環境中,對毒藥甚是敏感。方才甫一清醒,她便聞到了一種若有似無的香味,好像是南疆一種毒草的氣味。
細細嗅來,原來香味來自她吐的血。
方才已經漱過口,她口中僅余絲絲鐵鏽的腥氣。榮鈴蹲下身,手指輕輕一捻地上的血跡,蘸取些許,放在鼻下,很快便聞到了一種淡淡的香氣。隨後她把手指放入口中,點在舌尖,細細品味。不一會兒,一種辣絲絲的味道便縈繞在舌尖。
縈青剛想要制止榮鈴,剛一抬手,便被榮鈴帶有警告的目光勸退。
是蛇紅草。
這種草狀如游蛇,帶香氣,味微辛,根莖帶毒。若是少量服用過其根莖浸泡過的水或者食物,對人並不會造成很大的傷害。一旦服食過量,便會傷及肺腑,藥石無醫。並且,這種毒草,尋常的大夫是不認識的。
看這樣子,榮鈴恐怕中毒已久,身子才會如此虛弱。
落水,下毒,這相府,有人是想要致她於死地。
再瞧榮常山那漠不關心的模樣,不聞不問,根本不像一個父親。這倒也是,臨陽侯被抄家流放,莫雨夫人成為了罪臣之女。榮常山和莫雨是先皇賜婚,也許,他對莫雨和榮鈴這個女兒根本就沒有什麼感情可言,說不定還因為臨陽侯一事,厭惡她們。
現在細細想來,莫雨夫人自刎一事也是大有蹊蹺。都說為母則剛,一個母親怎麼會忍心獨自離開,把她的孩子一個人留在世上。
也許,莫雨夫人,就是被他們逼死的。當初她求太后說情,臨陽侯一案,並沒有波及到他的兒女。他們無法違抗懿旨,卻又厭惡莫雨的存在,便想法子逼死了莫雨夫人,又暗暗給榮鈴下毒,讓她的身子日漸虛弱。有朝一日毒發,葬身在這深宅之中,誰也不會懷疑。
可憐!可嘆!可悲!
榮鈴沉默了,她不知道,當初自己的求情,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
縈青見榮鈴呆坐在地上許久,便喚了她幾聲。
榮鈴回過神來,看著縈青急切的眼神,她搖頭淺笑。
「姑娘嗚嗚嗚嗚...你吐了好多血,以前從來沒吐過這麼多,還那麼黑,縈青好怕...嗚嗚嗚嗚還有今日,您平日里不會那樣和相爺講話的,為何今日偏偏在他氣頭上頂嘴,相爺發了好大的火,到頭來,受苦的還是姑娘...」縈青這一大早已經被嚇得不行了,現在終於抱著榮鈴大聲地哭了出來。
冬日的風吹得窗戶砰砰作響,懷中的丫頭泣不成聲。
是啊,畢竟她不是真正的榮鈴,有關這裡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陌生的。
今日看到榮常山和范平雯,和這這相府里的危機重重和虛情假意,讓她想到了夏秉文,想到了皇宮,她覺得很噁心。但是,她必須再次忍受這些,和那些人周旋。
只是這次的忍耐不是懦弱,而是蟄伏。
她輕輕扶起縈青,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輕聲說:「縈青,你忘記昨晚我對你說的了嗎?你也看到了,父親那個樣子,就算我再溫順,再聽話,他也不會喜歡我的。如今府中我已無立足之地,我若是一味軟弱下去,恐怕也會落得和母親一樣的下場。府中危機重重,我們能靠的只有自己。」
女孩子的聲音輕輕柔柔,帶著些許蠱惑,卻又像冬日的陽光,給人帶來溫暖和希望。
縈青看著自家姑娘單薄的身影,又想到這兩年來她們所受的欺凌,以及昨日的九死一生,她心中十分難受,眼淚也是止不住:「姑娘…奴婢只是替姑娘委屈…姑娘失去了娘親,眼下若是得罪了相爺,日後後院那些人…她們不得更加欺負姑娘…」
自從夫人去世,姑娘在府中更加謹小慎微。相爺不喜,夫人表面賢惠,實際上也是厭惡她們。酷暑嚴寒,她們從未有一天過的舒坦。姑娘也更加沉默,除了對她之外,對其他人都是少言寡語的。
今日這樣,以後的日子恐怕是更加難過了。
榮鈴不知縈青所想,但聽了她的話后,心中卻是一顫,思緒飄了很遠。
記憶中,女孩子橫眉冷對,憤憤不平的樣子跟面前的人兒重合了起來。
「公主...阿素只是替公主委屈...公主為何處處都要忍讓。您現在忍氣吞聲,日後重華宮那些人,不得更加得寸進尺,欺負咱們...」
靜妃囂張跋扈,但是夏秉文登基才幾月,根基不穩,還需要依靠右相的扶持。所以面對靜妃的挑釁,越嬋微只能選擇忍讓。但是,她身邊的人卻常常為此感到不平。
阿素和她一同長大,情同手足。阿素生母早逝,她的父親是南疆的一名將軍。後來將軍戰死沙場,阿素那時候才六歲。
阿爹便把阿素接入宮中,到了她的身邊。此後她們倆一同進學,一同生活。阿素不愛詩書,喜好刀劍。得知她要前往夏國和親時,便要跟著她一起去,說要保護她。
在她被軟禁的時候,阿素還跟那些太監宮女爭執理論,甚至動起了手。軟禁以後,她就再也沒有了阿素的消息。
縈青的這些話,讓榮鈴想起了阿素,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是否還活在世上。
榮鈴忍下眼淚,溫柔地拍了拍縈青顫抖的背,就像以前她經常安撫阿素那般。只是這次,她的安慰不再是繼續忍讓,這次,她會好好保護身邊的人,不會再讓悲劇再次發生。
「不會的,縈青,我們不會再被人欺負了。」
她沒工夫在後宅深斗,她的身上背負著血海深仇,她必須趕快走出這深宅,重新回到皇宮,找出所有和南疆滅亡一事有關的人,抓住夏秉文所有的軟肋,然後手刃仇人。
可是復仇之路漫漫,眼下她孑然一身,孤軍奮戰。只靠她一人之力,想要扳倒夏秉文,無異於螳臂當車,以卵擊石。
一切都需從長計議,慢慢計劃。
眼下最要緊的,便是先解毒,養好身子。
還有,她對這裡一無所知。不過這半個月的軟禁也是個機會,為了不漏出破綻,這半月里,她必須好好了解一下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相府。
「對了,縈青,你剛剛說我以前沒吐這麼多過,我以前也會經常吐血嗎?」
縈青聞言,抬起朦朧的雙眼,有些疑惑:「姑娘,您又不記得了嗎?入冬以來,您便總是咳血,這幾天更是嚴重,已經開始吐血了。」
榮鈴一笑:「原來如此。縈青,我自昨夜醒來,腦中便有些不適,對過去的事情也有些模模糊糊的。」
「姑娘對以前的事情不記得了嗎!?」縈青的表情很是震驚。
「當然不是,你忘了我昨晚和你說的話了嗎?可能是有很多痛苦的記憶,讓我不願記起來吧。」榮鈴微微嘆氣。
縈青想,記不起來也好,省的姑娘平白傷心難過。
她似是又想起來什麼,說道:「姑娘方才說,血有毒嗎?姑娘發現自己咳血之後,不讓我告訴別人,甚至連大夫都不要我找。」她忸怩地捏了捏衣角,囁嚅道:「咱們也請不起大夫...姑娘一直覺得自己是身體虛弱,所以一直是在喝夫人留下的一些補藥。」
相府千金,卻連個大夫都請不起,榮鈴心中對榮常山和范平雯的厭惡又多了幾分。
榮鈴被禁足在院子里,但是縈青可以出府。
蛇紅草的毒並不難解,只是有些藥材價格太貴。榮鈴翻箱倒櫃,也僅僅拼湊出了不到五兩銀子。
無奈之下,她只能拿出了莫雨夫人的遺物,一些首飾,但也都是次等品。想來好東西全讓范平雯和其他姨娘搶走了。還有一塊榮鈴貼身佩戴著的玉佩,縈青都拿去當鋪,當了二十兩回來。但是,光給她買葯,就花了十幾兩銀子。
縈青回來后,把聽雨苑裡裡外外都打掃了一遍,以及茶盞碗筷,也都換了新的。兩個人的吃食也是經過榮鈴的一再檢查,確保無毒后,才放心食用。
縈青看著逐漸康健,面色紅潤的榮鈴,也感到由衷的歡喜。
姑娘自那晚醒來之後,就變得跟從前有些不一樣了。也許姑娘,是真的成長了吧。
只是她很好奇,榮鈴是怎麼知道自己中毒的呢?
但是榮鈴卻說,在記錄南疆的異志中看過類似的草藥記載,縈青倒是來了興趣,一直追問那異志里的其他內容。榮鈴無奈,便與她講了一些毒花毒草,以及一些南疆的蟲怪。
縈青卻是好記性,第二天居然自己畫了許多圖,都是她描述過的那些蟲草,雖然不完全相像,但也大差不離了。
榮鈴不禁咂舌,這丫頭在這上面天賦驚人,倒是個好苗子,於是便親自教著縈青認了許多蟲草。
已經過了十來日,縈青給榮鈴抓的葯也所剩無幾了,好在榮鈴吐血的癥狀得到了緩解,身子也好了許多,不再像從前那般虛弱。
這些日子以來,榮鈴把相府內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了解得差不多,加上有縈青在,以後應當是不會出什麼岔子。半個月的禁足,對她來說,倒成了養精蓄銳的日子。
就在禁足將要結束的時候,聽雨苑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