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右之
儀景縣城北的地面鋪了一地落葉,秋風瑟瑟,捲起一層落葉,已經深夜,小縣城宵禁早,城內早早沒了聲息,只打更的敲著破鑼走過:「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來人,大娘子要生了——」城北閔家大兒媳徐氏院內,一個丫鬟哭喊著跑了出來。
「慌什麼?」閔大郎一把將她拽了回來:「毛毛躁躁的,像什麼樣子,速去二房叫門請羊大夫,早前備好的人蔘片送進去,來人呀——備熱水!把穩婆叫起來——」閔大郎將小丫鬟推出去,一疊聲的吩咐起來。
不怪他要操心自家娘子生孩子的瑣事,實在是親娘早死,父親的妾室劉氏管家,早些年有父親壓著,他可以沒心沒肺的混吃等死,如今閔員外身體漸弱,愈發壓不住劉氏,是以他處處被劉氏拿捏,別看他這院兒里熱鬧,實際頂事兒的卻沒有幾個,自家娘子臨近生產了,穩婆還好好兒的睡著呢!
這般折騰,終於在三更時分迎來了羊大夫,那穩婆才將將從外邊兒進來,一副還未睡醒的模樣,閔大郎憋了一夜的氣忍不住撒了出來:「好啊,朱婆子!是我這小院兒請不來你這尊大佛了。你可好好記著,我閔大郎再沒出息,好歹也是正經閔家嫡子!你可別押錯了寶!」
那朱婆子說是穩婆,其實也不過是給鄉下牛馬接過生而已,徐氏懷孕之初,劉氏便打著關心兒媳的旗號送來了朱婆子,閔大郎明知她不安好心,卻也沒有辦法,誰叫他找遍全城沒有一個穩婆願意來他家,而他從小也就只學會了如何花錢,這事到臨頭,萬萬是扛不起來的,方才那一疊聲的吩咐,還是媳婦徐氏有些精神的時候教的,這才靠譜了一回。
瞧著徐氏正是生產的關鍵時刻,竟忍不下這口氣,同朱婆子爭執起來,若是徐氏此刻聽見,恐怕管不了什麼男尊女卑那一套,生生要跳起來給他一拳了。
這頭朱婆子翻了個白眼扭身進了屋,那頭偏院里有一個小丫鬟跑了出來,就跪在了閔大郎面前:「求大郎君救命——金枝她要生了!」
這金枝是閔大郎的通房丫鬟,同徐氏一同懷的孕,有孕以後就一直悄悄兒在偏院里養胎,存在感極弱,今兒要不是徐氏撥去伺候她的小丫鬟跑出來,閔大郎都快忘了這號人。
對了,閔家大郎,一妻三妾,分別給他生了三個女兒,無子。如今那劉氏生的兒子也快要及冠說親,閔老爺身子越發弱了下去,這才放任劉氏一個管家的妾室拿捏起了他這個正房嫡子,他若再無子,只怕閔家偌大家產都要被那個很會做生意的二弟和劉氏算計走了。
閔員外知道自己兒子是個什麼貨色,因此給他找了個厲害媳婦,只求徐氏剛硬的性子能將孫輩教出個人樣兒來,是以早早放過話,若是這個廢物兒子生不出個傳宗接代的崽兒,那這閔家家產,便留給劉氏之子,至於閔大郎,會留給他一筆足夠養活下半生的銀子,可這家裡的產業,卻是不敢叫閔大郎這個敗家子敗光的。哪怕劉氏心機深沉,可為了閔家的未來,這點子心機也只能容忍了。
是以,徐氏這一胎尤為重要。
閔大郎這頭在胡思亂想,那頭徐氏由於生產艱難,孩子生出來時已經面色青紫,哭也哭不出來了,徐氏望著那個孩子,目眥欲裂——那是個男胎,瞧著卻是快不行了,朱婆子擦了擦額頭的汗,做出一副很為徐氏難過的模樣來:「少夫人也別太難過了,這孩子瞧著是活不成了——」
朱婆子話沒說完,徐氏憑著一股子怒氣,擲出去一個枕頭:「滾出去!」
丫鬟上去接過孩子,一面將朱婆子推搡出去,一面將那青紫的孩子放到徐氏面前,唐唐巨富閔家,嫡子兒媳生產,整個屋子竟只一個陪嫁丫鬟一個穩婆,那穩婆還扭著腰翻著白眼走了出去。徐氏靠在迎枕上呼呼喘著粗氣,手輕輕的碰了一下身邊的孩子,秋風涼,孩子身上更加冰涼,徐氏一寸一寸的撫摸過孩子的身軀,小小的,青紫的身軀已經開始僵硬,徐氏的手抖了起來,小丫鬟跪在床榻前,想叫叫徐氏,卻見徐氏伸著脖子乾嘔起來,小丫鬟忙上去給徐氏順氣——這是傷心過度,連哭也哭不出來了。小丫鬟一疊聲叫著少夫人,徐氏伸著脖子乾嘔了好一會,終於發出聲音,凄厲得不像人,她一把抓住小丫鬟的手,哭叫道:「金鈴,那是我的第一個孩子呀!他還那麼小,我悔啊,我做什麼,做什麼要嫁到閔家來。」
徐氏嗓音凄厲,那邊偏院里卻傳來了閔大郎的聲音:「娘子,娘子,金枝生了。」
自己剛失去第一個孩子,乍聽得自家夫君帶著一絲興奮的宣布另一個女人為他生下了孩子,徐氏幾乎就要昏過去,卻見閔大郎抱著一個襁褓帶起一卷夜風衝進了屋裡,將那襁褓放到徐氏旁邊,那是一個瘦弱的嬰兒。徐氏縱然傷心欲絕,此刻卻也有些不明所以,抬起淚眼疑惑的看向閔大郎,閔大郎用近乎邀功的語氣同徐氏說道:「這個孩子就是你生的,死的是金枝生的那個。」m.
徐氏差點吐血——多幼稚的男人,兩個女人在同一天為他豁出性命走生產這一關,可他卻把這當做兒戲。他這樣帶著金枝的孩子跑過來,叫金枝如何自處。
她當初怎麼會嫁給這樣的男人,偏偏這個時候,閔大郎握住她的手,深情款款道:「旁的人如何我不管,我只要娘子高興,娘子喜歡這個孩子,我們就留下來,娘子若不喜歡,我就把她送回去。」
徐氏看著那個瘦弱的孩子,正欲叫閔大郎送回去,那頭正院里卻突然跑過來一個小廝,一疊聲催命似得喊道:「大郎君快去瞧瞧老爺吧,老爺怕是不行了。」
閔大郎正欲同小廝走,徐氏卻一把拉住他,看著那襁褓里瘦弱的嬰兒,語氣晦澀難明:「同爹說,我剛剛誕下男嬰,請爹給取個名吧。」閔大郎張了張嘴,卻見徐氏眼神亮亮的看著自己,這一瞬間,二人有了成親至今最契合的默契,閔大郎一揮衣袖。跟著小廝去正院了。
果然閔老爺只有一口進氣,眼看著就快不行了,閔大郎將妻子得了個兒子的事兒湊近同閔老爺說了,閔老爺大喜之下倒生出幾分氣力來,又坐起來用了半碗雞絲粥,倚在迎枕上將家分了——閔大郎既然已經後繼有人,那祖宅及家中生意自然是閔大郎的,至於閔二郎,便給了家中半數家產,田地莊子也是對半分開——這些閔老爺早早就分好了,只看徐氏這一胎是男是女,才好決定家產哪一部分給誰罷了,如今既然徐氏生下閔家長孫,自然閔大郎就拿住了祖宅,閔老爺把家分完以後便叫抱孫子來看看。
徐氏早叫金玲抱著孩子在外頭等著,裡頭閔老爺一吩咐,金玲立時就把孩子抱了進去,閔老爺不叫孩子近身,怕過了病氣,遠遠的看著燭火映照下的嬰兒,太瘦弱了些。
閔老爺看著那個孩子,這樣想著,嘴上道:「叫右之吧,『受祿於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望他福祿加身。」
說完這話,閔老爺望著孩子的方向,緩緩閉上了眼睛。
那剛剛得了名字的嬰兒,一下子啼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