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不經搓磨的脆骨頭
「阿、寧。」
泱泱像個咿呀學語的孩童,一字一句鄭重其事的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那雙漆黑的眸子里漲起一層幾不可察的薄薄水霧。
熟悉的呼聲輕而易舉就將喚做阿寧的緋色衣裙女子帶回了隔閡橫生之前的年月里,彷彿她們之間還是當初那個心無芥蒂的小女兒家,沒有過不去的坎,不曾別過四載、十六個季節輪轉。
「阿寧,」泱泱緊抓著她腕骨,側著頭脆生生問,「我在長公主府見過你,阿元替我去長公主府辭活計亦見著了你,你也是長公主府中上值的侍者,對嗎?」
喪失的理智一點一點回攏,阿寧驟然用力,將腕骨從對方手中猛的抽出,掩回袖內不作一聲。
泱泱看了看空蕩蕩的掌心,只當跟前女子默認了自己的問題,她將臂膀垂於身畔,笑意吟吟邀,「咱們既都在一處上值,便是朋友了,不如留下來一塊兒吃頓便飯罷!」
聞及此話,不待阿寧作答,立在食案旁的阿元率先出聲,似有些不情願的喚了一聲,「泱泱……」
晨時緋衣緋裙的女子於長公主府門外說過的話猶在耳邊,如針端般尖銳的字字句句不像是一個良善之人能宣之於口的,阿元並未對她留下好印象,本著不想招惹是非的心態,阿元只求這莫名其妙出現在家門外的女子趕緊離開,至於一塊兒吃飯,更是能免則免。
好在,名為阿寧的女子不是不識眼色之人,她瞟了一眼恨不得將逐客意思掛在臉上的阿元,垂眸撇著那桌子簡陋的飯菜,怔怔道,「雌雞燉煮的濃湯非我所愛,飯……就不吃了,叨擾。」
說完,邁開腳步擦著泱泱垂在身側的臂膀走向院門,拽著掉漆的銅環將門用力往內一拉,毅然決然、頭也不回的扎進了長街風雪裡。
那抹與這寒酸院落分外不搭的緋色身影漸行漸遠,阿元推動雙輪椅軲轆急忙湊到泱泱跟前,蹙緊眉頭表情生動的責問,「我說姑奶奶,你怎麼敢留剛剛那位祖宗一塊兒吃飯,我今兒晨起上長公主府替你請辭,你知道那祖宗說什麼嗎,她說不過一頓毒打,便教你害怕的連門也不敢登了,還說我是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廢物,請辭的決定亦是她否的,我連長公主府管事的面都沒見著,泱泱……」
說到激動處,阿元從懷中掏出一方綉帕仔仔細細擦拭著泱泱方才抓過阿寧腕骨的掌心,邊擦邊道,「你聽我的,將將那姑娘絕不是什麼好脾性的主兒,日後上值若是遇著了,緊神避著些,莫要跟剛剛一樣挨上去套近乎,當心有朝一日惹禍上身……」
只要一想起適才泱泱拉著緋色衣裙女子露出的那副討好模樣,阿元就覺得慌得很,她絮絮叨叨不住的叮嚀,未曾抬頭,絲毫沒發現面前人那雙遙望緋色衣裙女子離開方向、久久挪不回的眸光里隱藏的晦暗之色。
因著突如其來的生人攪擾,再次回到食案旁時,桌上飯菜已經涼了,怕壞肚子,泱泱又去小廚熱了一遍,兩個人圍著同一張桌子,心不在焉的吃完了這頓飯。
年三十后的初一至初三,狗皇帝不用坐堂,文武百官無需入宮應卯,偏執掌東緝事廠的歡喜閑不得,要在一年到頭好不容易得來的最後休沐時分,把精力浪費在不知怎麼得罪了狗皇帝的兩名彪形大漢身上。
牢房裡摧殘人身的刑具數不勝數,不過才過了十幾種,兩名大漢便只吊著一口氣了。
番子各探了一遍二人鼻息,快步走至黑衣蟒袍的主子身旁呵腰恭恭敬敬稟,「廠公,不中用了,再要上刑,估摸著沒一個能挺得住的。」
肩若削成腰如約束的貌美兒郎輕抬雙瞼,懨懨的打量了一眼刑架上幾可用血肉模糊四個字來形容的兩名彪形大漢,復垂瞼,對著案上燭火百無聊賴的映照著食指跟上那枚以假亂真的紅玉扳指。
少頃,冷嗤一聲,用帶著玩味笑意的語氣略顯失望的說,「生的牛高馬大虎背熊腰,卻是個不經搓磨的脆骨頭,就這樣式的送來咱家東緝事廠,還勞狗皇帝廢心囑咐一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真給脆骨頭長臉。」
「廠公說的是,」番子諂媚附和,「此般不成氣候的,扔進大理寺牢房,那兒的刑法一樣能將這二人磨到極致,何須咱們年頭銼刀刮肉,沾一身的煞氣,以小的看,陛下就是見不得您閑著……」
番子的話還沒有說完,黑衣蟒袍的兒郎那雙比冰窟窿里的碎碴子還要刺人的目光霎時掃了過來,一同響起的,還有那道清冷的不含一分一毫溫度的聲兒,「憑你也敢嚼帝王的舌根,不想活了?」
意識到自己逾矩,番子連忙屈膝跪在地上,邊將額頭「咚咚」往地上磕,邊討饒,「小的失言,廠公恕罪,廠公恕罪……」
「行了,」蟒袍兒郎不耐煩制止住把腦袋不停往地上撞的番子,抬眼望向刑架上皮開肉綻的兩名彪形大漢,興味索然的吩咐,「去,一刀抹了脖頸,給咱家討個清閑。」
「是。」
番子鏗鏘有力的應了一聲,繼而站起走向刑架,從窄袖裡掏出一柄事先打磨的鋥光瓦亮的斷匕,將削鐵無聲的利刃比在大漢頸側微微搏動的脈管上,向右猛的一劃拉,頓時鮮血四濺。
那把被人身上粘稠液體染紅的短匕比對著第二名大漢脖頸,用力划拉向一旁后,原本靜的只有鮮血從脈管迸濺時發出的滋啦聲的暗室里,突然響起一道顫顫巍巍、十分稚嫩無邪中裹挾著三分試探、七分畏懼的呼喚聲。
聲音的主人似懸了哭腔,軟軟糯糯的喊了一句,「阿叔。」
歡喜左胸腔咯噔一下,應聲回頭,一眼就瞧見了刑房門口那個身穿大紅色盤扣夾襖,頭扎歪歪扭扭雙丫髻的、似糯米糰子一般的小人兒——
鹿簪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