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殿選日
冬末初春,宮內的積雪化了七七八八。
筠霧館外的迎春早早地開了。
日光明媚,斜斜落在這幾叢迎春上,如雲似霞。
蘇皎皎正坐在銅鏡前被貼身侍女魚瀅侍候著梳妝。
今日是三年一度的秀女殿選最後一輪,宮裡熱鬧非凡,上上下下步履匆匆,生怕惹了哪位主子。
上到宮妃,下到奴婢,平民百姓,無不津津樂道關注著這場盛會。
於後宮諸人而言,新人充入後宮意味著局勢會在不久的將來大洗牌。
而於蘇皎皎而言。
她住在雲華宮蟄伏得足夠久了——
淡掃細眉,胭脂輕抿。
魚瀅為蘇皎皎簪上最後一支釵時,門外遠遠便傳來尖細嗓音,帶著怒氣朝屋子裡吼:「都愣著做什麼?我家才人說了,要你們幾個去收拾院子,還不快去?若是得罪了才人要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蘇皎皎淡淡蹙起眉頭。
聽春是與她同住雲華宮的江才人的貼身侍女。
素來跋扈刻薄,仗著江才人位份比她高出許多仗勢欺人。
平素也就罷了,這三年裡,蘇皎皎一向恭謹,低眉順眼地應著看。
可今日這樣大的日子,她也敢這樣放肆行事。
愚蠢。
魚瀅同蘇皎皎對視一眼,無奈地擱下梳蓖。
隨後雙手交疊,很規矩地邁步過去,屈膝朝來人行了禮,婉聲說道:「聽春姑姑安好。寒香殿缺人小主和奴婢都是知道的,可實在是有心無力。侍奉小主的人只奴婢和魚靄兩個貼身侍女,另一個撥來的粗使,再沒旁的了。」
她嘆一口,表情實在為難,原本就屈著的膝弧度更深了:「雲華宮離掖庭近,撥過去的人手也最多,可筠霧館侍奉蘇選侍也的人手也緊巴,實在過不去。如若不然,奴婢幫您去請示掖庭局,想來若是才人急用,也撥得出人口。」
院子里的小宮女拎著掃把嚇得眼裡含著淚,魚瀅看在眼裡,心裡有些不悅。但再不悅,話卻說的挑不出毛病。
小主只是選侍,人微言輕。
且整個雲華宮只筠霧館和寒香殿住了人,才人位分高出選侍許多,她們吃罪不得。
掖庭局如今因著這一批採選的良家子已經忙得焦頭爛額,定抽不出閑來管江才人這等無理的要求,甚至還極可能因為江才人而心生不滿。
聽春但凡思量周全也該知以江才人如今的恩寵,不宜和掖庭局再生嫌隙。原以為這樣說就能讓聽春打消了念頭。
誰知聽春聞言眉頭一皺,當即沉下聲:「區區幾個侍女,我家才人還用不得了?這目無尊卑的罪名遑論是你,便是你家選侍也擔不起!」
說魚瀅自個兒便罷了,聽春竟對自家小主不敬。
魚瀅清麗的小臉立馬沉了下來。
剛要開口時,身後傳來蘇皎皎柔弱婉約的嗓音。
「聽春姑姑。」
蘇皎皎緩緩從裡屋出來,站在門檻後邊恭敬地瞧她。
她身子單薄,似弱柳扶風,嗓音如春風泠泠,瞧著便是個清冷柔弱的絕色美人。
她半垂著眸看一眼聽春,又似不敢直面般悄悄別過臉,懇求著聽春:「筠霧館實在沒人了……姑姑能不能……」
話說到一半,蘇皎皎剩下的話尚未說出口,聽春便沒了性子再聽,皺著眉頭說道:「能不能什麼?自然是不能!」
「才人若是發了火,蘇選侍和奴婢都是吃不了兜著走!」
她發了一大通脾氣,直勾勾盯著蘇皎皎看,等著她何時鬆口服軟。
可瞧著瞧著,聽春才驚覺出不對來。
蘇皎皎在雲華宮住了三年,一向柔弱可欺,唯江才人馬首是瞻,從不敢說一句不是。
她亦是眼睜睜瞧著她從十二歲的丫頭片子一路到長大到如今這幅模樣。
還記得初見時,蘇皎皎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一張白嫩小臉兒,黑葡萄似的雙眸像會說話。她見人都是一幅好性,脆生生的喚她聽春姑姑。
她早習慣了蘇皎皎這幅好捏揉的樣子,
誰知一年又一年,蘇皎皎早已張開了。
淡青大袖,鵝黃訶子。
極熨帖的靈蛇髻,鬢邊插一朵嫩黃迎春。
她骨肉均勻,身量纖瘦,又是十五六的豆蔻年華。
配這樣青黃淡雅的宮裙,媚色如春,嬌而不俗。
聽春便是再瞧不起她,也說不出一句蘇皎皎美貌的不是。
瞬間便像是泄了火氣,聽春猶疑地盯著蘇皎皎看了半晌,心底直打鼓。
再人微言輕也到底是個正經小主,做得太絕心裡始終不踏實。
何況這蘇選侍如今年歲已開,生得這麼一幅驚人的美貌,若是一朝得勢,又想起來她的欺辱……
聽春心裡輾轉幾圈,稍稍鬆了口,清了嗓子說道:「不如這樣,蘇選侍留下一個,剩下兩個跟奴婢走,這總成了?」
蘇皎皎的眼角似蘊著淚,柔弱極了地點頭,說:「多謝姑姑。」
上下打量她一眼,聽春滿意地點點頭,將洒掃院落的小宮女和魚靄帶走了。
出院門的一瞬,看見那副柔弱可欺的樣子,心裡那點擔憂頓時煙消雲散。
貌美又如何,這樣怯弱好拿捏的性子,在宮裡終究是走不遠的!
人走後,魚瀅跟著蘇皎皎一同出了筠霧館。
她所住的雲華宮在皇宮的西北角,是北四宮之一,地處偏僻,離哪兒都遠些。
北四宮的長廊相通,正中間的宮道通往掖庭。
秀女殿選入選后統一為最末等的無品選侍,留居掖庭,到這便可算正經的小主。一般來說,待初次侍寢後會由陛下和皇后冊封位份,分居各宮。
蘇皎皎雖不住掖庭,卻也從未見過陛下。
她是上一批的秀女,宮中禮聘,並非採選。
只是入宮時年歲尚小,將將十三歲。因而同批的秀女陸陸續續得了寵幸搬走,偌大的掖庭便只剩她一人。
念她年幼,父親又官銜不小,一個人孤零零住在掖庭總不像回事。太后恩旨將她遷了出來撥人伺候著,讓她在宮裡權當是個女兒好生養著,暫時不必侍寢不必請安,左右不缺那碗飯。
春去冬來,太后薨逝。
蘇皎皎被人漸漸遺忘,在筠霧館這麼一住便是三年。眼見第二次採選的日子都到了,她還是個小小選侍。
主僕二人站在掖庭門遙遙望了一眼,魚瀅說著:「小主,三年真快,奴婢還總記得剛陪您進宮的時候。」
蘇皎皎掀眸看過去,若有所思。
空蕩了三年的掖庭此時熱鬧非凡,處處可見宮人急匆匆地經過。她倒不覺得感慨,反拍了拍魚瀅的手背:「這就感慨了?」
她噙著笑:「才剛開始。」
蘇皎皎冷不丁問著:「這回操持選秀的是宓妃?」
魚瀅點點頭,輕聲說著:「是,宓妃初掌權,急於做出點實事討陛下歡心,便主動請纓接了這份苦差事。」
「但宓妃性子嬌氣跋扈又懷有身孕,殿選的事務如此繁雜冗重,定是發了不少的脾氣。」
蘇皎皎淡淡地笑,有些若有所思:「往後還有她頭疼的地方。」
宓妃姿容嬌艷,家世顯赫,是與她同年禮聘入宮的秀女。
三年以來一路高升,不過十九便晉封了充容,寵冠六宮,風頭一時無兩。
年關將至時,更是診斷出有孕,惹得陛下龍顏大悅,冊封了妃位,賞協理六宮之權。
但她急於求成,生怕被人分了寵。胎像不穩便硬要接這份辛苦活兒,整日忙得焦頭爛額,聽聞安胎藥沒少灌。
到頭來討賞未必,反倒惹了一身騷。
蘇皎皎自然猜得到她打的什麼主意。
孕期不能承恩,陛下又常來後宮。若是辛苦懷胎十月沒了動靜,陛下定要將她忘了個乾淨。
到時新美人伺機承寵,藉機上位,那可是比要她的命還讓她難受。
蘇皎皎雖未承恩,也沒見過陛下。
但她也從宮人口裡聽過風聲。
陛下年輕,是個極重欲的人。
凡事點寢日,妃嬪宮內的動靜總是深夜才歇,宮妃們婉轉的嗓音每每聽得人臉紅心跳。
這樣年輕力壯的成年男子,自然不可能為了宓妃一人禁慾忍耐。
加之新人入宮,光是新鮮都來不及。
現而今宮裡局勢分明,派系已定,拉攏起來費時費力又不易掌控,倒不如在新人里挑選幾個出挑的在手下,她們多個往上爬的機會,自己也能有個保障。
大家都是有所圖的人,新人做得到的,蘇皎皎只會比她們做的更好。
宓妃是她最好的選擇。
得寵,有權勢,人又算不得多聰明——
借她上位再將她背棄,比旁的都要容易得多。
鑼鼓聲漸重,震得人心耳皆顫。
蘇皎皎登上儀元殿旁的閣樓,居高縱目。
偌大的儀元殿前,依方陣,齊齊整整地站著九十九名良家子。
可惜從蘇皎皎的角度看不到殿內的景象。
她有些好奇。
自己將來會為了怎樣的一個男子的恩寵在刀口舔血,又會對怎樣的男子溫柔小意,嬌怯動人。
此時的殿選已經是第二波。
鼓樂停歇,唱禮的太監上前一步,取了身側的玉牒,高聲道:「正六品上太學博士嫡長女姬妙意——從五品下太史令庶長女朱問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