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年和老者
青瓦泥牆的房舍僅有一間,牆角有三兩處小破洞,用廢木板糊上黃泥堵死,雖然用家徒四壁來形容毫不違和,不過卻打掃得異常乾淨,看得出主人很是愛惜。
故而像是一個家。
一張四方桌,兩條長板凳,一張斷木拼湊而成的板床,正對窄門掛了張「天地君親師」符紙、勉強能稱之為中堂的位置下方,擺了張惟一塗漆的供台。
這就是家中的所有家當。
李二顯得頗為煩躁,呆坐在門檻上。李小妹回來后便趕忙生火燒水,灶台搭在屋外的籬笆院里,期間順手從菜籃子里揀出幾片爛葉,餵食給用竹籠豢養起來的兩隻不大不小的母雞。
她養得很好,馬上就能下蛋,正好送去給蘭嬸補身子,把小娃娃奶得白白胖胖,可是現在……
燒好水后,少女偷偷窩在院子里,又止不住哭出來。
「先生請用茶,是我自己從山上採的野茶,招待不周,多多擔待。」
屋舍內,李晏清端來一隻絳色粗胚陶碗,裡面索條粗壯的茶葉已經抻開,將碗底遮了個嚴實。
張緒風原本沒抱任何希望,只是一路走來確實口渴了。老者自認修行天資不入流,但若論起茶道,當世能入他法眼者不過二三。
可待茶湯入口,紅潤的臉上卻有幾分驚訝,思量過後,這才想起烏落城依山傍水氣候適宜,是個產茶地。
一時間考慮要不要待上一陣,對面少年顯然不懂茶藝,胡亂炒制一番亦有股清野之氣,那若是老茶農的匠心之作又當如何?
「你們不是普通鄰居。」老者淺啜茶湯,隨口搭話。
少年點點頭,「陳叔兩口子人很好的,我原本不住在這兒,曾在他家借住過兩年,後面攢下錢,才機緣巧合買下這間瓦房,做了鄰居。」
剛才三兄妹有去過一趟隔壁,但是終究一句話沒有說出口。
此番遭遇,再多安慰又有何用?
有些傷,惟有在四下無人的角落裡暗自舔舐,方可慢慢癒合。
沒有念過一天私塾的少年,對於這個大道理,倒是理解得尤為透徹。
老者瞭然,這恩情確實不小,眼神掠過供台上的兩具牌位,一具很舊,一具半新,應該內新制的。
個中細節他沒有追問,大體上能猜測出來,無外乎父親戰死沙場后,母親相思成疾,熬了十來年還是沒熬過,倒是把家境拖累得不成樣子,興許最後還是賣掉祖宅,才得以好生安葬。
少年如果知道老者的猜測,肯定會震驚得說不出話,將其與傳說中的神仙人物聯繫在一起。
對於老者而言,實在是見過的事太多,採過的風也不少。
此乃他這一門的長處,無甚稀奇。
見少年眼神再次飄向門外,老者猶豫少許后,終究脫口而出,「那孩子倒也不是完全沒得救。」
少年雙眼瞪大如銅鈴,坐在門檻上的李二猛然回頭。
「怎麼救?先生有辦法?還請先生一定賜教,我……」
少年支吾半天,硬是說不出後面的話,窮盡思緒也不覺得自己能拿出與之相配的籌碼。
那不僅僅是一條命,更是陳叔兩口子的所有念想。
蘭嬸身體算不上好,很多年都沒壞上孩子,如今年過三旬,老天開眼,雖說好容易懷上,但郎中根本不建議生,她這是拿命在賭!
「你是救不了的,此事得等一個機緣。」張緒風淺笑搖頭,深深看了少年一眼,「但只怕很難如願,時間不等人吶。」
後面這句話有講究,話中有話,先前進門時,老者已經道明來意,春熙街那邊的事情他全看在眼裡。
李晏清瞬間明悟,即便他們有辦法,正常情況下,執劍堂衙門那邊也不會徇私給時間。
少年和二弟相視一望后,心中已有決斷,連聲道:「先生,我興許有辦法讓他們刀下留人,不知您說的機緣是?」
老者笑容和煦,輕撫長髯,「要讓老夫儘快遇上一隻妖怪,至少七境,嗯,也不能太高。」
太高就扎手了,小妖的話,順手斬殺一隻,倒也不費事。
少年呆若木雞。
所幸張緒風沒打算賣關子,話說一半豈不是討人嫌?平生最痛恨這種人,不爽利,像個娘們。
「妖族七境,謂之化形妖,可以幻化人形,所以修鍊之精華有克制異相的效果,喚作妖髓。當然了,七境以上的妖丹也行。」
少年聽得心驚膽戰,感覺接觸到了了不得的隱秘。這些事情他以前連皮毛都沒有聽過,同時也愈發明白眼前的老者不一般。
現在老先生既然這麼說了,顯然有能耐對付那化形妖,而且願意幫忙,這是天大的好事。
關口是該去哪裡找一隻化形妖呢?
驀然間,少年心口一痛,因為他想起一件事:徐三小姐她……是不是,就是化形妖?
她看起來與常人一模一樣。
「不準!」
門檻處,李二驟然起身,沒有人比他和小妹更了解兄長,反之亦然,對方眼神剛掃過來,他立馬讀懂其中含義。
此事他堅決不同意,哪怕徐三小姐是妖。
李晏清收回目光,望向老者咽了口唾沫,艱難詢問道:「先生,如果這隻妖死了,有幾日,還……還有用嗎?」
「若是妖髓沒取,幾日無礙。」張緒風隨口回道,剛說完,好似意識到什麼,表情古怪地問道:「你說的,該不會是那姓徐的姑娘吧?」
李晏清點頭。
老者不禁哈哈大笑,「痴兒啊,誰告訴你那徐姑娘是妖了?」
少年詫異,很是不解,心說您老當時不是在場嗎?州府來的那鄭狀師言之鑿鑿,所有人都聽見了。
「哦,你說那名家後進呀。」張緒風恍然,不由苦笑一聲,愚昧害死人啊。
名家?
後進?
名家應該是諸子百家之一,頗有名氣的一門,少年有所耳聞,不過也僅限知道一個名頭。
讓他倒吸一口涼氣的是「後進」二字。
哪怕剛才一番言語已經涉及到極大隱秘,猶如天雷滾滾在少年人的腦海中炸響,什麼妖族,七境謂之化形妖,有妖髓,能夠剋制異相,七境往上還有妖丹,這些事情單是想想便感覺觸碰到了某種禁忌。
但其實無論對於七境化形妖,還是七境以上的存在,少年完全沒有一個具體概念,就好像少年知道帝王肯定頗具威嚴,但到底多有威嚴,若是有幸遇見,自己會不會嚇到匍匐在地,就不得而知了。
可是,那個姓鄭的狀師有多厲害,少年是切身體會過的。
在少年看來,那都不能稱之為武功,該是,神通!
如此神乎其技的一個人,您老就隨口一句「後進」?
少年至少知道讀書人輕輩份重才學,所謂達者為師。這是不是意味著,您老比他還要厲害?厲害得多得多?
李晏清敬畏望著對面的老人。
如敬神明。
老者好似渾不在意,神色自若道:「名家愛爭死理,擅於從他人言行中查漏找缺,哪怕找出個歪理也能加以利用,所以他們自身對此就很是在意啦,習慣成自然嘛,呵,老夫無須確認就知道那徐姑娘不是妖,若是的話,那後進就不是那般說辭了,你可還記得他的原話?」
早前的畫面在李晏清腦海中浮現,那清矍狀師站在馬車上沉聲說:「因她身上有妖氣。」
少年眼神大亮,神情激動不已,彷彿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不過心中仍有不解,躬身請教道:「先生,那是——」
「八成是遭了妖物,諸如附體之類。」
原來如此。
徐三小姐不是妖,不是妖!
「二弟!」李晏清驚喜到難以自控,箭步沖向門口,雙手扶在眼透血絲、渾身發顫的李二肩頭,用力搖晃道:「你說的對,徐三小姐沒道理是妖。」
「小妹!」說罷,又朝門口大喊,「快來快來,告訴你一件天大的好事!」
而此時坐在四方桌旁的長髯老者,卻無由來地感覺涼氣嗖嗖,要知道以他的修為,陰祟鬼魅這種上不了檯面的玩意,揮手間能滅十萬八千。
老者神情嚴峻,眯眼望著柴木窄門前的芒鞋少年,幽幽問:「你在與誰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