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2章追溯一生
姜從英幼時就知道一個道理。
她是要進宮當皇后的。
從記事起，她就跟著母親請的教養嬤嬤學習大家閨秀該學習的一切東西。
從女紅，到琴棋書畫。
其實說回來，這些東西都是次要的。
她真正要學的，是如何縱橫捭闔，如何籌謀，如何在十五歲入宮的時候一舉被選為皇后，如何為家族爭光添彩。
雖然教養嬤嬤很兇，打得板子也很痛，但是姜從英從來沒有懈怠過。
因為只有這樣，她才有用，她才活的下去。
因為她的生母，並不是姜家的主母。
嫡母唯有兩個兒子，都是一等一的出色，但是姜家這一輩唯有她和四妹妹兩個女兒，四妹妹其貌不揚，生下來就是個『傻子』。
這是嫡母親口說的。
四妹妹的腦子太不靈光了。
所以她將姜從英抱到了自己的屋裡。
嫡母說，姜從英若是聽話，她的姨娘會好過，她將來也會有嫡女的身份，風風光光的入宮成為貴人。
姜從英想，她是一定要做貴人的。
因為只有做了人上人，她才能讓姨娘過的好，過的有尊嚴。
可沒多久，還沒等到嫁人，嫡母和生母就先後去世了。
姜從英一滴眼淚都哭不出來。
嫡母縱然對她有過溫情，但嚴厲的一面更多，至於生母……
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姨娘了。
已經在家譜之上被記為嫡女的姜從英跟著奶娘生活，越來越沉默寡言。
但越是這樣，她的父親卻像是越滿意似的，覺得這是一個很適合送給皇子，或送進宮的女兒。
在她十四歲那年，皇帝下旨，將她許配給了皇子宣承煜。
彼時的宣承煜也才十六歲，年少青春的他們結髮為夫妻，也曾有過恩愛兩不疑的時候。
但是沒過多久，一切就都變了。
先皇病重，宣承煜代理監國，挺著大肚子的姜從英為宣承煜料理府宅之事。
她已經臨盆，卻還是強撐著，安頓皇子府的人。
那是她的第一個孩子。
沒多久，宮中傳來消息，先皇病危，就要頒布冊封太子的詔書。
姜從英知道這事，由衷的為自己的夫君高興。
然而，就在宣承煜被封為太子的那一天，她發動了。
姜從英躺在產房裡，疼了兩天兩夜，也沒見到宣承煜出宮來看她。
不要緊，不要緊。
姜從英這樣想，先帝還在病中，宣承煜不能來看自己。
她拼著一口氣，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孩子。
可那孩子連一個月都沒能活過去。
宣承煜的側妃，楊家的嫡長女，將她的孩子硬生生地悶死在了襁褓里。
一切都是那麼的巧。
就在她的孩子過世的那兩天，皇帝也突然駕崩。
藩王作亂，楊側妃的父兄平叛之時立下了戰功，拿了逆王的頭顱。
如此赫赫戰功，自然能輕易將楊妃做下的罪孽抹平。
姜從英從給先帝守孝，一直哭到了立后大典的前一天。
她的哥哥父親都來看她，讓她想開些，別再為那個已經過世的孩子傷神。
他們沒有一句的安慰之語，只是帶著不耐和冷漠，告訴她——
「娘娘，您要為姜家著想。」
為姜家著想。
姜從英枯坐了一夜，一直到第二天立后，她終於不再流淚。
而後，她做了快十年的皇后。
她跟宣承煜也漸行漸遠。
宣承煜沒再叫過她的小名「阿寶」，她也沒再喚過他一句『三郎』。
姜從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頭，宣承煜沒做皇帝，而是帶著她就藩，去了別地。
他們相守著，過完了一生。
「……太後娘娘，太後娘娘？」
遙遠的呼喚聲傳來，姜從英睜開了眼。
夢境退散，姜從英看到大亮的天光。
一旁是蘇梅，她正笑著伸手來扶自己，「太后好睡，今日可起晚了呢。」
姜從英徹底清醒過來，扶著蘇梅的手緩緩起身。
坐在榻邊，姜從英看向一旁菱花鏡中的自己。
她已經老了，眼角的皺紋沒有了脂粉的遮蓋，透出明顯的頹態。
也是，她快五十歲了。
「哀家，夢見先帝了。」姜從英輕輕地笑，「很多年沒夢到先帝，也不知是不是先帝想哀家了。」姜從英緩緩起身，輕輕揉了揉乾澀的雙眸，「蘇梅啊，哀家這眼睛，是越來越不行了。」
上了年紀之後，年輕時的病根就反了上來。
蘇梅扶她到妝台前，一面為她擦臉，一面端來明目的茶水給她，輕聲安撫，「您是有福的人，陛下不是已經找了御醫蜀的御醫，讓他們給您研製上好的治眼睛的葯嗎？這一次您用了，肯定會好。」
姜從英勾了勾唇，「你別哄我，那些東西有沒有用，我自己心裡都清楚。」
她看著鏡子，輕輕攏起鬆散的鬢髮，低聲道：「這是先帝在天上怪哀家呢，他要哀家受苦，不讓哀家好過。想想也是，先帝走的時候，得多恨哀家啊。」
說著，姜從英輕笑了一聲，「我也恨了他半輩子，按理說，我跟他扯平了。」
蘇梅聽著聽著，便忍不住鼻頭微酸。
一開始的時候，她也為太后的所作所為感到心驚害怕，但是慢慢的，她反倒開始心疼起姜從英來。
她也算是跟了姜從英一輩子。
看著姜從英受了半輩子的苦，蒙受了半輩子的冤屈。
孩子夭折，夫妻離心。
姜從英能在弒君之後仍舊對這個國朝負責，對天下百姓負責，已經是做到極限了。
而如今……
因為多年的勞累和鬱鬱寡歡，姜從英的身子已經拖垮了。
如今，就是熬著而已。
蘇梅偷偷紅了眼眶。
「太后別說這些，都過去的事了。」蘇梅勉強擠出一點笑意，「奴婢給您梳好頭髮，一會兒皇後娘娘還要帶著小公主來陪您用午飯呢。」
姜從英靜靜地笑著，許久點了點頭，輕聲應道：「好。」
蘇梅給姜從英梳好了頭髮，扶著她坐到了宮門口廊下的花壇前。
姜從英靠著椅背，忽的想起什麼。
「蘇梅，去焚一爐香來吧，你親自去。」
蘇梅應了一聲，進去焚香，點好了之後拿出了宮門。
回到姜從英身邊，蘇梅的腳步驀地頓住了。
只見，姜從英合起了眼，靜謐無聲的靠著椅背，早已沒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