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生奠(二)

第十八章 生奠(二)

()說話間,賓客已被迎入大堂,和趙懷義、廖文燦相互見禮。兩家來的都是青年男子,梁家的年方弱冠,謝家的相比稍長几歲,二人俱丰神俊朗,英氣勃勃,長身玉立,目蘊jīng光,一望便知是世家子弟,人中俊傑。

見到這兩位公子,人群里頓時一陣sāo動,廣隆、昌盛、萬通、順友等幾家鏢局的鏢頭見多識廣,聚在正堂偏角處,私底下悄聲議論開來。

南京昌盛鏢局鏢頭李德盛望著廳門奇道:「梁玉書,謝雲霓?兩家家主居然都派了長子赴會,這是什麼陣仗?!」他暗自納悶,「前幾天我問過老廖,他明明告訴我,這次生奠沒有下帖子請梁家和謝家的。」

「咦?老廖為啥不送帖子?這兩家有啥貓膩嗎?」廣隆鏢局的馬連登湊上前來詢問。

李德盛搖頭:「他只說是趙老爺子不讓請,沒講原因。」

這邊廂小聲議論,那邊廂趙懷義歉然道:「趙某一介草莽,怎敢勞動大駕,二位公子屈尊前來,何以克當!」

謝雲霓笑道:「趙老英雄不必過謙,江南平倭,銳刀門居功至偉,我們謝家亦受你大恩,實在感激不盡。」

梁玉書忙道:「我來之前,家父已然說過,趙老英雄雖不給我家送帖,可梁家不能對不平事視而不見,否則還有何顏面在江湖立足?」

看來梁謝兩家果然不曾收到白帖,眾人猜測一陣,皆不得要領,順友鏢局燕三娘分析道:「江北梁家還好說,家族根基在揚州,又加趙懷義的長媳和梁家是遠房親戚,來赴生奠倒情有可原。」

「什麼情有可原,一表三千里啊。」馬連登質疑道,「趙老大媳婦娘家和江北梁家,那可是八竿子都打不著的關係,差不多遠到五百年前是一家了!」

「論親戚是牽強,說到生意就能扯上了。」萬通鏢局鏢頭張萬里沉吟道,「梁家靠鹽茶起家,南來北往、買賣販運離不開運河,自然也離不開銳刀門。而且,兩淮鹽運司使的如夫人便是梁家人,這靠山雖不算大,可總能在官場有幾分薄面,還算說得上話。」

「先別管梁如龍,謝家這是發的哪門子瘋?」馬連登伸手撓頭,滿是不解,「就算他們家鹽茶買賣也大多和銳刀門掛鉤,可家族根本都在浙江,今天公然赴會,就不怕有人發難?」

「老張,你給琢磨琢磨,謝承德讓他兒子來這裡會不會另有目的?」李德盛伸手搭在張萬里肩上細細詢問,想來他除了為人穩重,也是個有大見識的。

張萬里尚未開口,燕三娘忽然想起一事,輕一擊掌:「是了,我記得聽誰說過,謝家小姐是朝天觀武元瑛的關門弟子。」

馬連登連連點頭:「對對對,聽說那武元瑛和故太后是手帕交,一直感情深厚,朝天觀就是故太后自己出錢替好友修建的。」

張萬里搖頭道:「這都已經是故太后,墳上的土都涼了,又隔著一層關係,能派什麼用場?」

眾人一時推斷不出,便不再多言,等著時辰到后揭開謎底。姜華忙完一趟,遠遠站在一邊歇息,神情茫然,也不知有沒有聽到大夥的小聲議論。

幾位鏢頭各自沉吟,馬連登忽然輕咦一聲,壓低嗓子奇道:「方才提到趙老大媳婦,我總覺得有啥不對勁,現下才想起來,這種大rì子,怎麼一直都不見趙老大,反倒要趙老爺子親自迎客?」

眾鏢師這才察覺出蹊蹺,忙抬頭四處尋找趙崇文。尚未瞧見趙家老大蹤跡,大門處又起sāo動,一名銳刀門弟子手持拜帖,快步向廳堂跑來。

龍峻一直在那幫鏢師身後不遠處默然旁聽,此時聽到門口動靜,眉頭一挑,輕聲疑道:「台州方家?」庄門前客人的言辭交談自然逃不過他雙耳。

錢滿聞言嘖了一聲,輕笑耳語道:「方家是那老狗的人,銳刀門決計不會送白帖過去,又是個不請自來的主,這可好玩得緊。」

趙懷義和廖文燦正與梁謝兩家的公子寒暄,聞得方家也派人前來拜會,不由面面相覷。那梁謝二位公子彼此家族之間雖有糾紛,但在對待方家來客一事上,態度卻格外一致,齊齊不豫後退,臉上露出鄙夷神情。趙懷義拱手告罪,接過拜帖打開觀看,頓時面有異sè,廖文燦從旁瞥見帖上具名,也眉頭深皺,閉目思索片刻,才點了點頭。趙懷義輕嘆苦笑,示意那弟子請客人進庄。

錢滿瞧得有趣,附耳問道:「你猜來的是誰?」

「方老三。」龍峻想都不想,答得乾脆。

「這麼肯定?」

「看臉sè。」

「嗯,有點道理。」錢滿細觀趙廖二人臉上神情,贊同道,「方家那堆貨sè里,雖然方老三仇家最多,可也就他還算個東西。」他雙眼在大堂和庄門之間來回掃視,稍顯不耐,嘴裡嘀咕,「你說,阿策她,今天會不會來?」

龍峻默然片刻,淡淡回答:「她昨晚來過了。」

錢滿一驚,轉頭急急問道:「你沒把她怎樣吧?!」

「你怎不問,她有沒有把我怎樣?」

錢滿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誰有本事把你怎樣!」話一出口,才想到對方前陣子剛從鬼門關打個轉回來,頓覺不妥,期期艾艾道,「你、你這會兒,不是好端端站著嗎?」

龍峻輕哼一聲,不予計較,伸手從袖中掏出一件物事,遞給錢滿。

「阿策給的?」錢滿喜出望外,急伸手接過,見是一塊疊好的布片,連忙打開,裡面卻空空如也。他把那布片翻來覆去地看,心中疑惑,「這,這布上怎地什麼都沒有?」

龍峻挑眉道:「你覺得這布上該有什麼?」

錢滿兩眼一瞪:「既然沒東西,那鬼丫頭為何要給你?」

龍峻輕嘆:「你真的不懂?」

錢滿瞪著那塊布片,認出正是許策在朵頤樓上所穿道袍的前擺,不由著急發狠:「這丫頭玩什麼不好,玩斷袍絕義!?」轉念又替這位小妹開脫,「她會不會有什麼苦衷?」

龍峻搖了搖頭:「她不肯說的事,誰能問得出來?」

錢滿還在看那布片,忽心懷期許:「說不定這布上用藥水寫了什麼,要用些特別法子才能顯出字來,我拿回去瞧瞧。」說罷將布片仔細疊好收進袖中。龍峻看他小心翼翼,暗自嘆了口氣。

此時,方家來客已被引至正堂廳門台階下,那是個書生裝束的中年男子,約莫四十來歲,蓄著五綹長須,身材高瘦,相貌堂堂。這男子甫至門前,便聽人群中傳出幾聲怒喝厲嘯:「方越!還我兄弟命來!」「還我丈夫命來!」「好狗賊!今次你休想走脫!」隨之人影晃動,破風聲、衣袂飄動聲接連響起,竟有數人飛掠近前,手中寒芒閃動,直取來人要害,用的竟都是拚命招式。

那方越錯步避讓,不慌不忙,身法jīng妙,遊刃有餘。他腳下不停,嘴裡笑道:「諸位,這可是銳刀門的地盤,你們尋仇,也不看看地方?連趙門主的面子都不給了么?」

眾人這時才看清,出手的是「石人」鄭宏、「綉劍娘子」傅敏和「鐵劍鴛鴦」盛中甫伉儷,這幾位的至親好友都喪命在方越手上,仇人相見,自然分外眼紅,倒怨不得他們在生奠之上動手。方越赤手空拳,在廳門檐廊下局促狹小地方被幾人夾擊,卻騰挪自如,混若無事。對方雖勢眾,可因彼此之間武功差別太大,即便拚命,對他亦毫無威脅。他又有意賣弄,幾次讓刀劍利器從身側堪堪擦過,引得鄭宏破口大罵,盛中甫夫婦怒叱連連,傅敏咬碎銀牙。

趙懷義見狀忙大喝一聲:「且住!」他搶上一步,一掌推向方越,另一隻手臂整個遞到刀劍之下。方越本就不想與人動手,一笑順勢退後,傅敏等人正竭力拚殺,招至中途硬生生收住,功力最淺的鄭宏運氣不順,踉蹌後退幾步,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

「慢動手!慢動手!」廖文燦同時上前喝止,伸手阻攔,「還請諸位稍待,要報仇也不急於一時,且聽他有何來意!」潘浩然亦上前幫忙勸解。

傅敏擰眉怒目嬌叱道:「這人一肚子壞水,哪會有什麼好意!」

盛中甫指著方越恨聲道:「趙老英雄!你!你竟請了這狗賊來,我真是錯看你了!」

盛夫人輕聲道:「夫君切莫武斷,或許趙老英雄另有苦衷,他也是迫不得已。」

趙懷義來不及解釋,先向方越拱手道:「此番生奠,趙某並未下帖相邀,三當家所為何來?」

「趙門主這話好沒道理。」方越嘿嘿一笑,指著梁謝兩位公子道,「我聽說這兩家你也沒送帖子,怎麼?他們來得,我就來不得?」

「三當家真是消息靈通!」廖文燦哈哈笑道,「來得來得!只要諸位急公好義,真心赴會,肯不顧前程,拔刀相助,任誰都來得!」

趙懷義皺眉婉拒道:「方家是名門望族,趙某擔當不起。」

「寧紹台倭禍最盛,若無銳刀門,方家產業必定損失不少,趙門主自然擔當得起。」方越毫不介意,特意運氣提聲道,「誰敢和趙門主過不去,便是和我方家過不去!和江浙武林過不去!」接著微笑施禮,「趙門主放心,方某此來只為公義,旁的若多說一個字,不勞列位動手,我先自己割了這舌頭。」

只聽那幾句話響若銅罄,遠遠傳揚開去,餘音裊裊,回聲不絕,顯見內力深厚。錢滿輕哼一聲,點頭喃喃道:「果然算個東西。」繼而好奇,「這人竟不是來做說客的,那老狗轉xìng子了?好生稀奇。」

龍峻一笑不語,負手靜觀其變。錢滿卻盯著趙懷義後背,細看他一舉一動,眼中閃過一絲迷茫。

見此場面,趙懷義不由苦笑,眉頭皺得更深,一時左右為難。方家來人委實出乎他意料,再想到對方身後那位,心裡更是疑慮重重,也不知此番赴會,是否為那人所授意,究竟有何目的?還是真如方越所說,純為公義而來。上前拚命的這幾位朋友,都創有不小的基業,此番赴會純為道義,前途未卜,自己若要阻攔,實在虧欠甚多;可若是不攔,且不說方越來意不明,以他的身手,這幾位朋友決計討不了好去,一旦惹惱此人出招反擊,只怕還會xìng命堪憂。他正自躊躇,忽聽庄門處傳來一陣喧嘩,說話聲音越來越大,似有人在口角吵鬧。

潘浩然正yù前去查看,一弟子飛奔而至,滿臉怒sè稟報:「師父!快意堂的賀驥帶領一幫潑皮,抬著口棺材堵在門口,還挑了兩桶大糞來,見人就潑!」

恰好有風吹過,從前門處傳來一陣惡臭,中人yù嘔,庄內人人掩鼻。潘浩然怒道:「這幫無賴!我去趕他們走!」

「且慢!」趙懷義沉聲道,「請他們進來!我倒要看看,是誰給他們的膽!」

「他們分明是來搗亂的,堵著門口誰也不讓進,見人上前就潑大糞!」那弟子忿然道:「劉師兄和包掌旗好意相請過了,險些被他們潑了一身!」包掌旗自然是包水生,他嘴裡的劉師兄則是趙崇文的二弟子劉大有,為人好客且謙和有禮,因此在門外迎客。

潘浩然不由頓足:「對這幫潑皮無賴沒什麼好說的,一頓拳腳就足夠打發了!」說著起步要走。

這時,庄門處有人冷笑:「棺材棺材,升官發財!這麼好的兆頭你們也拒之門外,未免不識抬舉!」

接著又有一人笑道:「他們銳刀門要是識抬舉,就不會大過年的活人辦生奠,你這話可錯了。」

「照啊!」前者哈哈一笑,「如此說來,我這份大禮還真沒選對,難怪他們收不起。」

「禮沒送錯。」後者笑道,「活人辦生奠那是遲早要死,上好棺木轉眼就能派上用場,你這話可又錯了。」

這二人在庄外一唱一和,前者嗓門沙啞粗破如瓦片刮擦鐵鍋,後者則尖細銳利如鋼針麥芒,兩人的聲音都說不出地難聽,卻偏偏凝聚不散,清清楚楚鑽進前院每個人耳中,內力淺的聽到頓感一陣心煩意亂。

錢滿只覺耳熟,側頭細忖片刻,面帶異sè低聲道:「竟是這兩個老貨,這麼些年居然還沒死?」轉念奇道,「他們怎麼敢公然露面?莫非投奔衢州去了?」

龍峻擰眉不語,神sè凝重,像是在聽什麼動靜,也不知是否因那二人聲音所擾,他臉sè看上去有些蒼白。一旁姜華看見,略微擔心,走近幾步,嘴唇翕動一會兒,卻終究沒有開口。錢滿眼尖留意到姜華神情,轉瞬恍然,正要打趣龍峻,忽覺周遭似有異樣。只見不遠處張鳳舉眸中jīng芒大盛,目光銳利似刀,那閆叔也是殺氣四溢,眼露凶光,兩人都直勾勾盯著庄門方向,如同餓狼嗅到了血腥。

庄外語音甫落,趙懷義朗聲大笑:「快意堂什麼時候多了兩位高手,怪不得今天敢給趙某送棺材!」

那粗嗓門笑答道:「你們趙家今rì生奠,昨晚又好生熱鬧,想必急需棺木,咱們堂主親自選的這份大禮,可說是送得恰到好處,有什麼敢不敢的。」

那尖細嗓門卻不贊同:「我聽昨晚那動靜可了不得,就算他們急需棺木,一口必定不夠用,這禮反而不算大,只怕還有點薄,所以你這話還是錯了。」

「照啊!」那粗嗓門笑道,「堂主,趕緊吩咐弟兄們再去老紀棺材鋪子里多抬幾口來!免得讓人笑話咱們快意堂,連送禮都這麼寒酸!」

蔣十朋原本坐在一旁強忍不作聲,此時直聽得心頭火起。他厲嘯一聲躍起身來,便要向庄外衝去,趙懷義眼疾手快忙一把拉住:「老蔣!稍安勿躁,別上當!」

庄內吼聲如雷,那兩人卻毫不在意,繼續嬉笑道:「喲呵,有人逞威風啊!好生了得!」「可惜叫得再響,也是個快死的病貓,成不了老虎!」兩人在庄外嘻嘻哈哈,極盡揶揄挖苦之能事,快意堂的弟子則大聲起鬨,吵吵嚷嚷亂成一團。

期間有了解內情的小聲道:「這快意堂原本也是常州一霸,可惜老堂主賀弼不善經營,只知一味斂財,對門下弟子又苛刻,好多原本在他手下做事的苦漢子,大都忍受不住跑到銳刀門來。長此以往,快意堂生意rì漸慘淡,再也比不過趙家。」

「那賀弼還不知自省,認定是趙家在背後搞鬼,故意弄垮他家買賣,所以處處針對,不知拉幫結派打過幾次架,還找地痞無賴在銳刀門的場子搗亂鬧事,卻次次都討不了好。到後來打怕了,就只好躲著銳刀門。」

有人搖頭嘆氣:「現在換上他兒子賀驥當家,比他還不成器,自恃是樓觀台俗家弟子,眼高於頂,處處排擠老人,快意堂反比以前更加凋零。」

又有人疑道:「我聽說那賀驥雖然傲氣,卻還是個知輕重好歹的主,今天做事這麼出格,八成背後有人撐腰,莫不是投了朝廷那位?」

「說得對!門口的倆高手,必定是朝中那人派來的!」眾人深覺有理,皆點頭附和。

「樓觀台?」龍峻想到昨夜全殲的六丁玉女,皺眉輕咳一聲,轉頭望向庄門,立時就有一名喬裝校尉收到暗示,不動聲sè朝庄門方向悄然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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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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