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七)

生(七)

()話音甫落,林中王家三人已縱聲長嘯,迅變換方位,棗林外回應的呼哨聲頓起,飛快由遠及近,四方竟都有人埋伏。人影憧憧,身形晃動,慢慢逼近圍將上來,將林希聲去路一一堵死。粗略估算,大概有十多人之眾,手中寒光閃動,或刀或劍,個個都帶著奪命兵刃。

林希聲像是已知道有此變故,看也不看四周王家眾人,只微微冷笑,斜睨劉岱宗。劉岱宗見此陣仗一時憧怔,轉身去抓那溫姓中年人的手臂,怒喝道:「溫兄!這是什麼意思?!」顯然這情形出乎他的意料。

溫姓中年男子閃身錯步,避開劉岱宗一抓,嘴裡笑道:「劉兄弟,林大俠既說了殺人抵命的高論,又自命俠義,定要你償債,那他虧欠王家的人命債,自然也該一併還了。」

「這話奇怪。」林希聲冷笑道,「林某去年的確是拜訪過南昌王家,可並未動手傷人,何來虧欠人命債一說?」

先前在林中的三人已然現身,其中一個年輕男子約莫三十來歲,身形修長,容貌俊雅,本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可惜現在眼帶仇恨,臉露猙獰,貌隨心改,相由心生,連累整個人無端端低劣了三分。他正走到溫姓中年男子旁邊,聞言恨聲道:「你去年幫那姓莫的小畜生,施詭計害家嚴受傷,騙他認輸,使王家名譽掃地。家嚴從此一病不起,傷勢日重,於年前鬱鬱而終。這條人命,難道不是你虧欠我們王家的?!」另兩名男子年紀稍長,一言不退到包圍圈內,守著方位持劍而立,看衣著打扮,似乎是王家的家奴。

「王孝和!你們王家有債要討,只管自己去約,何必借我劉某人來做幌子?!」劉岱宗瞪著那王家的年輕人擰眉怒目,接著睇向路樹森,這位綠柳庄莊主臉色平靜,毫不驚奇,應該也是個知情人,如此看來,只有自己一人被蒙在鼓裡,胸中無明火更甚。他既怒且驚,轉對林希聲急急解釋道:「林大俠!我並不知道王家帶了這麼多人來,以為和溫路兩位在京城遇見只是湊巧,全不知他們是有預謀……」

劉岱宗話未說完,林希聲已微笑揮手,示意自己早就明白,他自幼修鍊洞明決,憑藉各人血脈心跳、面部表情,孰真孰假一辨即知。如今身陷埋伏卻也不慌,負手冷眼掃視四周,望定王孝和沉聲問道:「王彥昌死了?他不過傷在淺表,怎會致命?!」轉念忽覺不妥,衣袂無風自動,目中精光暴射,上前一步凜然喝問,「且住!你怎知那孩子姓莫?!」

那王孝和只覺無形壓力迫面而來,不由自主後退一步,隨即咬牙冷笑:「死到臨頭,居然還有閑心想著那小雜種!」

林希聲雙手向外一展,兩幅衣袖頓時如風帆一般鼓起,慢慢又踏前一步:「莫笙在你手上!」王家眾人見狀,忙持刃起勢,個個如臨大敵。

王孝和心頭一陣狂跳,然而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尤其是本家的諸位,自然不肯示弱,遂提氣大聲回應:「是又怎樣……」話未說完,忽覺眼前一花,暗道不好,忙腳尖頓地向後疾退。身形甫動,面前頃刻綻開一團紅霧,那溫姓男子已擋在他面前,雙手揮送,屈指輕彈,那團紅霧瞬間脹大,竟如同有形巨網一般,向林希聲當頭罩下。路樹森覷見那片紅色,忙側身避讓,站在上風處掠陣,瞧他面上小心提防的神情,想是知道這團紅霧的厲害。

林希聲卻看也不看,腳步交錯斜刺里飛掠,電光火石般避開那紅色霧靄,每步尋丈,縱身跨到包圍圈左側,伸手一探,已將一名王家子弟緊握著的鋼刀捏在指間。那名王家子弟只覺微風拂面,尚未回過神來,手上便是一空,頓時大驚失色,忙倒退幾步立掌回護。然而林希聲並不追擊,身形似電,已向下一個目標手中兵器拿去。一時間,只見場中人影飄飛,兔起鶻落,驚呼聲此起彼伏。不過彈指功夫,林希聲竟已繞場一周,拂雲手施展,如同探囊取物,將外圍那十數名王家人的兵器,俱都輕輕鬆鬆奪了過來。

他那裡正空手入白刃,劉岱宗也聞風而動,但卻不是與林希聲交手,反而飛快除下身上所穿的外氅,輔以內力迎風展開,將那片紅霧裹住,運氣揉作一團,擲在地下。那溫姓中年男子見狀懊惱道:「劉岱宗!你別不識好歹!」

劉岱宗幾步退開與他相對,嘿嘿冷笑:「劉某若能分清好歹,今日也不會上你的惡當!」

一旁路樹森皺眉不悅,上前安撫勸說:「小劉,小溫也是為了你好……」

他話未講完,劉岱宗已狠狠呸了一聲:「劉某是個賤骨頭,這樣的好處,當真承受不起!」

「說得好!」身後場中有人擊節讚歎,卻是方才出去奪兵器的林希聲已然迴轉,雙手寒光閃閃,收穫頗豐。他閑閑站立將手一松,指掌翻飛,或拍或夾,氣勁流轉迴旋,那些兵刃竟全在他身前一臂方圓內跳動,一把都不曾掉下地去。只聽咯咯吱吱一陣脆響,十數把刀劍被他用內力強行擠壓,全都扭曲纏繞團成球狀。那十幾名王家子弟掌中空空如也,正面面相覷,神情尷尬,進退不得,睹此神威,頓時個個面色如土。

王孝和倉惶環顧四周,咬牙暗恨,見林希聲並未留意自己,悄悄退開一步,伸腳踩住一顆石子,踢向隨他一同出來的其中一名家奴。那人原本緊盯著兵器鐵球正自呆,腳上一痛方才醒過神來。抬頭見王孝和對他使了個眼色,心中會意,左右偷覷退路,準備尋找時機遛出林去。

林希聲對眾人驚懼似乎全然不覺,看也不看王孝和,將兵器鐵球隨意一拋,踱到那溫姓中年男子面前,眯了眼問:「你姓溫,溫家的人?!」

溫姓中年男子眼中閃過一絲陰霾,旋即抱拳一笑:「在下嶺南溫家——溫世賢。」

林希聲微露笑意點頭:「世字輩,溫氏外家弟子,怪不得。」嶺南溫家和蜀中唐門一樣,按照子弟血緣親疏,分為內外兩家。靜字輩屬溫氏內家,年青一代尤以溫靜候為個中翹楚,在武林中闖出了不小的名頭。外家並非溫氏嫡系,一些外姓子弟,經家主及長老同意也可改姓溫,世字輩則屬外家所用。不知是否因直系家長難免有所偏袒藏私,溫門外家子弟里很少有出類拔萃的奇才,大多資歷平平,良莠不齊。

這溫世賢的成就,大概在一班外家子弟中尚算不弱,聞言頗為得意地笑道:「好說好說。」

豈知林希聲語音一冷,接著說出來的竟不是誇獎,反而充滿奚落不屑:「怪不得下藥的本事這般低劣!」

溫世賢明白這是嘲笑他適才施放「桃花瘴」不當,不由怒火中燒,雙手剛撫上腰帶,忽見林希聲衣袖輕飄,幾縷細微風響掠過耳畔,肩頭兩邊「中府」「雲門」兩穴一麻,幾顆細小石子掉落地面,兩條手臂隨即酸軟無力,低垂在身側動彈不得。林希聲離他尚有丈許遠,以適纔此人的輕功估算,即便難,自己也還有還手的時機,卻不料此人身形未動,自己竟已受制。這一驚非同小可,溫世賢再顧不得面子,臉色煞白急忙縱身後退:「路老!王賢弟!小心暗器!」他嘴裡叫著賢弟,腳下不停,幾步躲到王孝和身後,倒把王孝和嚇得不輕。

路樹森眼見同伴吃虧,不能再袖手旁觀,抽出腰間柳葉雙刀正要上前,身側勁風呼嘯,一雙肉掌迎面連劈,居然是劉岱宗來襲。路樹森雙刀一展,豎於身前抵擋,慍怒道:「小劉!你又哪門子的瘋!」

劉岱宗恍若未聞,只提高聲音對林希聲道:「林大俠,你快走吧,今日之約就此作罷,劉某改日再去拜會!」路樹森雙刀利刃在前,這兩掌自不能劈實,他勢到中途變招,斜身閃到左側,一掌拍向刀身,一掌下切路樹森手腕。

「現下卻還走不得。」林希聲搖頭回答,轉而怒視王孝和,厲色道,「莫笙在哪裡?!」

「想知道那小雜種下落?簡單得很,只要你自廢武功、束手就擒,我定讓你們相聚。」王孝和承受不住壓力又退一步,咬緊牙關擠出話來,臉上因為恐懼、仇恨、嫉妒和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情緒混雜在一起,顯得異常猙獰。

林希聲擰眉怒喝:「他若有好歹,我定不輕饒!」他當然不會信這人的鬼話,惱怒之餘,心裡不免後悔自責。一年前他指點莫笙三招擊敗王彥昌,讓南昌王家覺得顏面掃地,憑王家人的狹小氣量,事後怎會不千方百計打探那孩子的下落?雖說自己已再三告誡,叫莫笙隱姓埋名遠遁,可憑王家的勢力,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又如何能夠應對?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擔心流言蜚語會污了他人的名節,把這孩子連同他娘親一起帶在身邊,另找地方好生安頓,莫笙亦不至於會有今日之災。

王孝和面孔微微扭曲,切齒笑道:「哦?林大俠要怎生治我?孝和可記得那日你在王家大堂說過的話,此生絕不會傷一人性命,難道林大俠要出爾反爾?」

林希聲眉心大皺,正要出手先行拿他,一旁劉岱宗大吼:「林大俠不好治你,我來治你!」

********

崇效寺在棗林兒以南,據說始建於唐朝,歷代香火不絕,也曾多次毀於戰火,本朝又在原址重建。寺內藏經閣東北有台,台後有僧塔三座,僧塔周圍便是這千株棗樹,濟濟成林,一到初夏,棗花盛開,花香如蜜。然而因為地方偏僻,所以遊人罕至,就連寺內的僧人也不大會來。

今天這裡卻有些熱鬧,除去棗林深處那些江湖人,藏經閣邊上一棵蒼天古樹樹杈高處,竟也藏著兩人。其中一個便是那叫峻兒的少年,他居然不在象房,反而和那叫錢滿的小霸王跨*坐在高樹上。大樹枝繁葉茂,將他們遮得嚴實,兩人手裡都舉著一個千里鏡,透過重重綠葉,緊緊盯著棗林。他們手邊的樹杈上,各掛了一把弩弓,配著箭囊,也不知是從哪裡順來的。

少年對著那棗林里裡外外瞧了一通,放下千里鏡皺眉輕聲問道:「姓錢的,你會不會讀唇語?」

兩人躲藏的地方距離事處太遠,場中諸人說了什麼話都聽不見,錢滿大概瞧得煩悶,沒好氣回答:「不會!」

「你爹不是錦衣衛嗎?他沒學過?沒教過你?」

「我爹是世官,又不用做密探,學那勞什子做什麼!」錢滿說完一愣,隱約覺得適才自己所講會讓人瞧低了去,遂小聲補充一句,「就算是做密探,讀唇語這些也是底下人做的,真正有能耐的才不用學這個。」

少年輕哼一聲不予置評,抬手摘下弩弓,裝好箭枝,平端著向棗林里瞄了瞄。錢滿看他動作熟練,架勢有模有樣,忍不住輕聲問:「你學過弩弓?會用嗎?」

少年不答,依舊眯眼舉弩瞄著林中。錢滿見他愛理不理,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不服氣道:「學過又怎樣,好了不起嗎?這裡離那伙人少說也有百步以上,弩弓哪射得到?!」

少年還是不說話,只把弩弓放低,復又舉起千里鏡。他和錢滿午飯之後就到了,因為攜有千里鏡,便挑了這顆最遠的高樹早早躲好,是以後頭來的林內諸人都未曾現他倆。錢滿起初興緻勃勃,可畢竟還是個孩子,在樹上也待得太久,現下已腰酸背痛,若不是少年的那句「要不要救你師父」,他恐怕早就打退堂鼓了。

少年仔細觀察棗林四周,喃喃自語:「林子里這麼大動靜,聲音早就傳出去了吧?巡警鋪也就罷了,可崇效寺里怎會也沒人來瞧?莫非一早就打過招呼,關照好了?」

他邊說邊斜睨錢滿,錢滿頓時火冒三丈,壓低嗓門抗聲道:「喂!你用那眼光瞧我是什麼意思?!我師傅才不會做這種下三濫的事!你方才也瞧見了,這些幫手是自己找上門來的!」

少年眉毛一挑,舉起千里鏡繼續觀看。棗林中情形瞬息萬變,他才暗暗讚歎林希聲武功群,接著就瞧見劉岱宗反與前來幫他的人動上了手,心中暗覺奇怪,嘴裡不由嘀咕道:「你師傅果然是個怪人。」

「你師傅才古怪!你一家子都古怪!」錢滿反唇相譏,卻也疑雲漸生。他正費神猜測,少年忽然湊過來,伸手把他的頭往下一按。這一記事出突然,連累額頭差點撞到樹榦上,錢滿剛想火,少年已附在他耳邊輕聲告誡:

「別動!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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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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