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流年敘(11)
天氣愈熱,好在蘇玥尋的地點不錯,古木林立屋前屋后都有蔭蔽。
荀子卿得以安心練步,不久便能拋卻拐棍自行行走,再過幾日,能出門走上幾個來回,到仲夏時節已可同萬花一塊兒去走幾遍山道,過不了多少時日就能再用輕功、重拾劍技。
他沒有再提回去江湖,卻頻頻查看自己的劍,等手上有了足夠力氣,便急著將它擦拭一新。
傷總會好的,未來亦會成為過去,去者不可留。
蘇槐序看在眼裡、陪在身旁,溫言笑語一如既往,只是偶在夜裡醒來找不到人,恍惚著去他窗外瞧一眼裡頭的漆黑才作罷。.
這日天氣悶熱,他們避開曬人的日頭,出門晚而歸來更晚,抬頭不見星月,提燈早就燃盡,最後一段通往院門的路走得奇慢。
路上碎石多,荀子卿歸途時小心翼翼,看一眼始終走在身前半步的萬花身影,換了口氣道:「錯過葯點了?」
「無妨,你慢些。」蘇槐序轉身,讓屋舍遠遠的燈光能照過來叫他瞧見,伸手虛晃一下護在他旁邊。
荀子卿掃了眼他避免觸碰的動作:「既是無妨,不吃也成?」
「不想吃了?怕苦?」蘇槐序笑他忽然的孩子氣,「自然要吃的,不然怎麼痊癒?」
「那日同師弟他們不辭而別,你又不讓書信,我痊癒了就要回去看看的。」荀子卿在漆黑里看不見他的模樣,自然而然接了這麼一句,卻見萬花步子一頓攔住他去路。
蘇槐序同樣看不清他的表情,在微弱的亮光里瞪著他,咬牙切齒:「不行!」
聽他語氣難得兇惡,荀子卿愣住,半晌沒有接話。
蘇槐序旋即嘆了口氣:「……不行,你傷痊癒了,經絡血氣仍需調養。常言道寫字入木三分,寫信不比執劍容易,你真想寫,我替你?」
荀子卿在黑暗裡看了他數眼,忽然笑出了聲:「若我執意要走呢?」
「那我只能打斷你的腿,再醫一遍。」蘇槐序冷聲。
荀子卿不理會他的唬人,只搖了搖頭:「不要你替。」
「不想替還不乖乖吃藥?」蘇槐序讓開路,又在前面半步慢慢走。
荀子卿笑罷不再說話,繞過一個彎道便見著院門,進屋后垂眸坐上藤榻,睏倦得一言不發。
蘇槐序只當他疲累了,替他摘了冠帽,慣例驗一遍他膝上恢復良好的傷,轉身便去煎藥。誰知端著葯碗回來,荀子卿不知何時已裹著外衫靠著睡著了。
「子卿?醒醒?」蘇槐序將葯碗擱在邊上,伸手撩起他散落的垂髮企圖叫醒他,卻見著一張酣然的睡臉。
洛陽城見到時還是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現在他傷愈大半恢復元氣,沒了早前的那般黯然灰白,細眉舒展、雙目安然,有了血色的面頰怎麼看都是個俊俏漂亮的模樣,僅僅這麼睡著就恬淡得令人欣慰。
他看著,指頭一動撫上他睡熟的臉,兀自微笑。
他從醫十數年,盡心盡責醫人無數,從未有這種時候,覺得只要眼前人平安康樂,付出什麼代價都可以。
可他對他太過抗拒了,他不想錯失他,也不願傷到他……
蘇槐序想著便笑容漸黯,摩挲著他的面頰,低頭與他光潔的額頭貼了下,而後嘆息:
「你要叫我怎麼辦?」
他說著便頹然離開,指頭鬆開的剎那,荀子卿眼睫一動竟然醒了,本該惺忪的睡眼眨了眨、直直地盯著他看。
蘇槐序驚了他的夢,悻悻抽回手,換作平日的笑臉:「子卿為何這麼看著我?醒了嗎?葯還沒涼。」
他避開他太急,甚至來不及收回滿眼繾綣,荀子卿登時有些心裡發堵,低頭飲去他端來的葯,垂眸望進碗底。
「謝謝。」他含糊地朝杯底說了句,那裡殘留的葯湯畫出一彎謹慎脆弱的新月。
「你……謝我做什麼?」蘇槐序沒料到他這般見外,不禁悵然,「從前你不似這般的。」
「哪般?」荀子卿抬頭看他。
蘇槐序與他四目相接,想起了他第一次見他、捧著摔壞的玉給他,那雙清澈的眼睛望進他的眼底……
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萬花愣了一瞬便回過神,擱了碗復笑:「記不清啦,那時候……」
興許是掛上的微笑太過慘淡,荀子卿垂下眼眸,伸過脖子順勢在他面頰上啄了一口,嗓音發顫地輕道:「是這樣么?澈哥哥?」
蘇槐序愣在當場,輕若蝶翼的觸感在臉上停駐,剎那間暗夜變成白晝,飛花化作飄雪,人來人往的華山山門處,他拉了拉他的衣角讓他俯身、送上一個純真又飽含謝意的親吻,綻開一個燦爛而稚氣的微笑……
「你——你……」記憶中的樣貌漸漸與眼前人重疊,蘇槐序瞪著他,捧著他的臉,從他看他的眼眸里瞧見難得震驚無措的自己,「你記得?你是記得的?」
「蘇澈……」這般大膽的舉動幾乎花光了半輩子的勇氣,荀子卿僵在昏暗裡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我當然記得,還記得看到那時的你,我便想,若往後像你一般護佑蒼生,再好不過。」
「是嘛?你行走江湖斬妖除邪,是因為我?」蘇槐序捉住他抖得厲害的指頭、緊緊地握住,「你要走,不是不願見到我?」
「哪還有什麼斬妖除邪?」荀子卿自嘲一笑,在他的注視下灰心喪意地嘆息,聲音悶在嗓子里,抖得連自己都聽不清,「如今不能了,我甚至拿不起劍……」
蘇槐序望著他笑開,明明張網企圖困他的是自己,眼前人吐露心聲倒讓他不知所措。荀子卿不是不願見他,而是不敢,不敢在引劍殺伐后頹然荒廢的時候見他,不敢在期望破滅落空后還待在他身旁。
他聽懂了,他的心裡有他,這個曾望著自己剖兔的小純陽,一直都在他身後看著他。
「能的,總會好的,我是大夫啊。還記不記得,我說我行醫,願為子卿?」蘇槐序眉梢眼角藏不住喜悅,低聲道,「我從此,只為了你醫人,好么?」
他以他為願,他以他為道,不知誰憧憬過誰,在數度春秋後再於烽火相遇,他們彼此已足夠幸運了。
荀子卿點點頭,喉頭一動,又叫了他的名:「蘇澈。」
「嗯。」蘇槐序望著他笑,眸子溫和得似春水波瀾,「肯留下了,不走了?」
荀子卿頷首,這一次不再猶豫:「好。」
「這麼說,荀道長是有覺悟了。」蘇槐序笑得更為熱烈,屈膝跪上榻,一頭如瀑黑髮全散在他頸側,俯身與他錯愕的雙眸對而視,而後湊上他的雙唇,悄聲道,「那麼上次的吻,可以繼續么?」
蘇槐序離他很近,近得能嗅到鼻尖的清氣一收插入他的指縫握緊,將吻未吻故意等待他的回答。
荀子卿避無可避,想起了他要他以身相抵的戲言,驀地燒燙了雙頰。
蘇槐序瞧他緊張,反而不急不慢地問他:「怎麼,沒有覺悟嗎?」
「我……」荀子卿被他迫著只得小幅度搖頭,「我自然是有覺悟的……」
聽他輕聲說出答案,蘇槐序倒怔了怔,旋即不依不饒:「是么?」
「我……我有……」
「你知道我這麼些年如何過的?又知道我現在成什麼模樣?」蘇槐序問出口,都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荀子卿目光閃動,仍是點頭。
「荀道長當真容得了我,當真……捨得下這世事?」
「……蘇槐序。」
「你知不知道……」蘇槐序看他眼眸半闔地微微點頭,終忍不住吻了過去,唇瓣相接氣息交融,長而溫柔的吻恰在荀子卿忘了換氣時候戛然收止,非耐著性子把話問完,「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荀子卿這些日子為其疏遠,僅一個淺吻就天旋地轉,聽到耳畔的溫和嗓音仍在雲里霧裡,勉強調息回神,卻直接懵在蘇槐序緊鎖的視線中。
他是要他親口說,甚至不惜遠離他,就為了等一句願意。
直到萬花有些焦躁地來回摩挲指尖,荀子卿才抬指撥開他的額發,將他染笑的面龐落在燈火里,后彎了唇角,鄭重地道:「我復來歸、當愛春華,自然是知道的。何況蘇槐序你……會放手么?」
他收緊被攥住,說罷引頸,生澀而緊張地想去吻他,卻被萬花捧著臉制住。
「荀珽。」蘇槐序喚他的名字喚得語調發顫,自制力在崩塌的邊緣徘徊,開始瞎想若是早點用上蠱會如何。幸好荀子卿只張眼看他,令他得以湊近他的耳畔,緩緩道,「不會放,我好不容易尋到你,怎會放手?」
他輕語細言,末了朝那紅起的耳廓啄了一口:「有覺悟了?知道怎麼做了?」
荀子卿一愣,本能縮了縮脖子卻躲不開他倏然用力的手掌:「你……覺悟是這個意思?」
「不然呢?」蘇槐序看膩了他的閃躲,慢條斯理地沿著他的耳廓脖子一路親吻舔舐,果真一刻也不鬆手,「躲什麼?這就是你的覺悟?」
「蘇槐序……」荀子卿掙扎之下髮髻忽散,接著整個人都落入他的懷抱、被桎梏其中。
萬花低頭瞥一眼他的慌張,俯身再吻卻被他偏頭躲過,長指在道長白皙光滑的面頰上擦出一道紅痕,吻則落在了頸根、直惹得身下人渾身一顫。
荀子卿忙推了推他,小聲道:「蘇槐序……我、我尚未沐浴更衣。」
這請求似乎合情合理,可蘇槐序聽了忽然又好氣又好笑,眯起杏眼將他泛紅的雙頰和躲閃的目光打量,唇角一挑反將人摁在榻上,威脅道:「你再跑,我可就生氣了?」
他佯裝惡狠狠卻軟了嗓子哄著說的,荀子卿聽了果真不再推他,反倒張開雙眼盯著他,目光粼粼似有妥協的意味。
蘇槐序才板起的臉孔霎時鬆動,喟嘆一聲湊過去道:「唉……介意這些作什麼?荀道長不如緊張下自己,眼下……」
荀子卿繃緊嘴角,到底沒有再抗拒,素來淡然的臉孔映了層薄霞。
蘇槐序這次威脅說到做到,再給予的吻不再溫和清淺,有些急切地攫住他的唇瓣廝磨一番,伸了舌尖撬開唇舌直接侵入一個深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