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流年敘(2)
藩鎮襲來氣勢洶洶,唐廷尚一派歌舞昇平,從急報傳來亦真亦假,到繁華破碎長安陷落,仙京作墳場前後不過短短半載。
天寶之亂由此始,仗一打便是很多年。
數年間局勢多變,賊寇往複大唐腹地以致生靈塗炭,直到上元二年戰事稍歇,次年洛陽再復、回紇趁機作亂,死傷以萬計而劫掠不止。唐兵收復東京卻累都城遭劫,幾十日大火衝天,從昭覺寺至東都隨處可見斷壁殘垣,嚴冬而百姓盡紙衣。
是日風雨飄搖,洛陽郊外臨時辟開的一塊空場人來人往,遠遠可見有玄色衣裙的姑娘們立在碎岩的風口指路,還有墨袍長發的青岩弟子按著傷者往裡送。
醫館角落坐了些江湖人士,有的一身門派行頭正是來四海,一場大戰後皆風塵僕僕且疲憊,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稍事休息,有傷者被圍在角落小憩,有餘力的則幫著場中的萬花抬人。
早前下的雪遇著凍雨使得到處冰封,連日來垂危者不絕,這天送來的傷者死者更是倍增,不僅有戰事病號,更有求生無門的百姓,可醫館葯場資源有限,對餓殍凍骨根本無可奈何。
眼睜睜看著人送進來又抬出去,仿若唐廷口中的浩劫暫告,不過是換了東家荼毒臣民。年輕的醫師濃眉圓眼生得有些嫩,灰白著臉站起身,擦了擦手上的血跡茫然四顧,不經意間瞥見一個匆匆行來的身影,定睛一看那人已朝他抬手示意,他便喜不自勝迎上去:
「師兄……蘇師兄,是你么?!」
來人褪下斗笠,露出那張淡笑恬靜的面龐,彎眉杏眼如故,數年風霜下來倒不覺光景如梭。只是他眉眼倦怠,勾起的微笑也轉瞬即逝,長發草草束在腦後已給打濕了大半,掃一眼場中亂象便心中有數,澀道:「師弟,我恐怕幫不上什麼忙。」
什麼時候都不急不緩的嗓音,當屬蘇槐序莫屬,師弟聽著登時鬆了口氣,角落處聚集的門派中人也為之吸引、紛紛轉過來看。
「師兄快別說了,你來得剛好。」師弟朝一處招手,便有師妹上前安頓那些跟蘇槐序一道來的人,他接著一把將他拉進屋,道,「人手足不足,總還是這院內的事,別的就要麻煩許多。蘇師兄,快幫我一幫。」
蘇槐序見他眉間凝重,邊解了蓑衣邊道:「你說。」
「師兄,你先答應我再聽內容不成?」師弟背著他埋怨一聲,取過一把圖紙,四抽出張遞過去。
蘇槐序拭凈手指接過來,草草一瞥也跟著眉心蹙起,而後輕碾紙頁上的血污指印,輕道:「你要和誰作對?」
此話既出帶了幾分戲謔,師弟縮了縮脖子,忙擺手:「別了,蘇師兄,作對什麼我可不敢,救人倒是在行。回紇趁機燒殺搶掠,朔方神策也有不少趁機搜刮。軍中多有束手不管的,看不過去的自然是起了衝突,阻止劫掠者反被群起教訓。這幾處標著的,都是打過的地方,我們曾去救過幾次人,再去便遇著人來攔。」
師弟絮絮叨叨后猛地一愣,旋即又道:「師兄你說得對,眼下要是插手,可不就是與傷者的對家過不去么?但……不趁早搜救后焚化屍首,恐開了春有時疫。」
「京師可知此事?」蘇槐序面色難得凝重。
「那邊……正慶都城再復。」師弟攏袖再答,臉色很是難看。
蘇槐序沒有接話,手指一一按過那些筆尖標出的紅圈,搖頭嘆息。
「叛軍大敗后處死了大幾萬人,虧得是冬天,否則老百姓往那些地方尋物扒衣,早就出問題了。」師弟揉揉眉心,年輕的臉上又多了點悲憫,「我們打算趁夜再去搜救一回,軍中眼雜,這場地無法多留他們,需要熟手儘快處理……」
「我知道了。」蘇槐序抬手打斷他,笑顏雅雅不似在意的模樣,輕聲又道,「各盡人事,余聽天命。」
師弟還想說什麼,冷不防有人捶門,接著有人大聲叫他,說是早前的傷患病情加重了些。
蘇槐序朝他點頭,師弟回了外頭一嗓子,反朝他走了兩步,壓低了聲音道:「師兄,花谷沒有收到信,我上個月才叫人去看過的。」
蘇槐序神色一滯,沒來得及說什麼,門外又有師妹來請人,似乎送來的新病號傷情更為緊急。
師弟比了個手勢讓他稍安勿躁,這才急匆匆開門出去。
隨身的包袱還攥在手裡,冷風灌進來將他半濕的長發打出一弧水珠,萬花杵在洞開的門后立得孤影綽綽一收泄露了些許惶然。
那年戰事來勢洶洶,蘇槐序是萬花最早出谷醫人的那一批,臨走前只來得及給荀珽稍一封簡短回信。長安淪陷時他恰在河東道附近救援,接著隨著谷中師兄弟輾轉大半山河,往後幾年均在遠離青岩的戰地奔走。
彼時荀珽年輕,最初時仍被一干師兄們留在純陽宮,待戰火燒遍京畿道便也踏著他們的步子下了華山山道。下山的那一年蘇槐序還未歸,荀珽提筆去函匆匆道別,也果真如他早前所說的一般,在幾載江湖戰火里始終沒有再遇到蘇萬花。
縱然各自在江湖漂泊,信仍是有寫,在亂世紛爭里成了唯一的聯絡方式。
亂象阻斷之時橫空跨世寄託所願——是為鴻箋。
蘇槐序離開萬花后歸期不定,卻總緊趕慢趕湊在四月前後回谷,從師弟手裡接過一沓箋,其中大部分都來自荀珽,封上頭工工整整寫著他的姓與字。
荀珽的筆跡和荀道長的人一般乾淨,內容卻已從碎屑小事轉為戰事,再不談練劍背經、抓雀掃雪,而是轉為更為廣闊的江湖與恩怨,問候顯憂心,語氣時沉浮,不變的,仍是他替大唐懲奸除惡的夙願。
他偶爾娓娓道來戰事見聞,將血塗的江山描成點滴、付諸寥寥數語,教人讀了不致心驚也嘆人生無常。
不知何時起,蘇槐序便開始格外留心送到青岩的來信,回花谷也回得勤了些。他細細讀過一併回復后附上有用的藥方,由師弟轉到華山再轉給對方,半載一年又能得一沓回函,如此數年倒也從未間斷,由此知道各自平安。.
那年史思明稱王於魏州,荀珽來函,訴說家師負傷后休養,取字一事師兄由他自己做主,他便想聽聽蘇槐序的想法。
蘇槐序輕輕一嘆,能劍斬強敵的荀道長,確已到了弱冠之年。
磨礪之餘劍自鋒,荀珽字裡行間的盼復之意蘇槐序讀得真切,荀道長出必染血的除魔之名他已從別處聽聞,可似乎信箋上的荀珽仍是那個手捧果籃的小純陽。
戰火紛飛,家書萬金,蘇槐序經此幾年越發體味到個中珍貴彌足,卻也越發不知該如何回復。不知戰亂數年可還會有促膝閑談的未來,不知他期待的除了懲奸除惡是否還有其他。
信使在前門催促不停,蘇槐序數度提筆懸而未決,末了便回「子卿喜惡但憑爾心」,墨跡未乾便給人收走。
荀珽的回函來得極快,這回是由出谷的師弟順道帶出來的,交到蘇槐序沾了藥粉的手上,門人便見與血肉為伍、疲於療傷的萬花霎時綻開微笑,恰如初春序幕令人從嚴冬里回暖。
荀道長作書時正在太原府,交待自己即將南下,聽聞近年蘇槐序早以醫術出神入鬼而享譽,若至河東道有幸可得見,署名荀子卿。
但尋子卿,蘇槐序翕動唇瓣如是道來。
蘇萬花累年救人治病「醫鬼」之名漸響,凡重傷者命懸一線交到他手上多半能活。只是蘇萬花醫人手段利索也殘酷,手起刀落見血不眨眼,慣有的淡笑背後是日漸古怪的脾氣,遇著不想醫的,唇邊的笑意便可驟冷結冰,眼睜睜看人瀕死也未必動一動針尖。
求醫者提心弔膽,蘇槐序卻不以為然,戰火里死傷稀鬆平常,有的人救活了也不會醒,暫時醒了轉眼便會死去,尤其是凶神惡煞攥著醫師的前襟要開方子的,不如不救。
師弟便會及時站出來,打圓場說葯沒了,治不了。
蘇槐序懶得多言,微微一笑便兀自找別的消息線索去了。
大唐危殆人人自危,百姓尚朝不保夕,何況深入兵戈殺伐腹地的劍客?旁人不知,師弟卻清楚,收到荀道長的信時自家師兄會非常高興,不僅得以松一松綳著的神弦,心情好還會多醫幾個。
只是,這是蘇槐序收到的最後一封信,準確地說是最後第二封。
蘇槐序知對方歷戰數載難免身心俱疲,答覆時打趣說荀道長的除魔劍比他的太素九針毫不遜色,數年征戰不知蘇澈醫人多,還是荀珽誅敵多些,待日後相見也不知如何比對。
此信自發出遲遲得不到迴音,連按時收信的師弟也感不對勁,忙託人詢問。
那名副其實的最末一張信箋半年後姍姍來遲,紙頁灰而發皺,裝在未有署名落款的封里,歪歪扭扭筆跡匆忙交待了荀道長已南下,只算得上半封口信。
鄴城之戰大唐兵敗,荀子卿草草送出那半頁紙,從此杳無音信。
蘇槐序與他斷了聯繫的兩年來,沒有少回萬花谷,也經常去函華山與荀子卿待過的軍營問信,偶爾收到些零碎的行蹤消息卻始終找不到人,更是再沒收到過荀子卿本人的信件。
戰場那種地方危險重重,劍再鋒他仍是一個凡人,會傷會痛,會累會悲,會遇見什麼不預知的危險,會命懸一線。
人還活著,他極偶爾能從別處意外聽到一點行蹤,只知道他還活著而已。
蘇槐序自嘲從前未曾這般尋過人,如今救遍人鬼卻連一個人的近況都不得而知,可笑而煩躁。
萬花就此萌生悔意,當初他留在青岩,他是否也會留在華山?那些來不及琢磨的平淡歲月,居然就這樣不復再得。
但尋子卿,不知何故一語成讖。
蘇槐序往後偏愛往戰地走,到手的病患傷勢也更為麻煩,還常常離開醫隊失蹤個十天半月,人也越發冷漠,明明是溫和的笑,卻沒有什麼溫度。在旁人看來,蘇萬花大約是醫人醫乏了,不夠厲害的傷勢已入不了他的眼,眼光高得不肯隨便醫人了。
這話多少有些諷刺,唯有師弟知道,在天災人禍的當下尋人不得,不將人迫死便將人逼瘋。師兄找他問詢已頻繁到一個月兩次而不自知,唯有趁機央他幫忙的自己撿了大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