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執念
宋明珂張了張嘴,又閉上,然後又張開。半晌,她才艱難地組織語言道:「……青梅,沈承聿在哪?」
青梅奇奇怪怪道:「沈大人一大早兒就回府了啊。」
「……一大早?」
青梅恍然道:「哦,是這樣的。主子您昨夜喝高了,一直拉著沈大人不肯讓他走,還讓他陪您在御花園看了半宿的星星。」
宋明珂:「……?」
「最後沈大人怕您著涼,」青梅微微嘆了口氣,道,「就把您抱回了凌玉宮。」
「……抱?」
「是呀,」青梅點點頭,「就這,回了宮后您還一直折騰沈大人,離了半步都不行,最後趁您睡著了沈大人才回了家。」
宋明珂:「…………」
宋明珂艱難地想:她現在去找遲允殺了她,是不是還能重生一次?
「可憐的沈大人吶,」青梅一邊收拾桌上的殘餘,一邊涼涼道,「威風凜凜的大功臣,被長公主折騰得鞋子也髒了,官服也皺了,整整一宿愣是眼睛都沒合。」
「造孽啊。」
宋明珂:「………………」
她將沈承聿的外衣拎起來,把自己蓋住了。
青梅笑著瞥了一眼想要努力地裝成鵪鶉的宋明珂,道:「好了,您可快起來罷。要不一會兒陛下來了看到您這個樣子,非得生氣了不可。」
宋明珂悶在衣服下頭,聲音沉沉的:「皇兄才沒空管我。」
她嗅了嗅,這衣服上的酒氣已經散去,徒留沈承聿獨有的清爽的香。
感覺就好像被他抱在懷裡一樣。
宋明珂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
想什麼呢!那是恩公!恩公!
青梅過來,將宋明珂扒拉了出來,道:「那您也得快起。剛剛皇後娘娘來了信,說是邀您去鳳鸞殿共用午膳。」
宋明珂反應了半天:「……啊?」
青梅無語地看著自家長公主。她家長公主哪哪兒都好,就是喝多了腦子容易犯軸。
宋明珂慢吞吞地梳洗裝扮了許久,把自己拾掇立整了后,待到皇後身邊的元希姑姑又來請了一遍,才動身往鳳鸞殿了。
宋明珂走在路上,心中想著她的皇嫂,當今皇後娘娘。
當今皇后姓林,是當朝太傅林雙游的大嫡女。林家世代簪纓,是實打實的鐘鳴鼎食之大族,無論是其實力還是底蘊都當得一句皇都第一世家。
林家根深葉茂歷史厚久,從林家走出的嫡女從來都不是池中之物。
林后也是一樣。這個女人對政治的敏感度極高,然而她卻將自身推置在政治之外。歷朝歷代世家女子久居高位,前朝後宮牽扯不清,必然導致外戚肆起玩弄廟堂最後落得個君臣猜忌兩敗俱傷的結果。林后此人深諳此道,所以從她入主後宮的那一刻起,凡是沾了林家裙帶關係的官員她一概不予置喙,一切決定只以皇帝的意願為前提。
林后雖然不褻玩政治,卻時刻都洞悉朝中風向,事實上宋傾嵐的很多正確的決策,背後皆有這位皇后的點撥與諫策。
更讓人敬佩的是,林后陪伴在宋傾嵐身邊多年,忠貞勤勉從無怨言。前世宋傾嵐病重,是她夙興夜寐侍奉在君側,為朝中憂思國君聖體的忠臣們吃了一顆定心丸。
正是因為她一直陪著皇帝,根本無暇顧及他人,最後才會被遲允控制。
宋明珂心中嘆息。
這就是她的皇嫂,一個聰明又偉大的女人。
鳳鸞殿的偏殿並不如正殿那樣華麗,宋明珂步入后室內,只見這陳設堪輿種種都不似女子香閨,反而更像是書香子弟的家。
臨東的窗下擺著一把方形紅木雕遠鶴戲雲高案,上頭擱了一盆碧翠色的文竹。案旁小几上擺著個青銅製隷形獸紋香爐,清雅的輕煙自香爐中裊裊飄來,讓人聞之心情沉靜。
皇後殿中的宮人都是極有規矩的,他們見著宋明珂來了,齊齊低眉順眼地行了禮。宋明珂看到林婉遙坐在桌邊笑著喚她:「珂兒,快來罷。」
宋明珂乖乖地行禮落座。
林婉遙道:「元希,布菜。珂兒,今日本宮叫小廚房做了好些你喜愛的菜,你可要多吃些。」
宋明珂輕聲道:「好。」
皇後宮中小廚房的口味一向都合宋明珂的喜好,像是知道宋明珂醉了一夜胃口不好,林婉遙親手為她舀了一小碗甜羹。
「你這孩子呀,又不是沒參加過這樣的宴會,怎的就如此貪杯。」
宋明珂:「……」
別罵了別罵了,再罵人就傻了。
她接過碗,口不對心道:「沈大人打了勝仗,珂兒這是替皇兄高興。」
林婉遙嗔了她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得了罷,本宮還不了解你?
宋明珂尷尬地笑了笑,喝了一口羹。那湯汁入口香甜細膩,用了小半碗,宋明珂確實覺得腸胃舒服了許多。
林婉遙又為她夾了一筷子筍絲,然後道:「今兒上午蘇貴妃來過了。」
宋明珂道:「她是來找您告狀的罷。」
林婉遙點點頭,沒瞞著她:「是啊。」
「不過本宮不愛搭理她,」林婉遙道,「叫元希打發她回去了。她還說要去找皇上,本宮攔下了。」
宋明珂心道,皇后就是皇后。
蘇貴妃的父親乃是當朝吏部尚書,權勢不小,更有人說蘇佑為極有可能接管當朝左相的班,所以這蘇貴妃在後宮中行事非常囂張。
但是,架不住皇后比她還囂張。
吏部尚書如何?
還不是得乖乖在大將軍兼當朝太傅林老爺子面前點頭哈腰,低聲下氣。
宋明珂道:「謝謝皇嫂。」
林婉遙拍了拍她的手,道:「你這孩子見外了不是?不過——」
宋明珂知道自己要挨訓了,放下筷子乖乖地把手放在膝上作嚴肅狀。林婉遙被她這樣子逗樂了,笑道:「你緊張什麼,本宮又不會打你。本宮是想說,珂兒日後行事要多多思慮,現在是有陛下與本宮為你撐腰,可若是日後我們不在了呢?誰護著你一世呀?」
宋明珂道:「皇嫂胡說,您與皇兄必會長命百歲。」
林婉遙笑得眼尾現出了細細的紋,只是這一道淺淡的皺紋卻為她平添了一絲靜雅的氣質。她道:「屬你嘴甜。」
宋明珂有些小得意地勾了勾嘴角,將青梅剝好的蝦放到了盤中,夾了起來,剛要入嘴,就聽到林婉遙說:「所以,為了讓珂兒這一輩子都能有依仗,本宮與你皇兄商議了一下,也是時候給珂兒選個夫婿了。」
「啪嗒。」
蝦仁掉到了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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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府。
後院中。
此處景色盎然,春山如笑。院中假山堆疊,小池之中碧色的荷葉掩應著水中暢遊穿梭的魚兒,偶爾一兩朵花瓣落入水中,順著微風,被輕輕颳起了一個旋兒。
不遠處杏雨梨雲,蜂蝶眷戀起舞。
遲允坐在院中的石桌前,石桌之上放著一個棋盤。棋盤之上黑白雙子盤踞半壁,不相上下。棋盤邊放著一盞溫熱的茶,茶色通透澄碧,嫩綠色的茶梗根根站起。
他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長衣,修長的手中還捏著一隻黑色的棋子隨意把玩著。
他眼睛盯著棋盤,似乎在思考著下一步該怎麼走。
「遲大人久等了。」
遲允看向來者。
蘇佑為含著一絲討好的笑,姍姍來遲。他帶著歉意道:「蘇某剛剛去料理了一些家事,耽擱了一會兒,還望遲大人莫怪。」
「無妨。」
遲允面上雲淡風輕,語氣也是沒有什麼波瀾,叫人根本捉摸不透。
蘇佑為臉上笑意堆疊,心中卻惴惴不安。
他心虛啊。
就在前日,他手下有一個官員犯了一點小事,而他剛巧處於仕途的上升期。結果就因為這小事,那官員升遷的事情就被卡上了一卡。
於是這官員找上了他。
五萬兩白銀,換一次無關痛癢的擢升。蘇佑為覺著這買賣也算划算,就答應了。
沒想到,這事兒被遲允逮了個正著。
遲允是什麼人?御史大夫。
他管的就是這些。
蘇佑為怎麼能不心虛?這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全看遲允手中這封摺子樂不樂意遞到皇帝的跟前兒。所以當今天下午得知遲允突然來訪時,蘇佑為心裡慌得不行。
偏偏遲允來了,只是一直下棋,對於這件事一直未置可否。
這不得不讓人更加惶恐。
蘇佑為訕訕落座,繼續和遲允對下這盤殘局。他心中揣著事,於是手上的棋子也跟著猶豫了起來。最終,還是被遲允的黑子殺得片甲不留潰不成軍。
遲允嘆道:「蘇大人輸了啊。」
蘇佑為訕笑著搓了搓手:「是輸了,是輸了。遲大人棋藝高超,蘇某甘拜下風啊。」
遲允笑了一聲,沒有接他的馬屁。身旁有侍女上來收拾棋局,遲允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戴在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將他肌膚襯得有些發白。
蘇佑為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遲允放下茶盞道:「通州上品銀尖,是好茶。」
「只是我喝不慣。」
蘇佑為心中一動。
他當然知道遲允不會突然吃飽了撐的突然對他家的茶水指指點點,於是他道:「蘇某洗耳恭聽。」
「銀尖,當屬沄州所出為極品。」
蘇佑為沉吟了半晌,恍然道:「蘇某知曉了,明日蘇某便會尋到沄州銀尖,著人送到遲大人府中。」
「還望大人笑納。」
遲允道:「那遲某就靜候蘇大人佳音了。」
二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遲允又逗留了一會,與蘇佑為聊了許久,直到傍晚時分才動身離開。
遲允走在廊廡下,身旁跟著他的書童許澤。
「大人今日似乎與蘇大人交談甚歡。」許澤道。
遲允背著手,沒有說話。
許澤又道:「不過大人,這蘇大人不是犯了……嗎?您為何隻字未提呢?」
遲允慢悠悠道:「該說的我已說清楚,剩下的……」
他不再往下接話,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墨玉扳指。
許澤一頭霧水地撓了撓頭。
遲允走得並不算慢,而剛經過堂前拐角處時,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許澤疑惑道:「大人?」
遲允突然回頭。
廊廡之下只有幾根漆紅色的楹柱支撐著。一陣風拂過,將遲允的衣擺吹起,送來了陣陣花香。
半晌,遲允才搖搖頭道:「無事。」
於是他繼續走了起來。許澤只疑惑了一瞬,卻也未糾結,只是道:「不過,最近蘇大人的家中也算是門庭若市了,蘇大人也不愧是皇上面前的紅人呢。」
遲允道:「吏部掌管朝廷官員升遷罷貶之事,常有獻殷勤者上門也是正常。」
許澤無不同意地點點頭,他道:「不過奴才聽說,這蘇府最近不光是門客擁躉之流絡繹不絕,前來議親的人也是不少啊。」
遲允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可不是不少么?
所有人都知道,蘇家蘇二小姐到了婚配年齡。
蘇二小姐蘇晚凌,傾國傾城,盡態極妍,乃是世人公認的京城第一美人。
「蘇二小姐不愧是第一美人,」許澤還自顧自道,「這前來求親的公子都要將蘇府的門檻踩爛了,奴才聽說那秦家三少爺都曾親自上門求娶蘇二小姐呢。」
「只可惜今日未能得見蘇二小姐花顏。」
遲允整理了一下自己略顯凌亂的衣袖,而後放下手。
他將目光移到廊外的梨樹之上。此時正值季節,梨花開放得雪白芬芳,飄飄洒洒的花瓣如同漫天飛舞的鵝毛雪一般。
京城第一美人?
遲允不屑地笑了。
他並不是沒見過傳說中的蘇二小姐,只是傳言中那女人美得不可方物,他偶然一見,卻覺得不過平平。
那種庸脂俗粉,也配叫美人?
真正的美人,應該是燦爛的,是直白的,極具侵略性也危險得不得了,一旦接近,就會被她那滿身的刺扎得流血不止,儘管如此,還是讓人忍不住想要逼近,想要佔有。
她的雙手布滿了鮮血,可她的眼神卻是冰冷的。
多麼美啊,像一朵猩紅的罌粟,儘管開在敗土之中,卻能搖曳出她自己的風華。
而不是如同這漫天飛舞的梨花,等待著別人的讚揚與歌頌,待到花期一過,就會被碾進泥中,泯然眾矣。
遲允想到昨日宴會之上,宋明珂握著溫潤的玉樽看著他,她那細膩的手指比那玉樽還要精緻三分。
偏偏她的臉上寫滿了抗拒。
這可真是……讓人喜愛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