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0章 非人,不知羞惡
唐治抵達長安的時候,長安官紳循例迎出長安十里,把汝陽郡王接進了城去。
樓大胖子沒有去,他現在是唐治的頂頭上司,雖然他這個頂頭上司就是聖人用來給唐治兜底兼兜不住時背黑鍋的。
但,那人家也是上司。
所以,樓大都督只是很給面子的在準備安置唐治的一處莊園「壺中世界」門口,迎接了唐治。
長安城的百姓分佈,是東貴西賤,南虛北實。
東貴西賤,是說以縱貫全城的朱雀大街為界,官吏、貴族、富紳,多居於街東,平民百姓和外來人口則集中於街西。
至於南虛北實。就是越往南城去,住戶越少,從興善寺以南四坊,居住者廖廖無幾,城中的地方都被百姓開闢成田地了,耕墾種植,阡陌相連。
「壺中天地」是屬於「慈航庵」的一處園林。
長安園林極多,城中百餘處園林,分別屬於皇家園林、寺觀園林、私家園林。
唐治是皇孫,是郡王,本是可以安排在皇家園林的。
不過如今的唐治位高權重,有威望、有歸附者,便有想攻訐他的人。
為了避免麻煩,樓大都督直接排除了皇家園林,免得不小心什麼地方僭越了。
至於私人園林,那園林主人都是非富即貴,他們在朝中也各有後台,唐治沒必要因為在誰家借住了幾天,便製造出與某位權貴乃至這位權貴背後的勢力有所勾連的的傳聞來。
這樣一來,便只有寺觀園林最合適了。
這,也是老成持重的樓大都督,對唐治的一番呵護關懷之心。
這「壺中天地」,雖然號稱是「壺中天地,縮龍成寸」,納須彌於芥子,咫尺中見萬里,以小見大,包羅萬象。
可這個「小」實也是不算小了,比起神都洛邑的寺觀園林,寬敞了許多。
這處清幽閑靜的「壺中天地」,佔地足足數十畝。
負債纍纍的汝陽郡王見了這「壺中天地」眼睛都紅了。
這些寺觀,也太有錢了吧?
樓大胖子對唐治在隴右的作為讚不絕口,可以看得出來,如果說此前樓士德對唐治尚有觀望考察之意,現在已經變成他的支持者了。
唐治見了,也是暗暗感激。
他是押送洛昂達及被俘的岱本、乞降的藏臣前往神都的,本可以不必來長安。
是樓大都督特意去信,讓他來時,在長安盤酌量數日。
如今樓大都督以上司的身份,為他設宴接風,併當眾讚譽唐治,這就是在當眾宣告他的立場了。m.
樓大胖子在軍政兩界,都極孚人望,門生故吏也不可計數,如今更是關中權柄最重的封疆大吏,他的表態可想而知,會對唐治產生多少加成作用。
在座的這些權貴、官員,士紳,將這一幕看在眼中,也得好生惦量惦量。
唐治已經明白樓大都督邀他來長安,就是為了給他站台,為他幫腔助勢,自然也不會辜負了樓大都督的美意。
席間,唐治對上前敬酒的各方人士,皆笑若春風,十分的禮遇,他的容顏、風度、談吐,也讓關中地區的權貴們對他印象甚好。
可以說,樓大胖子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酒宴散去,樓大胖子和唐治在私房之中,沏上茶水,二人又聊了許久。
直到二人的酒意都散去了,樓大都督這才起身告辭。
唐治將樓大都督送出「壺中天地」,看著樓大胖子艱難地爬上車子,沖著他笑容可掬地招招手,車馬揚長而去,這才迴轉園林。
「狸奴,小春,陪我走走,散散酒氣。」
唐治見這園林中草木繁茂,鮮花盛開。
園林無山,則必有石。假山石壘就的假山池水,也是參差其間。
尤其是寺觀園林,尤其清雅,極富禪意,便喊住了竹小春和狸奴。
一見唐治說完,便已負手沿道邊垂柳悠然而去。
心懷鬼胎的狸奴和竹小春對視了一眼,只好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唐治拂開一枝垂肩的柳枝,見她二人已經跟上,不禁輕咳了一聲。
唐治此時也是心懷鬼胎,他在李家堡時就琢磨著「雙鳳簫聲隔彩霞」的好事兒呢,如今終於不用路途跋涉了,這想法便又浮上了心頭。
他想帶著兩人同游一番,那不自在的感覺淡了,有些事兒不就順理成章了么?
唐治是沿著路左道路散步的,路旁便是一片茵茵草地,隔的不遠,約百十步,便是一堵圍牆,牆外便不是此處園林了。
狸奴和竹小春一左一右,落後半步,跟著唐治遛達一陣。
唐治不時找些話題來聊,三人相處的局促感便漸漸消失了,狸奴和竹小春都如往昔一樣活潑起來。
唐治看在眼中,喜在心頭,這是有門兒了啊!
他半真半假地正想說幾句什麼,草地盡頭那堵圍牆上,忽然翻過一個人來。
看得出,此人動作十分的笨拙,翻過牆頭,便摔到了地上。
不過,幸好此時已是春暖花開,草地上尤其柔軟,他倒沒有受傷。
那人爬起身來,就往前跑,後邊牆外,極其利落地翻過五六個胖大的和尚來,手裡提著禪杖,大聲斥喝著向他追來。
那隔牆下不遠處,有唐治的侍衛,他們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將數十畝方圓的「壺中世界」全都衛護於其中,這時一見有人闖入,立時攔上前去。
那些胖大和尚看見有人攔阻他們抓人,雖見這些人身穿戎服,乃是軍伍中人,卻也絲毫不懼,立即揮杖迎擊,雙方便廝打在一處。
先逃進那人,被兩個侍衛摁倒在地,不住地掙扎大叫:「我沒犯法,我沒犯法啊,我就摘了一捧桑葚,那本來就是我家的地方啊,蒼天啊,你睜睜眼吧……」
唐治眉頭一皺,舉步走上了草地。
那人被摁得結結實實的,掙扎不開,忽然看見面前出現一雙官靴,努力抬頭一看,卻是一個身著暗紫色長袍的少年貴人。
穿紫袍的?
那人立即叫了起來:「貴人救命,貴人救命啊,天可憐見,我只是到自家園中,摘了幾顆桑葚……」
唐治沒有馬上理他,而是看了眼那些與侍衛們揮舞禪杖交手的和尚,沉聲道:「汝陽郡王、關隴大都督府長史,關隴諸州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唐治在此,誰敢繼續動手,格殺勿論!」
那些軍士因見對方是出家人,而且看模樣也不像是要對隴帥不利,所以沒有下死手,這時聽了唐治的吩咐,殺氣卻是頓時顯現出來。
那些和尚聽了唐治自報身份,卻是一驚,忙紛紛住手。
隨後,便有一個應該是幾人中身份最高的胖大和尚走上幾步,被侍衛手中橫刀一逼,方才停住,對唐治合什道:「貧僧慧明,領玄武寺僧眾,見過汝陽郡王。」
唐治冷冷地道:「你們翻越圍牆,闖入此地,意欲如何?」
慧明道:「大王誤會了,貧僧等只是在捉拿一個竊賊。」
唐治這才看了看地上那人,約摸三十來歲,衣衫襤褸,面有菜色,蓬頭垢面的,不像小偷,倒像個乞丐。
他在逃跑中,應該已經挨過不止一棍了,其中一棍打在額頭,有血跡殷然。
看他模樣膚色,應該是淪為乞丐不久,以前應該也是挺體面的人家。
唐治道:「此人偷了你們什麼?」
慧明道:「旁邊,便是本寺園林,這個竊賊入我園林……」
他頓了一頓,道:「竊盜本寺之物。」
這句話說出來,他也有些底氣不足的樣子。
「我只是摘了一捧桑葚,只是摘了一捧桑葚吶!這園林,本就是我家的財產,我就只摘了幾顆桑葚,你們就亂棍打我,不依不饒……」
那被摁在地上的人先是狂怒大叫,繼而淚流滿面。
慧明搖頭嘆息,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道:「施主,這園林中一切,都屬於我玄武寺。雖然只是一捧桑葚,就能竊取了么?偷就是偷,與數額大小,並沒有關係。」
唐治疑惑地道:「他說這園林本是他家的,又是何意?」
慧明窒了一窒,從容地道:「園林,原本……確實是他的。但,去年夏天,便已捐給本寺,成為本寺的寺產。園林是已經讓度了的,大王若不信,可往官府查驗。」
唐治深深地吸了口氣,道:「那邊那座園林,本來是他的。他把園林,捐給了你們玄武寺?」
「正是!」
「如此說來,他原本是極富有的,如今想是家中生了變故,破敗了,以致於衣食無著,飢餓難耐。
於是,他潛入這原本是他的,如今已經捐給了你們的園林,摘了幾棵桑葚充饑。便被你們亂棍打將出來,而且不依不饒,追到這『壺中天地』,是么?」
狸奴和竹小春都瞪大了眼睛,她們完全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這般人物,而且還是一群出家人,這簡直……簡直……
兩個姑娘氣得鼻息咻咻,臉都紅了。
慧明遲疑了一下,沉聲道:「大王,貧僧是護院的武僧,職責所在。而且,這園林,現在已經易主!
如果說,只因這園子曾經是他的,他就可以大模大樣進來取用園中器物,那麼還要官府過契何用?王法何在,道理又何在呢?」
「本王領教了!」
唐治點點頭,撫掌微笑道:「慧明和尚一番話,真如醍醐灌頂,令本王茅塞頓開啊,哈哈哈……」
唐治笑容可掬地道:「本王看他可憐,想給他求個情兒,如果慧明和尚因職責所在,不好法外容情。那麼,他摘取桑葚的損失,本王替他賠給貴寺,可以嗎?」
慧明遲疑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幾個師兄弟都在向他悄悄搖頭。
慧明便乾笑兩聲:「既然有大王為他說項,出家人慈悲為懷,便不再追究了。」
「好,很好。」
唐治笑眯眯地看著慧明幾人向自己合什行禮,回到牆邊,紛紛縱身攀爬上去,翻過了牆頭。然後他又扭頭看看依舊被摁在地上,淚流滿面的中年男人。
「把他……給我帶回去!」唐治笑眯眯地說了一句,轉身行去。
竹小春和狸奴碰了一個眼神兒,悄悄吐了下小雀舌。
「壞了,大王生氣了呢!大王生氣的樣子,還怪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