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半私語
果然,來客是三舅媽。
三舅媽馬氏大清早出城,匆匆到寺院里來通風報信,這婦人的眉發間,還沾著清晨露珠。
曹夕晚隨口應付兩句:「我要清修,掃地守香,舅媽回去罷,我知道了。」。
柳如海提著一隻黃藤食盒子,溜溜達達過來串門子的時候,就看了她在說話。
粗使院門大開,西廂房那邊,青羅女鬼依著房門,耷拉著眉眼,和個灰衣婦人嘀嘀咕咕,好一副陰險的嘴臉。
她這模樣神情,看著又像是街坊市井女子,他想,她在糊弄這婦人。
聽得咳聲,三舅媽一驚,回頭看到門外柳書生,倒問:「這位是?」
「舅媽回去吧。」她截斷。三舅媽訕訕離開,居然沒敢挑剔什麼男女之別,只臨別叮囑了一句:「老二家的小天要過繼到你家的事,你可別當不知道。老二家的就要得意了!」
曹夕晚笑著應了,只瞅著柳如海。
看到他,想到北方,她就會懷疑,糊塗爹娘是不是故意把她丟下的?
越是成了廢人,病重體弱,反而越把兒時小孩子的舊事想起。
怎麼親爹媽能那樣傻呢?大老爺死了,辦了喪事,全家要跟著老太太去金陵城,怎麼就把親閨女忘記在墳場了?
她問了,爹娘都說不是故意丟的。接著,她回來后沒幾年,糟心的二舅舅要把自己家的兒子小天過繼給父母。父母悄悄把這事和她商量,她也沒鬧什麼,找人把二舅舅打了一頓關進牢里嚇了幾天,這事就沒影兒了。
從此,她搬到侯府外書房裡住,不肯回家。
今年才搬回來。
現如今,她也不揍舅舅,不打算把親戚再關進牢房了,何必?幾個舅媽都盯著二舅舅家,畢竟各房都有兒子。憑什麼就過繼小天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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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自還未打聽到她家中的這些細事,卻察覺她時常鬱郁。他揣測著,莫非為了南康侯的婚事?
粗使院子里無人,倒是有口黃土沿的老井,生著叢叢灰青色小雜草兒。
他立在院中,便看她提了一張半舊小几桌與小凳子到麻石廊。
他上前,開了食盒子,裡面是兩碗香氣四溢的熱面。誠福寺有名的素麵條。
她眼睛一亮,迅速過來,和他對面而坐。
「我有筷子。燙好的。」她塞給他,阻止他用麵條配來的筷子,「不幹凈。」
他微笑,點頭,二人相對吃面,早晨的院子里,半點人聲沒有。
她今日不掃地了?
「有人病了。我怕過病。」她解釋著。
他挑眉,點點頭,正聽到了院門外又有叩門聲。
小沙彌送來了一大包石灰粉,原是她託人買的,要給院子消毒。
「柳大夫也在。」小沙彌合什為禮,神色間無半點異狀,柳如海也聽說,前幾天寺戶里的小孩子有人病了。尼師連夜到佃戶家裡施藥。不見好,又往京城裡請大夫去了。
難怪她這幾天不掃地,原來是這個原因?她這樣虛弱,恐怕確實容易被過病。
「寺後山上,也有墳場吧?」他放下筷子。
「嗯。有。」她還在埋頭喝湯,含糊回答。
他沉吟著。
是不是屍毒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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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湯已盡,曹夕晚眯眼,看著眼前的男子。
似乎是他收了她的五百兩,就得在大清早的陽光下過來,坐在她房間前,吸溜著麵條,喝著她從寺主師太房裡偷來的茶,陪著她閑話扯東扯西,讓她開心。
名醫都是這樣?
她沉思著。
開藥鋪子請個他這樣不拒絕做白工的名醫坐堂,肯定很賺錢。
她在寺中多年,消息靈通,早聽說柳如海昨天去佃戶家裡看了小孩子,還在佃戶家附近繞了幾圈。他應該知道那佃戶是看守墳場的。尤其,方才那小沙彌進來時,還喚了他一聲柳大夫,看來是認得他。以為他是到她這裡來出診。
她想了想:
「不妨事,請了京城裡的大夫來了。回春堂的。聽說只是小孩子亂吃了東西。」
「我聽說了。」
他微笑,今早天未亮,他親自再去診過一回脈,那掃地孩子不是屍毒症只是普通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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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著痕迹觀察她的神色,納罕她賴在這寺院里,不急於回侯府。南康侯果然薄情至此?
她提起的京城回春堂,就他所知,是侯夫人樓淑鸞陪嫁的藥鋪子。
其實,青羅女鬼在燕京城,應該早就見過樓淑鸞?
不知她是否還會裝成不認識舊人。
他突然開口,提起了宋成明:「貴長上宋侯爺,當年有人獻上幽冥九變術,
他居然就敢暗中挑選錦衣衛番子來修鍊,聽說,練過第一層的就只有百人不到。練到第三層的,不過十人。」
她沒有出聲反駁,她就是這樣選上的。
侯爺說:「你有異材。」
侯爺還說:「小晚,我自然盼你練成。你是我的人。」
她生來就是侯府家奴。
生來就應該是錦衣衛副都督的心腹臂膀。
她殺了戰百刀。
她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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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起身把兩隻湯碗收起,打井水涮碗,聽得身後腳步聲,她回頭一望,他這位客人自顧自地去了共用灶間里燒水?
太勤快了些?是因為大夫愛乾淨嗎?
要是開鋪子,坐堂大夫愛乾淨愛打掃,還能省了一個雜事夥計的工錢。
她冷靜下來,為什麼要和姦細一起開鋪子。這不是傻?她洗了碗,凈了地,他提了開水過來燙食具,她小心不讓院子里積水,免得發臭,秋天容易有時疫。
一切停當,她甩著水珠回頭,看到他悠悠然,坐在廊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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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透過了破瓦檐影,照在書生玉面,斑斕暗金,小几桌面擺著兩盞熱粗茶,他手裡捏著一物,是她的那隻隨身白瓷圓肚藥瓶兒,他反覆在看。
這瓶兒是她給的。
吃了人家的面,總得意思一下。
「這瓶,是整塊的玉雕的?」他琢磨半晌,才問。
「……不是。」她回答。
「千年溫玉?」
「……也不是。就是瓷瓶。」她暗怒。
他忍著笑,原來不是為了炫耀寶物?怎麼倒把貼身藥瓶給他看?
她暗罵,這小子獻了許久的殷勤,若是想殺她,她總得給人機會不是?
柳如海風輕雲淡。但又暗疑,她想如何?這樣明顯的陷阱。他難道還能下毒換藥,毒死青羅女鬼?
她若無其事,問著:「二十年也太長了,你不勸你的長輩放棄?」
「我是他的私生子。」
她微怔,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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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一笑,把藥瓶放回她的小方桌,繼續說下去,似乎知道她不相信他,他特意說起自己身世舊事,僅僅是為了與她更熟悉些。
「我娘在戰亂里早就死了。我後來學醫有了些名氣才見到了他。」說話間,他的唇邊似乎有一絲冷笑,
「他練這密術幽冥九變到底想如何,我不想理會。他出錢讓我到京城來為他尋葯。只要我把葯能供給他,錢就源源不斷地支給我。若是還能打聽到一些修鍊的方法,我就是他最得意的兒子,我為什麼要勸他放棄。」
「他是江湖人?」
「他是藩王。」他捧茶,啜了兩口。
「……」這傢伙在說謊,她暗罵。白費她前幾天還賣了侯爺那不靠譜的緋聞八封給他聽。
柳如海看著她的神色,他放下茶,以手撐額,含笑。
她面無表情,他垂眸,低笑了起來。
她聽得他的笑聲清柔,而這書生的眼角挑起,半瞟著她,含笑的眼風如秋日紅楓般魅人,居然讓她神魂一盪。
這確實是一位出色男子,她想。
不是任何藩王的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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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道:「我是在說謊,但只說了一句。你猜是哪一句。」
「你是他的私生子。這一句。」她斷然指出,「第一句就是假的,所以後面就沒有一句是真的。全是假話。」
他不禁仰面大笑。
她沒好氣,這是哪來的狐狸精敢冒充皇親國戚,各王府里的成年皇孫在錦衣衛都有畫像。
他托著腮,笑覷她:「青娘子也說謊了,我花了五百兩,買的消息里可有一句是真話?你對侯爺真的沒有怨恨嗎?我看你,恐怕覺得樓夫人是個蠢蛋?」
關你屁事。她想。
她安排錦衣衛調查了他半個月了。這小子,進京城,其實走的是宮中太監老檔的門路。
自然,確實可能是藩王府的細作。哪一家的藩王不結交內宦打聽點消息?倒也可能,他只是進京城找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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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她突然起身,走到隔壁院子,叩門。
窗開月影動,似是玉人來。柳如海早就等著,轉眼門開。
玉人在前,雙眸清冷,伸手:「我的藥瓶。」
他一笑,從袖中取出,把那隻瓷藥瓶還給她。白天,她故意不把這瓶兒要回
去,難道就是為了半夜,弄月踏花而來,來向他當面索要?
她沉著臉,無半點良辰美景不可辜負的情意,轉身離開。
柳如海在門前,仰面望著誠福寺飛檐之上,夜半秋月。
晚風中啾聲細細,似乎她早早避到了郊外佛寺,寺中卻依舊有人在窺伺她的一舉一動。
比起來,他柳如海與她相鄰而居,還真是光明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