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半城煙柳
曹夕晚掩上院門,只當不知道,她剛轉身,院角那一縷縹緲的灰影也動了。
一等一的高手。
居然有仇家窺伺,她垂眸,遲早要來的。
她提著自己的小包裹兒進房。
她把包裹兒攤在桌上。
她請了一尊黃木小佛像,雙手捧起左右看看,把佛像擺在了青磚砌的窗台上,又把戰百刀的遺物短刀放在佛前。
她如今是廢人了。她舊日的戀人戰百刀若是還活著,會回來報仇嗎?
可惜。
今日來的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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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陽光滿眼。
一縷灰影立在正屋檐柱邊,一動不動,仿似與灰柱溶為一體。
她知道,灰影是一位戴著灰紗帷帽的女子。
這女子輕紗掩面,紗長過膝,朦朧如陽光下的幻影,看不到容貌,只看到她手中一柄彩鸞刀。
石明娘?
她想。
她在房中換了家常衣裳,又揭簾去了廚房。
彷彿根本沒有察覺,這檐柱邊的灰影又動了。
要知道,石明娘的仇家其實是醫鬼陳明。不是她。曹夕晚蹲在灶前撥火,愁著,可不是她宰了石明娘的夫君。為什麼一直恨她?
「原來……曹頭兒,還記得戰百刀?」
幽幽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如盛夏天一盞冰水,泌人心脾,便是曹夕晚也聽得精神一爽,連眼前的火堆兒都鮮明亮麗了些。
石明娘,原是秦淮歌女。
一日歌聲繞樑,非千金不得登堂,終被夫君鳳翎看中,娶為正室。
非為歌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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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影突然出現在曹夕晚東廂房窗前,抬手無聲推開了窗。
石明娘在問:「遺物尤在。人已成灰。不知青娘子平常是不是會想起他如何死的?」
佛像與短刀,便在青磚台上。
瓔珞八寶遍雕藥師王木佛,也不知能否渡一渡銅鞘殘刀上的殘魂,回歸地府。
曹夕晚想,石明娘居然認得戰百刀的刀。
果然就不尋常。
「我一直在想你……」她從灶前起身,答了半句,她其實早想過,石明娘盯上她,完全沒道理,一定是她不怎麼愛她的丑夫君鳳翎。
果然是吧。石明娘明明喜歡的是他夫君的師弟戰百刀,偏偏還不承認,非要以殺夫之仇為借口,天天找她的麻煩。
她曹夕晚是用劍的,為什麼要去殺她老公天下第一刀?
那是醫鬼陳明和碧影鬼蘇錦天合謀的。
他們都是使刀的。遇上京城有一位號稱天下第一刀的鳳翎當然不順眼。
她只是在鳳翎追殺他們的時候,替他們擋了幾刀。
然後鳳翎回家就重傷而死。
外面都說是錦衣衛巡城司三鬼不講江湖規矩,聯手殺了鳳翎。尤其是她青羅女鬼,偷襲暗殺,卑鄙無恥。
太冤枉了!
他們倆逃回了衙門,她能不去攔著?讓鳳翎殺進宋成明的承天門千戶所衙門?
宋千戶的面子呢?
她的面子呢?
還有承天門可是宮城第一門。
皇帝家的面子呢?吃江湖飯就是要面子,吃朝廷飯也一樣啊。
她拿衙門的月錢,能不幹活?
她唏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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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不回答。」灰影出現在廚房門前。
「……我要吃藥。」她沒好氣,拆了一包藥材,把葯鍋兒放上。
「……你病了?」
「廢了。」她回答,雙灶上吊著錫壺兒,她起身提壺給自己倒了盞溫水,又從懷裡摸出藥瓶,先服了兩丸百珍丸。
想起這葯一丸好幾兩,她吃著肉痛。
柳如海居然也不趁機下毒。真箇無能的姦細。她心想,世風日下,像她當年那樣踏實當差,膽大心細,接近目標就時刻尋機下毒的密諜,如今不多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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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明娘看著青羅女鬼,這女人居然敢當面吃藥。
她不甘心。
分明是腳步虛浮,身形散漫,完全不是以前的青羅女鬼。
明明是個廢人。
但曹夕晚一進院,就察覺了她。
「你……故意服了紫府玉消丹,裝成常人。」
曹夕晚想,沒有。她是真廢了。
「不是,你知道,我練的是幽冥九變。這套密術練了,眼目耳鼻就更靈便。我現在也是這樣,雖然我已經廢了。」她誠懇解釋著。
「閉嘴!是皇太孫想引誘天下英雄來京城,一網打盡嗎?」
「……」
你們想得太多了。曹夕晚嘆氣。
她無奈看著石明娘,皇太孫登基已經是皇帝陛下。
陛下的心思她怎麼知道?
萬一皇帝要殺人,她否認豈不是害了天下的反賊們?
太得罪人了。
她都養老了,不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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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把驢一拉,停在了巷口。
他看著驢腳兒下,是輕卷飄飛的楓葉,方才回城的路上,她一路強忍著不耐煩,被他有一句沒有一句地糾纏著。
似乎不對?
她不至於總是對他手下留情。
或者,她真是廢人了。
「還要帶一套金針,我回去拿。」他說著,百福兒不解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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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明娘冷冷地盯著青羅女鬼,她早聽說了曹夕晚重傷的消息。
甚至,她都探聽到,這消息是青羅女鬼和連二管事商量著,早早就放出去的。
石明娘冷笑:「可笑。誰會相信你就重傷了?」
她手裡攪著葯鍋兒,幽幽回答:「……你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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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此好說話,石明娘更怒:「你這樣的身手,卻卑鄙陰險,不敢堂堂一戰,還打算龜縮躲在內宅閉關修鍊!」
「……嗯。沒錯。京城豈有我的敵手?但我自不與庸才一般,我還要百尺桿頭更進一步。」
灰紗一陣輕顫,石明娘氣極了。
沒錯,庸才就是在說她。
「你……似乎有一段時間,沒有寸進了。」曹夕晚凝視著灰紗后的女子。
秦淮石明娘,隱隱歌聲隨棹遠,一片刀光動九州。
其實石明娘在刀法的天賦上,也許比鳳翎還強三分。
「那也能殺你!
彩鸞刀化為七彩之光,襲到眼前。
石明娘終被激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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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夕晚在刀光中,看到雪梨花飛舞,卻突然想起了她與戰百刀的舊事。
尤記得,先帝剿除藍玉為首的十二家公侯,京城長街,劍氣縱橫,殺機重重。
但金陵春深,秦淮水柔。
河畔曾有一小舟順水,在半城煙柳中,賞一江梅雨。
船頭之人,撐青油傘,眸光佔盡水鄉溫柔,彼時,她騎馬路過碼頭,看到了船頭的青衫書生戰百刀。
他最愛撐傘,在雨中行船,看雨。
彼此驚艷的眸光也曾在江南煙雨中交錯,十年間生死廝殺,她與他各為其主,卻也曾暗欽才華,愛慕風流。
那樣的日子已經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