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野竹攢石生

第十九章 野竹攢石生

天sè暗了下來,大地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萬籟寂靜。

千百年來遵循著ri出而作ri入而息規律的人們開始進入夢鄉,雖然陽和縣的夜市燈亮如晝,頗為繁華,但更遠處,出了陽和縣,便一路寂然。

一盞燈籠在崎嶇的山路上緩慢行進。

那盞燈籠像北方蠻族茫茫草原上的一點流螢,在蒼茫的天地之中顯得何其渺小,彷彿這山風一吹就會被吹滅一般。明月掛在空中,極白極亮。此時正是落紅遍地的暮net時節,道路兩旁的桃花落英繽紛,又有蟲鳴四起,風物宜人,頗有古人「帶月荷鋤歸」之趣。

「哇——哇——」

但一個老頭兒的怪叫卻打破了這靜謐宜人的景象。

老頭兒是老何,他正被林群背在背上,手腳不停擺動,顯得急躁不安。

林群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托著老何的屁股,向前走著。

幾個時辰前老何說要來桃花村的時候神態自若,神情嚴肅,林群以為老何只是裝瘋賣傻,沒想到沒過片刻他又恢復了這副痴痴傻傻的模樣,任憑林群使勁渾身解數,他也不再說話,只是在他背上哇哇直叫。

林群無奈,只得背著他繼續趕路,不過想想,讓他來看看這淪為亂葬崗的桃花村也好,至少能讓他了了一樁心愿。

他望了望遠處的山林,黑漆漆一片,只能聽到林鳥亂蹄。但他仔細算了算時間,估摸著再有一盞茶的功夫就可以到達桃花村了。

果然,不過片刻,桃花村便近在眼前。

此時的桃花村早已和林群第一次看到的大不一樣。這裡的村居建築早已焚毀,變作一座座新墳,這裡的人也已經躺進了這些新起的土包里,四周只有那桃花竹樹開得燦爛,只有那輪明月,依舊當空照耀。

「我……我要下來!」老何忽然說道。

「好。」林群輕輕地鬆開了手。

老何顫顫巍巍地從林群的背上下來。

林群想要去攙著他的手,被他推開。

他自己一個人慢慢地往前挪著步子,神思恍惚,張皇失措。

也許這一幕在他腦海中早已勾勒出來,但當這些東西真真切切地擺在他的面前的時候,他還是會驚恐難安。

老何只是走著,用手撫摸著這一塊塊石碑,默然走進村子的深處。

林群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他看著他,明白老何的感受。

他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但他明白這種感受。那年水兒姑娘離他而去的時候,他就已經感受到了這種錐心之痛。

人生在世有許許多多的事情是不如意的,許多時候我們拚命想要挽回,卻現自己完完全全無能為力。任何人,於遼闊壯大的天地而言,都只是一隻螻蟻;於壯闊如海的星辰而言,都只是一粒塵埃。

想要改變,只有變強,成為人上人,扶搖而上九天,以至脫天地,唯我獨尊。

「嘩——」

是清風。

「嘩——」

「嘩——」

這風吹滅了那盞明明滅滅的燈籠,紅sè的光暈驟然不見。林群的手一顫,那盞燈籠就掉落在地,殘存的火星帶著炙熱的溫度,把紅sè的燈罩一下點燃,呼地一聲,火光一陣絢爛,然後又啪地一聲,迅燃盡。

燈滅了。

明月、桃花、竹樹,這些景象,在這黑暗來臨之際,忽然變作各種各樣的顏sè闖進林群的眼眸之中,充斥他的腦海。

林群忽然閉上眼睛,腦海中有了一絲明悟,一顆念頭種子在他的腦海中生長芽。

於是萬籟無聲,天地不見。

那些五光十sè的流光融成黑暗,世界只剩下這股無窮無盡的黑暗和他自己。

他走上前一步,虛空一握,一枝桃花便出現在他手中。

不,它不是一枝桃花,在林群眼中,它忽然變成了一把長劍,閃著銀光,鋒利無比。

緊接著,他的腦海中湧現出一股熱流來,這股熱流伴隨著一段深刻的記憶出現,那是他這一月多來不斷探尋其中奧秘的《青竹劍訣》的內容。

那些詩句一句句出現,那潑墨狂草筆走龍蛇,寫出了一招招劍氣縱橫的招式,那橫、那豎、那鉤、那撇,風行雷厲,銳不可當。

劍招就此憑空出現,像風吹紙片一般快閃過,一閃即逝。但那劍招閃過之後卻並未消失不見,它如同鐫刻在林群的腦海中一般,極為深刻,難以磨滅。

林群左腳一跺、微曲,右腳綳直,向前劃了一個半圈,手間的劍便開始不自覺地舞動。

「野竹攢石生,含煙映江島。

翠sè落波深,虛聲帶寒早。

龍吟曾未聽,鳳曲吹應好。

不學蒲柳凋,貞心常自保。」

劍隨心動,寒光四起,在一片黑暗之中,林群的眼中只有劍,天地湮滅,星辰隕落,整個世界都與他無關,只有那手中的劍與他一同起舞。

清風、翠竹、長劍,自己彷彿置身於那位詩仙停舟崖下,見積石俯江,岸壁峻絕,又見風濤洶湧,野竹攢生時的情景。

竹濤襲人,風撫竹林,猶如白衣才子月下弄簫鼓,芳華少女雪夜撫黑琴。

時間,便在這絲明悟中飛快閃過。

手中的長劍越舞越快,在月光下,那把劍借著月光,分化出無數把劍來,那些殘影隨著劍招的舞動而緩慢消亡,又隨劍招的舞動而不斷出現。

終於,風停了下來。

「呼——」

它的停止和林群的劍招同時戛然而止。

林群右手手握桃花,左手隨劍招的擺動而僵在半空。

他忽然睜開雙眼,有些奇怪又有些驚慌地打量了四周,這才有些驚疑地放下了手中的那支桃花。

「這……」

他吃驚地打量著自己的雙手,一點也不相信剛才那些jing妙的劍招是自己這雙手舞出來的。喜悅來得太過突然。這一個月來,自己為了自己的武技之事想破腦門,沒想到此時此刻,在這清風山林之間,一切迎刃而解。

而且,自己對於招式的理解頗為深刻,就好像——這劍招自己天生就會一般。

他掩飾不住內心狂喜,抓起地上的桃花就想再舞一遍。

可下一刻,他的動作便僵在了半空中。

一個人,正確地說是一個女人,正站在一棵桃樹之上,眼眉狡黠地看著他。

她的臉上帶著一抹微笑,在月光的映襯下,容sè晶瑩如美玉,溫潤多情。這是一個方當韶齡的貌美少女,雪腮帶笑,氣若幽蘭。

她見林群現了她,便也不再躲藏,提著裙子向下一躍,便從桃樹上躍了下來,剛一落地,一雙綉著幾瓣桃花的繡花鞋就立刻染了幾分泥土。

林群單從這雙繡花鞋就可以認出這個少女是誰。

她,自然是那「大恩大德」的雲錦兒雲二小姐了。

「怎麼,看到我來,你怕?」雲錦兒把林群驚慌的神sè看在眼裡,帶著一絲笑意問道。她伸手摺了一支桃花拿在手上,輕嗅一口,笑意更甚。

「小人看到小姐,自然惶恐。」林群丟下手中桃花,恭敬地作了揖。

「呵呵,是不是怕被我抓回那雲府地獄里。」雲錦兒不看林群,瞧著月亮,那月亮又大又圓,讓她心情頗好。「怎麼,怕我出爾反爾?」

「小人不敢!」林群已經從剛才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他仔細回想了剛才的情景,確定沒有任何暴露自己身份的可能后,便安心下來,沖雲錦兒說道:「等小人安頓好老何叔,自然是要回去的。」

「哦,安頓好他便回去?」雲錦兒把目光從月亮處收了回來,又有些狡黠地說道:「那如果我說我已經安頓好他了呢?」

「安頓好了?」林群抬起頭來看著雲錦兒,這話確實出乎自己的意料,他搖搖頭說道:「小人不明白二小姐的意思!」

「他有一家親戚,住在陽和縣縣城,今天我通報下人去找的。剛才你練劍,我沒打擾你,你看,人就在那邊,只是離得遠些,怕被你劍招誤傷。」

雲錦兒說著,指向一個方向。林群定睛一看,就見桃花林後邊走出兩個人來。

一個是滿臉皺紋的老何,另一個卻是自己並不認識的中年男子。老何被這個中年男子攙著走出來,頗為安靜,沒有大哭大鬧,看起來對這中年男子很是信任。但林群卻並不放心。

「二小姐,你對我大恩大德,老頭兒這就給您跪下了。」

老何走近雲錦兒,忽然沖她跪下。

「老人家身體虛弱,還是免了吧,你扶他起來便是!」

雲錦兒對老何這一拜似乎並不愧心,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讓旁邊的中年男人把老何攙扶起來。老何不讓,又磕了幾個頭才被中年男子攙扶起來。

「哇——哇——」

老何還在為中年男子攙扶起他而有些不高興。

林群攥著拳頭,看著老何給仇人下跪的情形,表情不改。雲錦兒笑容依舊。

「天sè晚了,這地方不是久留之地,你們趕緊下山吧,縣城有夜禁,你們報我雲府名號,已經打過招呼的了!」雲錦兒不理會林群,對著中年男子囑咐道。

「是,小人明白,這就走!」

「來,二叔,我們走。」

中年男子攙扶起老何,準備離開,老何卻不捨得二小姐,哇哇直叫。林群眉頭一皺。

「等等,小人有話要說。」林群忽然說道。

中年男子有些疑惑地看向林群,不知他要做些什麼。雲錦兒則默然不語。

「小人並不是懷疑二小姐,但陽和縣魚龍混雜,小人怕有人冒名頂替。」林群看了老何一眼,沖雲錦兒說道,「所以小人希望能弄清他的身份是真是假!」

「好,你問。」雲錦兒點點頭。

那中年男子見雲錦兒點頭,便也不好生氣,扶著老何,站在那兒等候林群驗明正身。

「晚輩冒昧,請問老何是閣下什麼人?」

「是我二叔啊,我剛才就說了的。你放心便是,我開了間打鐵鋪,餓不著我二叔的。」中年男子大大咧咧地回答道。

林群聽得打鐵鋪三個字,便朝中年男子的手臂望去,見他右手肌肉虯結,比左手壯了好幾分,不由點點頭,確有幾分打鐵匠的模樣,心裡信了幾分,只是他還是不放心,又問道:「敢問桃花村村長是誰?」

「哦,也是我族叔,獲麟三年的秀才,名字叫何明喻,不過我們以前村子里的人可不敢這麼叫,都叫他作大先生的。」

中年男子說著,唉了一聲,長嘆了一口氣。

林群點點頭,信了中年男子的身份,作了一揖,告罪道:「小子多有得罪。還望原諒。」

「沒事沒事,你對我叔好,他躲在樹後邊跟我說過的,看到你耍劍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不過,唉——」中年男子看著老何的模樣,又嘆了一口氣,好好的一個桃花村,說沒就沒了,好好的一個人,說瘋就瘋了,由不得他不感慨。

林群不知怎樣安慰,沒說話,但他似乎記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一拍腦門,趕忙從懷中掏出那袋銀子來,走上前交到中年男子的手中。

中年男子連連擺手,林群一再堅持。雲錦兒沖那中年男子點了點頭,中年男子這才收下,拿了錢袋裝進懷裡。

「林群小子,劍,好劍。」臨別之際,老何忽然又恢復了神智似的,沖林群哈哈大笑,誇讚道。

「好了,二叔,我們走吧。」中年男子制止了老何,背起他,朝山下去了。

「哇——哇——」

兩人人影漸遠。

雲錦兒見二人走遠,這才回過頭,帶著笑意沖林群說道:「好了,現在他已經安頓好了,怎麼,還回雲府嗎?」

雲錦兒話雖這麼說,卻是打定主意要給他ziyou。「算這小子好運,我給不了自己ziyou,總能給別人ziyou吧。」她心中暗道。

可她沒想到這林群不著道,他站在那,點了點頭沖自己說道:「自然是要回去的。」

林群的回答讓雲錦兒大感意外,她已經做好了要放林群離開的準備了,可他卻選擇了留下來。她盯著林群的臉看了許久,才終於確定他說的是真話。

雲錦兒疑惑得皺起了眉頭,說道:「外邊ziyou自在不好嗎,怎麼還要回去?」

「雲府可以讓我成為人上人,自然是要回去的。」

「只怕你沒命享受,不出十年,你就會痛苦死去,你別想著十年後你功力深厚,可以找天才地寶續命,告訴你,到時候神仙也難治。」雲錦兒將真相和盤托出,說道:「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要走要留?」

「我留下來,二小姐。」

「告訴我理由!」

「換做幾ri前,我或許會選擇離開,但在小姐你屠盡桃花村四百五十五口之後,我就知道,我要留下來,不然,今後的某一天,我也會落得和他們一樣下場。我林群,不願做一隻任人宰割的牲畜,所以我必須留下來,就算有一天真的死了,也絕不後悔。」

此話似真似假。

雲錦兒點點頭,卻不說話,不知道信了幾分?

她的手上剛才折了一枝桃花,此刻不知為何忽然也舞動起來。

她的身姿輕盈飄逸,恍若仙子。那枝桃花在她手中挽出數個劍花后,招式忽然加快,有如閃電一般。

一如當年佔盡天下才氣八斗的某人說的一般,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若輕雲蔽月,若流風回雪。

但這美不勝收之景林群看得莫名心驚。

她使出的招式,正是自己剛才悟出的青竹劍訣。

雲錦兒下身微曲,右手劍尖往上一提,一個毫不拖泥帶水的穿雲拿月便使了出來。可她使出這招后,卻沒再繼續下去,直起身,嘆了口氣,扔了那枝桃花,說道:「你小子的悟xing不錯,我雖然並不主修青竹劍訣,卻也有所涉獵,可方才舞出的劍招,竟遠遠不及你的瀟洒靈動。看來,你確有幾分做人上人的資格!」

「二小姐謬讚。」林群恭敬地點了點頭,垂手侍立。

「我看得出來,你有些疑問?不妨說出來,也許我會回答一二,我也想和人說說話。」

「恕小人冒昧,小人一直有一事不明,不知小姐可否解答一二?」

「說。」雲錦兒眼中帶著狡黠,乾脆地說道。

「小姐殺了桃花村那麼多人,練出了什麼來?」

這句話讓雲錦兒的芳心一顫。

算來,眼前這個小子,已經不止一次勾動她的思緒了。

第一次,在柴房之中,這個亂嚼舌根的少年讓她想起了自己凄苦的身世,她恨不得一劍殺了他。

第二次,就在此地,林群砍了她兩劍,告訴她一劍並不足以贖罪。

第三次,還是在此地,就是此刻,這個少年問他,自己殺了那麼多人,練出了什麼來?

自己練出了什麼來?雲錦兒自己也不知道。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殺那麼多人?變得冷血?還是他們覺得這是一件極為普通毫無罪惡感的事情?

「不知道。」雲錦兒搖了搖頭。

「那小人就不問了。」

雲錦兒又搖了搖頭,說道:「但——至少明白了,人命的可貴。」

「這也就是小姐今天特意為老何叔尋了託身之所,又打算放我離開的原因嗎?」

雲錦兒像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把臉上的喜怒哀樂都寫在了臉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望了林群一眼,說道:「算是吧。」

林群沉默不語。

雲錦兒又說道:「那你殺了青龍寨的殺賊,又殺出了什麼來?」

「說不好,但明白了一個道理,有時,要不擇手段才能得到一樣東西,有時要活著,就得殺人,就算那個人是無辜的,你還是得殺人。有時候,殺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你中了他們的毒了,我也中了他們的毒了。這樣不對。」

林群沉默不言。

雲錦兒也不再說話,站立遠眺,林群小心站於其身後。

黑雲遮月。

兩人都不知道,有十匹快馬,正朝陽和縣飛奔而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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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法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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