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往事

第九章 往事

謝舟暗暗撇嘴。

他是獨子,幼年時遊方先生說他行八才能保命,小時候常叫他八哥兒,因為他極不喜歡,就改了叫小八。

晉王分明是小心眼,在這裡等著他。

可是晉王叫的,他不得不咬牙應下:「是。」

「今年廣南東路和廣南西路的綱銀,都會經過湘水,八哥,盯緊點。」

「是。」

「八哥再去給我看看茶。」

「是。」

等謝家父子離開,晉王脫下絲鞋凈襪,赤腳踩在榻上,倚案展卷,目光卻落在外面的大香樟樹上。

宋繪月到潭州,陳氏在京都為宋清輝尋醫問葯,她在王府住了兩年,初到那一年,夜不能寐,常在這顆大樟樹下獨坐。

樹冠落下的陰影一團團,日頭下,風乍起,樹葉排山倒海,響成波濤滾滾之狀。

晉王目光恍惚一瞬,以為自己也隨著波濤起伏,回到了船上。

十歲,他倉惶從京城逃離,自淮水而出,不管他怎麼躲避、換船,江賊都能找到他。

在這混亂之時,他都沒辦法去查明內奸是誰。

甲板、江面,時常被血染紅,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少。

快到潭州的前一天中午,疾風驟雨,他面如死灰地坐在船艙中,前路茫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到潭州。

風聲呼嘯之時,門外響起輕巧的腳步聲,他立刻坐直身體,手自袖中握住刀,背貼住木板。

結果來的是宋繪月。

宋繪月人小,力氣也不大,抱著滿懷的青箬笠綠蓑衣,吃力地邁進門,放下東西轉身又把船艙門關上,看向李壽明。

她眼睛本來就大,現在瞪的更大,手裡沒了東西,就將食指塞在口中吮吸。

他自己十歲,看六歲的宋繪月就格外的幼小。

既幼小,又安靜。

他見過宋繪月把宋清輝按在地上錘,把弟弟揍的吱哇亂叫,也見過她在王府里撒歡,滾的滿身都是灰,卻沒見過她這麼安靜。

這時候李壽明回想起來才發現,宋繪月一路上沒哭也沒鬧。

彷彿是不知事,又彷彿是麻木了。

她知道父親沒了嗎?

她知道弟弟傻了嗎?

她知道他們生死難料嗎?

他想她還太小了,都不到男女分席的年紀,什麼都不懂。

將宋繪月拉到身邊,他把她的手指拔出來:「別咬,牙齒會長歪。」

宋繪月很聽話的把手指在衣服上一擦,然後去摸李壽明手背上的傷:「還疼嗎?」

她說話還漏風,因為掉了兩個門牙。

李壽明不知怎麼心裡忽然一酸,眼裡含著一點淚點頭:「不疼。」

宋繪月踮起腳,把嘴巴湊到李壽明耳邊,聲音隨著氣流可憐巴巴鑽進他耳朵里。

「我想吃糖,您跟我去買行嗎?」

船馬上就要在岳州游沖河碼頭停靠,補充食水。

她眨巴眨巴大眼睛,睫毛忽閃忽閃,見李壽明不說話,又眨巴眨巴大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李壽明飄飄蕩蕩的心忽然就被拴住了,落到了地上。

「好,我叫小起。」

「不要,」宋繪月又踮起腳和他說悄悄話,「我們偷偷的去,不會有人看到的,小八哥哥常帶我去,多帶點錢。」

說完,她舉起謝舟用的箬笠,往李壽明頭上舉。

李壽明目光從疑惑到猶疑,再到凝重,最後將箬笠戴上了。

船猛地一晃,隨後「砰」地一聲,艞板落下,吆喝聲四起,碼頭上商販撐開黃羅傘,腳踏木屐,賣茶水、冰糖水、酒、玩物器具無所不有。

碼頭狹窄,越發顯得人潮擁擠。

李壽明牽著宋繪月,將臉藏在雨幕里,他和謝舟身形相似,再加上大雨,船工來去匆匆,並沒人注意到。

李壽明順利的和宋繪月下了船,宋繪月緊緊拽住他的手,兩人手心都冰冷潮濕,雨水濕了鞋子都沒察覺。

「嘩啦」一聲,晉王一腳踏進水坑:「你要吃……」

宋繪月用力拉他一下:「王爺,您聽我說,我見過父親,父親說誰也不能信,過了鄂州,就讓我帶您下船,改走官道,只要到潭州,您就安全了。」

張家出其不意,來的又快又猛,打的他們措手不及,但是同時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他們也沒做太多的準備。

太后的侄兒裴豫章,還在晉王封地荊湖南路任帥司,只要李壽明一到,就可調動守備軍。

李壽明目光震動,垂下頭去看宋繪月,就見宋繪月瞪著大眼睛,努力地不掉眼淚。

原來她什麼都懂,甚至比他還害怕,一路上懷揣著父親的話,誰也不敢信,直到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李壽明忍住回頭看看船上情形的衝動,心口一陣狂跳,手死死抓住宋繪月,大步往前踏。

走變成了跑,跑起來還嫌慢,他脫了蓑衣,背上宋繪月,在泥地里狂奔。

這是他的一線生機,宋繪月帶給他的唯一機會。

「啪嗒」一聲,手中書卷掉落,將他拉回現實。

宋繪月搬出去的頭幾年,她還常來王府玩耍,後來便慢慢少來,她及笈之後,兩人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

不知道她是避開人,還是避開鬥爭的漩渦。

真是又狠又壞的月亮,也不知她此時在做什麼。

大壞蛋沒有翻江倒海,此時正在後花園裡編篾簍。

篾片輕薄柔軟,而且鋒利,在宋繪月的指尖翻飛,花木在她頭頂輕搖,將陽光剪碎。

她挨了罰,不許出門。

銀霄悄悄從角門進來,給宋繪月一包鹽梅,裡面還有三顆間道糖荔枝。

在宋繪月捏楊梅吃的空隙,他站在樹下,對著粗壯的樹榦出拳,磨礪自己的拳腳。

桂樹飽經毒打,默默承受。

宋繪月對他招手:「歇一歇。」

銀霄甩甩拳頭,悶頭坐下,像是被馴化過的虎豹。

一坐下他就發現蚊子囂張的在宋繪月身邊轉悠,於是他一個手指頭一個,都給按死了。

宋繪月含了粒楊梅,手指繼續幹活:「我就是太年輕,要是我再編個二三十年,我能把潭州的篾匠都比下去。」

銀霄按住一隻螞蟻,心想大娘子就是不一樣,吹牛也很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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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繪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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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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