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忘卻前塵,生死思凡閣8
聞天鼓被敲響,京師震動。
不消半日,有關於柳家狀告定國公府世子爺強佔弟妾的后宅腌臢事,便鬧得朝堂皆知。
短短几日,茶樓酒肆、畫舫詩社爭相談論,更有甚者將這樁事兒編成了話本,說書先生們說得那叫一個抑揚頓挫口沫橫飛。京師的幾大戲院聞風而動,竟是統一排了一出《且話世子風流》,場場爆滿。
定國公府想要靠著權勢強壓流言,偏偏這流言越壓便傳得越快越廣,一股野火燒不盡的趨勢。
輿論壓力之下,周欽衍即便是想要全了定國公府的顏面,也得顧忌一二。
聞天鼓鳴冤,柳家人抱著必死的決心為女申冤。哪怕他再是看重定國公府看重棱齊修,這案子也不能再一味拖延下去了。
說起來,柳長津這個四品鴻臚寺卿,從來都是低調得很,做事喜歡和稀泥,政績無功無過,沒有出挑之處。他的庶女柳灧瀾入了定國公府為妾,兩家結成姻親之後倒也算是和睦。沒曾想如今他家這位庶女即將魂消,他這個爹總算是硬氣了一回,竟衝冠一怒將整個定國公府都給得罪了。
不過這老狐狸也是狡猾,自己並沒有親自去敲聞天鼓。那聞天鼓是那柳灧瀾的姨娘愛女心切親自去敲響的。天家規矩在前,敲響前她便受刑先去了半條命,等到敲響聞天鼓鳴冤之後,她便重傷昏迷。
「定國公府那邊怎樣了?」
下了朝,周欽衍換了身常服便吩咐人準備出宮。
禁軍統領衛如崢稟道:「柳姨娘不好了,這會子最後一口氣也吊不起來了。柳家人正在定國公府鬧著將人給接回柳府治喪。君上此時去定國公府,恐會受了衝撞。」
「無妨。這案子懸而未決,本君是時候介入給柳家人一個交代了。」周欽衍接過張煙桿遞過來的湯藥,蹙眉一飲而盡,轉而問道,「浮婼呢?」
張煙桿有些猶猶豫豫:「浮娘子昨兒個說是想回趟浮家,老奴便命人先送她回去了。」..
周欽衍接過婢子恭敬伺候的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拭過嘴角。
「本君有說過她可以出宮了?」慵懶的嗓音,卻是不怒自威。
張煙桿心下惴惴,還是硬著頭皮回稟:「浮娘子說,她從階下囚到恢復自由身,皆是受君上之恩。既然君上給了她一份差事,她定不辱命。說是上回她後娘暈倒在定國公府不知如何了,她回浮家去看望了家中的長輩便會直接去定國公府為君上分憂。」
「呵,她倒是敢說!就憑她,能輕易進定國公府?」那日他可是當著定國公府上那麼多人的面下令斬殺了她,她這麼大喇喇出現在國公府,是公然向人證明他這個一國之君說出的話全是戲言不成?
擦了擦額上的虛汗,張煙桿揣度著年輕君王的心思:「君上既然將定國公府上的這樁差事交給了浮娘子,想來她必是有些本事的。」
「最好是如此。若不然,本君還是會忍不住想要摘下她那顆美人頭顱。」
衛如崢瞧了瞧天色,適時出聲:「君上,該出發了。」
*
與此同時,浮家書鋪,雞飛狗跳一地雞毛。
浮婼在前頭左閃右避,浮老太太則在曾氏的攙扶下追著她打。浮有財則坐在櫃檯后的椅子上,頗為無奈地看著眼前的這出鬧劇。
「祖母這般追著我打真是好生沒道理。阿婼死裡逃生撿回條命,您不替阿婼高興也便罷了,怎還要打殺了阿婼呢?」
浮婼一雙美眸顧盼生輝,啟唇間,吳儂軟語皆是委屈與心酸。偏生她今日穿了一襲海棠紋煙羅綺雲裙,頭上一根簪子鬆鬆垮垮地斜插著,跑動間,細碎的髮絲垂落,白皙嫩滑的臉上添了抹別樣的風情。
「你還有臉說?」浮家老太太將那拄著的手杖使勁往她身上招呼,然則自己老胳膊老腿的追不上她,只得在曾氏的攙扶下喘著粗氣站定,恨恨道,「你得罪了君上,你娘說你這條命已經交代在定國公府上了。我想著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四處尋你下落。你倒好,杳無音訊。我昨兒個一早剛被錢府的人逼著退還了聘禮,你昨兒個夜裡就偷摸著回了家門。今兒個還敢動鋪子里的銀子,不掙家用也就罷了,還盡做些賠錢事,真是反了天了!」
提起這個浮家老太太就是滿肚子火氣。
錢府也算是大戶,那家底比他們這隻有個破落書鋪的人家那是一個天一個地。她自問給她尋的這門親事也算是極好的。這賤蹄子自己犯渾非得爬上君上的床敗壞了名聲,錢家小公子拗不過古板的父母,這才不得不從娶妻變為了納妾。
但即便是妾室,人家錢小公子也是給足了誠意,下的聘禮那叫一個豐厚。
想到那一箱箱不得不退回去的聘禮,浮老太太便覺得那是挖她的心肝啊。
「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偏在這樁婚事告吹之後才回來,你是存心不想咱們家和錢府沾親帶故是吧?」
浮婼蹙眉。
一個妾室的位置罷了,被這老太太說得彷彿錯過了金山銀山。
「祖母,並非阿婼有意遲遲不歸家。實在是阿婼身負皇恩,為君上鞍前馬後效力。君上覺得阿婼辦事牢靠,離不得阿婼呢。」
這話,真假參半。
她蹲大牢的辛酸史,哪怕她全盤托出,浮老太太也不會心憐。
與其如此,還不如搬出君上,直接以權壓人。
果然,浮老太太聽此,那追著她的動作一滯,竟是仔細打量起她來,似在猜度她話中的真假。
曾氏替老太太順了順背,開口道:「老太太,這蹄子說的話應該不假。前頭在定國公府,媳婦親耳聽到長公主說喜歡她那說書的本事,離不得她呢。她能得長公主青睞,說不準還真的也入了君上的眼呢。」
「就她?也就那副身子有些用處。但君上不是瞧不上她還將她丟出了房嗎?這會子還能讓她在跟前辦差?皇城腳下那麼多吃皇家飯的人,哪裡輪得到她在君上跟前露臉分一杯羹?」
浮有財有些看不下去了,他輕咳了聲:「昨夜娘您歇下得早,是以沒有瞧見。婼丫頭是被宮裡的人駕馬車送回來的。」
作為這個家裡的頂樑柱,浮有財長得一臉憨厚相。他沒什麼經商的頭腦,也沒什麼主見,凡事都聽老太太的。只不過他說的話,在老太太這裡也算是極有分量的。
一聽兒子這麼說,老太太立馬便信了七八分。
可她還是有些不甘:「造孽啊!這賤蹄子在君上跟前效力了腰杆子硬了,不將我這個祖母放在眼裡了。兒啊,你就由著她在咱家的鋪子里亂來?」
浮有財頭皮發麻。手心手背都是肉,難為啊。
浮婼卻不慣著浮老太太這動不動就埋汰人的毛病。
「阿婼在自家的書鋪做些對自家鋪子有利的事兒,即便是沒有功勞,那也不該是得到您的一頓棒子。」
浮老太太厲喝:「你說說,你剛剛從賬上拿走了多少銀子?你這是要喝乾我這老婆子的血吃我的肉啊。」
「我那是讓爹去做錢生錢的買賣。咱家這書鋪日漸沒落,就該推陳出新。如今京師所有書鋪都在力推定國公府上的那樁風韻事,那些個相關的話本子一經上市便被搶售一空。但千篇一律的故事,並不耐看,且容易得罪權貴。咱家就該把握住先機,反其道而行之。這事我已與爹商議妥當,祖母若是有疑慮,便問爹吧。阿婼還得去定國公府上替君上辦差,這便先去了。」
「你給我回來!」浮老太太攔她。
曾氏也插腰做潑辣狀,迎合著自己的婆母:「你這賤蹄子聽見沒?老太太話還沒說完呢,你給我滾回來!」暗地裡卻給浮婼使勁使眼色,讓她快些遠離這是非之地。
浮婼瞧見曾氏的小動作,暗暗好笑,打開了書鋪的門。
所幸這鋪子的生意本就冷清,關起門來鬧的這一出鬧劇,倒也不怕被外人看了笑話。
只不過門一開,門外卻是赫然站著兩個人。
一個是她被從牢里放出來恢復自由身之後,被張煙桿安排跟在她身邊伺候的小太監。
另一個嘛,則是她的繼弟。
對於這個繼弟,浮婼委實是沒有印象。也是昨夜歸家后與他打了個照面而已。
浮書焌不過十七歲的年紀,就一副老學究的樣子。似是極喜歡穿那些個洗得發白髮皺的布衣,端的是讀書人的清俊模樣。
「浮娘子,可算是尋著您了!柳姨娘沒撐住,西去了,柳家人正在定國公府上鬧騰著要將柳姨娘的屍身抬去柳家治喪呢。君上說是要為柳大人主持公道親自審理此案,張公公命小的趕緊催您過去呢。」
小太監瞧見浮婼,那叫一個急切。
顯然,是浮書焌將人領到書鋪這邊的。
浮婼一驚:「柳姨娘死了?」
雖孔御醫那邊早就傳過話來,說柳姨娘快不行了。當真的聽到這消息時,還是令人無盡唏噓。
「走,去定國公府!」浮婼不敢耽擱,當即往前奔去。
小太監忙跟上。
浮書焌不明所以,想著回去繼續溫書,卻聽得浮老太太道:「焌哥兒,你趕緊跟過去看看!可不能讓你這混賬阿姊再鬧出些什麼事帶累了咱們家。她先頭爬床的事兒,祖母至今還擔驚受怕著,怕君上直接下旨誅殺了咱們一家子。你可是要考取功名的人,將來拜相封侯,咱們浮家可都指望著你光宗耀祖呢。你可不能受你阿姊帶累!」
聽得「考取功名」「拜相封侯」的話兒,浮書焌熬夜溫書的黑眼圈也跟著閃亮了幾分,他當即熱血沸騰起來:「祖母您放心,孫兒一定好好看著阿姊,絕不讓她帶累咱們家!」
*
浮婼自然是聽不見浮書焌那些個打了雞血的豪言壯語。
她腳下生風,裙擺在周身綻放出火紅的蓮花,心中無盡喟嘆。
紅顏薄命。
棱世子和柳姨娘的這一樁公案,無論真相如何,一條活生生的性命都已離世,香消玉殞。
若是柳姨娘能再撐一陣子,哪怕是半月,等到查清真相,也能還她公道,亦或者,還棱世子公道。
她正如此作想,剛過一個拐角,迎面便是漫天的紙錢灑落。
風過,有幾張紙錢就這麼擦過她的面容,帶來一絲刺痛。
面前,是浩浩蕩蕩的隊伍。沒有吹吹打打,沒有披麻戴孝,一行人穿著尋常的家丁婢子的服飾,簇擁著一輛裝點著白幡的馬車往前。
浮婼似有所感,緊盯著那輛馬車。
恰在此時,馬車的車軲轆不知怎麼竟失控地朝她衝來。
她雙眸深邃,靜靜地望著這一切,直至——一具還有著餘溫的屍身跌出馬車,直直向她撞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