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最好不相見(1)
那一天在夢裡,見到舊日北京城裡的紅牆黃瓦,畫棟雕梁,竟不知這一夢,前塵往事,渺若煙雲。往日紫禁城漆皮剝落、銹跡斑斑的宮門,如今卻近在咫尺,桓桓武士秉持戟而守衛的宮闈,這樣清晰的出現在我眼前,也許只是身在夢裡太恍惚,不知曉究竟是我突兀來到這個時空,還是這裡的一切原本就是我命里註定的路途……「二小姐,您這是怎麼了呢?落水之後真像變了個人似的,成日站在這假山上望,這樣毒的日頭。可當心別曬壞了。」「哪有那麼金貴呢,綉兒,你說從這望過去的那片紅牆黃瓦,就是康熙爺住的地方嗎?」「小姐……」綉兒說著話手便撫上了我額頭「瞧您,也沒生病呀,怎麼盡說些胡話呢,您看都汗津津的了,奴婢服侍小姐回去換身衣服吧,一會兒身上濕漉漉的沒得著了涼,奴婢又得挨福晉的一頓訓。」回到屋中時,姐姐正張羅著擺拾新進的雕花木椅,我的這位姐姐,可是出了名的潑辣性子,但對我卻是好得沒話說,事無巨細,只要是和我有關,她都得親自吩咐過才放的下心。恐怕就是這事事都得抓在手裡的性子,才讓歷史上那個有名的康熙八貝勒對她一心一意。「喲!瞧著一身汗,綉兒,你怎麼伺候你主子的!這麼毒的日頭也由著你主子到處亂晃,這也就罷了,回來了也不先換一身乾淨衣裳,回頭生了病可怎麼是好?我第一個饒不了你!」「姐姐,都是我自己要出去走走的,憋在屋子裡頭都快把我給憋壞了呢,這不,趕緊回來換衣裳了嘛,姐姐您動什麼火氣呢,就饒了綉兒這一回吧。」「你呀!對這些下人倒是袒護得緊,就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回頭又嗔了一句「愣著幹什麼呢!還不趕緊伺候你主子去換呀。」古代的梳妝,更衣,我可是一點都不會,只好由著丫鬟們張羅,自己端坐在鏡子前,不覺又走了神,鏡子里的這個人,一張精緻的小臉,下巴尖俏,我見猶憐,雙目澄澈,神清骨秀,兩鬢的髮絲垂於胸前,才十六歲少女的身量,淡雅清秀。可這個人不知怎的就成了自己。十多天前,我拖著長曳於地的婚紗在香山拍室外婚紗照,偏偏這倒霉的室外拍照選在香山舉行,雨後的山路特別滑,一腳踩空我便從一米多高的台階上翻了下去,隨即順著山路滾下,記得當時渾身辣辣地痛,頭部撞在一塊尖銳的石頭上,腦子裡轟地的一聲,便沒了知覺,我聽到的最後一聲,便是兩個不同的聲音在喊:「舒顏…舒顏……」「素顏……」醒來之後便躺在了清朝康熙四十三年間的八貝勒府上,我現在姓郭絡羅,叫做素顏。是八貝勒的嫡福晉郭絡羅毓眉的妹妹,和碩額駙明尚早年收養的女兒。據說,我的父親是鑲黃旗下一名沙場上殉身立功的將士,母親生下我便隨了父親而去,雖是收養的女兒,但自小家中待我便勝過親生。也因了我那不拘的性子,早就自行免了這個名不副實的「格格」頭銜,丫鬟們只稱我「小姐」便是。對於我「初來乍到」對這個年代生活的一無所知,不等我解釋,他們權當作是「我」落水之後受到了一定驚嚇和刺激。這十多天來,我存著還能回去的念想,叫綉兒帶我去落水的地方看了幾次,總期許著這麼一跳下去,興許就可以回到爸爸媽媽身邊了,而不是在這個地方做一個才十六歲不懂世事的大家閨秀,然而總是事與願違,這個幹練的姐姐想法設法地派著一大群人跟在我身後,就連綉兒也是,每次我剛一靠近湖邊她便緊緊拽住我,我只能在心裡大大為自己默哀,看來是不得不作好在這裡長久生活的準備了。想到如今的八貝勒,以後的八王爺,然後是……心裡一瞬間涼涼的。「小姐!」「啊?」「您怎麼了呢?自打醒來之後,總是恍恍惚惚的。」「阿,沒什麼拉,大概是晚上沒睡好,有些乏了吧……」「小姐您從前可不是這樣的呢,活潑得不知道疲倦的,可現在……唉!也好,省得爺成日念叨,小姐,衣服換好了,您看?」一身湖藍色的薄裳,頭髮也是鬆鬆的綰起,整個人顯得無比清涼舒適,一路誇著綉兒一路往姐姐屋裡走,突然從姐姐屋中傳來一陣笑聲,我不自覺的往後退了退,綉兒抿了抿嘴「看樣子,八爺今兒要在這用晚膳呢!」「是顏兒嗎?快進來吧。」姐姐聞聲迎了出來「正和爺念叨著你呢,這不,說著你就來了,今兒個八爺要在這用膳,一會九阿哥十阿哥就順道過來了,正好讓你見見,再過幾個月就要選秀女了,也長長眼見力,日後到了宮裡,遇著什麼事,少不得求他們幫忙呢。」「什麼?選秀?!」我咽了口唾沫,求饒似的眼神瞅著姐姐。「是啊,阿瑪把你這野羊羔子交給了我,前些日子,你落水耽擱了,不然早該好好教教你規矩!」「這就是素顏丫頭嗎?可是好久不見了,以前總聽你說這丫頭性子不穩,沒個安靜的時候,現在我看著不也挺好,端端靜靜的,清秀的緊。毓眉啊,說起來,你還真不如你妹子了。呵呵」「爺!」姐姐嬌嗔了一聲道:「就你這麼個沒好壞的爺,還不指著我管管,爺這麼說,人家不管倒也罷了。只是這素顏說來也怪,倒像是一下大了好幾歲,從前哪有過這麼安靜的時候,每日里瘋到哪去了總是找不著影的,這下好,我倒成了爺的笑話了」我這才開始從下往上打量這位爺,一襲錠青色的袍子,雙手背後欣然而立,嘴角邊帶著絲淡淡的笑,那雙眼睛卻無論如何也讓人感受不到一絲冷意,溫軟的神情實在是無愧於溫潤如玉這個詞,但他對於姐姐的話好象置若未聞,噙著笑怔怔地注視著我,一陣不自在的感覺劃過,我福了福身,淡淡道「素顏給八爺請安。」「哦,沒那麼多虛禮,都坐下吧,……素…顏,嗯……」姐姐斜睨著八爺,我總覺得氣氛怪異得很,沉默得有些尷尬了,於是在座位上扭了扭身子,正色道「姐姐,您說的九阿哥十阿哥,我從前可見過?」「就是見過也是小時侯的事了,一會來了就知道,你小的時候啊,潑辣得誰都不敢招惹你,和阿瑪來宮裡,那些皇子阿哥們的,你還就跟十阿哥有話說,一樣是那懵懂性子。」「八哥!」一聲打破了屋內的氣氛,兩人一起大步跨了進來,一個身材稍高挑些,穿一身深藍色綉銀邊的褂子,另一個則是一身的艷綠,這人的審美……我心裡不住地嘆氣。「八哥,您這府里的菜肴還真是不一般,瞧,也不用人伺候,我和九哥倆聞著味兒就來了」那個一身綠的阿哥道。「哪有那樣好,不過一些家常便飯罷了,圖個熱鬧,十弟喜歡,天天可以來!素顏,快給九弟十弟見禮」我一躬身「素顏見過九阿哥,十阿哥。」「喲,這是?」十阿哥道。「這是你八嫂的妹子,她阿瑪托來調教,過兩日就要送進宮去了。」一旁的九阿哥愣愣地望著我,突然雙手一擊,嚷到「這不是顏妹妹嗎?一晃眼也都這樣大了,出落得真是好看,我都認不出來了,那會子,還和她一起在園子里捉魚耍……」「好了好了,這人也都見過了,飯菜都涼了,桑兒,快去端盆涼水來,給兩位阿哥擦擦臉,這就用膳吧。」姐姐顯然是把九阿哥嗓子眼邊的話又給堵了回去,我一個勁地納悶,按照素顏以前的性子,說不定是干過什麼丟人現眼的事,姐姐怕我難堪呢。席間,我一直心不在焉,覺得和古代的阿哥們坐在一桌上吃飯想來本是天方夜談,哪知道有一天,竟然成了真的。「素顏,想什麼了,夾了空的也往嘴裡送,這飯菜到了你嘴裡,是個什麼味兒?」十阿哥嬉皮笑臉地說道,我一瞅,可不是嘛,自顧自地夾了半天菜,空的也往口裡送,頓然一陣緋紅蔓上臉頰,於是胡亂扒了幾口,準備匆匆了事。眼一抬,卻發現一桌的大大小小的眼睛全盯著我,十阿哥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難道捉弄我就是他的樂趣?倒是一旁的九阿哥,面無表情地望著這邊,像是在看著我,可那眼神,卻好似穿到我後面去了,一個勁地發愣呢,我撇了撇嘴,道:「素顏平日里都在府中,見得人自然少,如今和兩位阿哥一起用膳,不免有些緊張,還請兩位多擔待了,就是不知有位阿哥,是不是頭回來這,愣愣地望著什麼好景兒?」九阿哥回過神來,逸出一點淡淡的笑容,喃喃道:「是有幅好景。」我一怔,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姐姐好像也聽見了,一時間都垂目不語,我默然地站起來說「姐姐,我吃飽了,九阿哥,十阿哥慢用把,貝勒爺沒有什麼吩咐的話,素顏就先行告退了。」八爺道:「恩,早些回去休息也好,明天開始,就要學習一些宮裡的規矩了。」轉頭又溫柔地附在姐姐耳畔說「你也早些回房休息吧,今天忙活了一天,想來你也累了,我和九弟十弟再閑聊幾句,等我。嗯?」姐姐聽著這幾句溫潤軟語,唇角微揚,綻出一個無比溫柔的笑容,點點頭。我正要轉身離開,可偏偏坐在彎角里,十阿哥忙起身讓道,我躬身謝了謝,突然絆住了什麼,腳下一軟,幸而慌亂中握住一隻手,險些摔倒在地,那人將我微微扶起,我一抬頭,原來是九阿哥,微蹙著眉凝視著我,我扭過頭去,對姐姐和八爺歉了歉身「素顏失禮了。」放開九阿哥的手,由綉兒扶著出去了。夜晚的風恣意清涼。剛才屋內積壓的情緒一掃而光,這樣清空寧靜的夜晚,能一人盡情享受,很是愜意。我和綉兒繞了遠路往屋裡走,想到從前城市裡的燈紅酒綠,原來這如水的月光竟被我們遺失了。想來已是多久,沒有在寧靜的夜晚下賞過月,放下滿腦塵囂,去體味每一束光的疏離。從前,總是和朋友們在包廂里歡暢一夜。從前,總是只到十五才去注視頭頂的圓月。從前,有父母在。從前,不用面對一個於自己而言完全陌生的世界。從前……原來所有的回憶都要加上一個「從前」了,原來所有的回憶都成了我今後生活中不能開口的隱晦,原來所有的回憶,都需將其埋葬,封存在心底最深的角落,不可輕啟,原來所有的回憶,都只是回憶了。心下落寞,再無心情去賞月,便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