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失寵
「暖暖這倒是學好規矩了?」
氈簾隨聲被挑開,宋燎恩身著墨色雲紋鶴氅闊步而來,他面上是一如既往溫潤隨和,大抵是夜雨有些重,打濕了他束得一絲不苟的髮絲,面色還依舊是常日間的寡白淡漠。
面上雖是不苟言笑,可那聲音略帶著常日里的慵懶,顯然這廝近日心情卻是不錯。
無憂垂首抿了抿唇,卻是並未著急起身回話,她纖指微動,不著痕迹的將小几上的賬本歸攏起來。
宋燎恩看到了,倒是也未曾多問。他三兩步便踱步到小姑娘的面前,長指繞過系帶,順勢將被淋濕的鶴氅脫下掛到了嵌磲插屏上,這才一撩衣袍坐了下去。
婢女們見狀急忙送上錦帕和熱茶,待房門被輕聲關上時,整個屋子就只餘下了相對而坐的兩人。
宋燎恩端起茶盞啜飲了一口,透過裊娜氤氳的水汽笑望著怔坐著的小姑娘,她微別著頭,燭光下那雙秋水眸子更是瀲灧上了幾分,杏眼桃腮,算不得美艷,可看在眼中卻是熨帖極了。
小美人兒面上雖是溫順,可心中顯然是不服氣的。
宋燎恩見狀輕呵一聲,他忽而俯身抬手為她攏了攏耳畔的髮絲,「怎這般晚還未歇息?」
他問的溫柔,動作間更是輕柔的仿似能能溺出抔水來,就如同這世間所有的相愛男女一樣,仿似這只是家長里短的溫馨小事兒。
可待那廝的掌心撫上面頰時,無憂卻不覺打了個冷顫慄。
她忙別身子,囁喏著唇瓣不再看那廝的臉,只規矩的起身福以一禮,「將軍。」
小姑娘半垂著眼小臉微凜,做的是規矩,可面上甚是嚴肅,這倒是惹得宋燎恩一笑,這顯然還是生著氣呢。
他倏然間身子前傾伸出雙臂將小姑娘緊緊擁入了懷裡,垂首在她耳畔蹭了蹭,「暖暖這是還氣著呢?」
無憂別過臉不想看他,這男人雖好卻不是她的良配,不如便快刀斬亂麻,當斷則斷。
宋燎恩倒也不急,他幼時曾訓過鷹,那越是自在慣了的野物,若想它真的變的乖順,那便需要熬。熬化它的野性,再熬斷它的反骨,打一棒子給個棗兒,一點點,再烈的鷹那也會變成籠中的雀鳥。
出自肺腑,宋燎恩捨不得去熬懷中這小姑娘的,可這事兒也只能怪她自己。
世人那麼多,她卻撞進了他的心底,又獨獨被他發現生了一身反骨。
這活於深淵中的惡鬼,一朝嘗了人間煙火氣,便是再也不可能放的,或生或死,便只能同他一起。
房內燭光裊裊挪挪,橙淡的光,照在小姑娘一段纖細的白頸上,顯得極是溫柔。二人相擁未言,倘若不看小姑娘面上的倔強,便真像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暖暖,」宋燎恩緊擁著懷中的小姑娘,灼熱的呼吸隨著起伏而遊離的那段白脖上,他口中呢喃,「暖暖便是這般吃為夫醋的,好生是無理。」
「那不過是皇帝送來討人歡喜的玩意兒罷了,開心便留下,不開心送人也是有的,算不得數...」
「暖暖為了這等小事兒冷著為夫,當真是僭越了..」
「不過這次便罷了,下次這沒有來的飛醋,暖暖可是吃不得了。」
宋燎恩的聲音越說越低啞,環繞在身側的長指,也似游蛇一般,愈縮愈緊,一路兒上,似是要纏住了那一雙幽/深,更是逼得無憂呼不上氣來。
在要溺死間,她想著,她和他果真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大戶人家本是沒有什麼一生一世的,就連他們的美人姬妾原來真如同畫本子里般,當個物件兒送來送去,可任憑人發賣處置。
她本就不是靠著以人取了為生,她有手有腳,若是離了這北疆,也可憑這自己沽酒灶飯的手藝很好的活在世上,憑什麼該過這籠中鳥雀般任由人宰割的日子。
無憂心裡想的透徹,就連眼神上也更加堅定了幾分。
而擁著嬌人兒的宋燎恩卻是不知。他那雙骨節分明的長指依舊是一路而上,就在它要探過薄薄的紗衣肆意作亂時卻猛然間被一雙柔荑緊緊攥住,止住了去路。
「將軍,」小姑娘眼眸濕潤,順勢撐開了環著她的長臂。
她垂著首委身福了下去,幾瞬之間,再抬頭時面上早已經不見了剛剛的慌亂。
只見小姑娘檀口微張,眸光堅定的說道,「將軍,請給妾一封放妾書。」
聲音依舊是嬌嬌弱弱,可偏偏聽在那人耳中便成了冥頑不靈,不知變通的硬骨頭,甚是刺耳。
一時間房內安靜的可怕,兩人就那麼相向而視,支摘窗外幾不可聞的莎莎雨聲,如今也成了鼓雷般一下下捶打在小姑娘的心間。
無憂脊背挺的筆直,倔強的昂著頭,可藏在寬袖下的指甲卻早已是深深掐進了肉中,她自然是怕的。
之前是單純不懂,可如今一件件事接連起來,也就想通了。眼前的男人並不像面上般親和,他身居高位,如同這世上所有的權貴一樣,尋常人的命運便如兒戲般輕易的握在他們的手中,憑藉著他們的喜惡去隨意處置。
他生於世家所學的是君子六藝,端的是鐘鳴鼎食。
而她卻長在邊陲鬧市,這一生所求不過是平安喜樂。
本就不是一路的人,她更是不想過這被禮儀所束縛的金籠雀鳥,食著錦衣玉食的雀鳥,當真不如沽酒種地來的痛快。
無憂心下主義已定,澄澈的眸光中也更是瞭然。她抿了抿唇瓣壓下心中的慌亂,再一福身,「求將軍給妾一封放妾書。」
聲音如落入玉盤中的翠珠,清晰有力,讓本就靜謐的雨夜此刻更是涼意四起,周遭無聲。
小姑娘穿的本就單薄,此刻她正首手伏地,許久都未曾聽到上座之人出聲,此刻怕是連膝蓋都要跪紅了。
房中紅燭將要燃盡,宋燎恩隱於暗處正垂首望著小姑娘裹在紗裙中單薄的身段,舔了舔唇角,眸中晦暗不明。
本是細雨朦朧的春夜,卻漠然一聲炸雷,冰冷凄寒的慘光從窗口照了進來,徹底磨滅了琉璃瓦罩中的豆大燭光,令高位上的人半副身子徹底隱沒在了黑暗裡。
宋燎恩蹲下身,他垂首望著匍匐在地面上的姑娘,淡漠出聲,「憂娘,你這是為何?」
姑娘垂首不語,心中卻早已是抖成了一團,她依舊是挺直著脊背,「將軍請放妾一條生路。」
無邊黑暗中,緊隨著雷聲而來的又是一聲嗤笑。
長指如游蛇般捏住小姑娘的下巴,未曾用力,便在她那灼若芙蕖的小臉兒上留下一道微紅的指痕。
宋燎恩緊盯著姑娘的雙眸,似是要在她的眼中找到答案,他不理解,這是為何?
「錦衣玉食,潑天富貴,哪怕你要那萬人之上的位子本將軍都可以為你捧來,乖乖呆在我身邊,不好么?」
「將軍抬愛,憂娘不願的,」
「為何?」宋燎恩面上冷淡,他猛然抬手拉起小姑娘纖細的柔荑,摩挲著她的指腹。他初識她時,那腹間布著細弱的薄繭,而如今卻將養的嬌貴,凝脂一般。
無憂被他拉的一個趔趄,髮髻間珠釵輕晃出聲,亂作成一團。
她倔強的仰眸望著宋燎恩,「將軍生在皇權富貴中,所見所看皆與憂娘天差地別。憂娘只是一介孤女,我只想尋個普通郎君過簡單的日子...,」
「那繁瑣禮儀,憂娘看不懂,更是學不會,」
「端莊持重,琴棋書畫,憂娘也是一竅不通,」
「將軍..」小姑娘面上倔強,可越說杏眸中越是升起了一汪水,語氣愈發哽咽起來,「將軍,憂娘不差人什麼,您就放憂娘走,去過自己的小日子,成嗎?」
小姑娘越說越是委屈,清涼的淚珠兒滾滿了小臉兒,可這一切聽在宋燎恩耳中,卻是刺耳極了。
他的女人卻心心念念尋個普通男人過日子,當真待她越好,反而讓她恃寵而驕。
宋燎恩緊閉起雙眸,重重呼著氣,他試圖抑制住腦中升騰起的無邊戾氣,而視野偏偏又是一片紅光。
背叛感,孤寂感,在他的身體中肆虐囂著,讓他恨不能將面前這小姑娘撕碎食盡,仁她去到天涯海角,也不能背叛於他。
他手中愈發用力,小姑娘的手腕紅腫一片。
無憂緊咬著牙關,覺得自己的手腕今日怕是要被這瘋狗捏碎了。就在她幾乎要昏厥之時,終於聽到砰的一聲,房門被由內而外重重踹開,宋燎恩陰沉著一張臉,揚長而去。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月門外,滿院子跪著的下人這才算鬆了一口氣。
紅柳兩股戰戰,一旁的小丫鬟急忙爬過來將她扶起,眾人望著黑洞洞的房門,一時都是猶豫不定,「姐姐,夫人她...」
「我聽夫人剛剛哭的可厲害,現下倒是沒有聲兒,莫不是?」
「呸,講什麼呢?」紅柳輕扶著廊柱將將穩住身形,她反手拍了小丫鬟一下,壓著嗓子輕吼到,「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差人去請大夫!」
被這一聲吼,小丫鬟方才如夢初醒,噯了聲急匆匆跑開了。
——
花織得知消息時已是后夜,更夫的梆子都已經響過幾響。
雲希早已散了髮髻,她懶懶的擁在春榻上,不著粉黛的臉兒顯得比平日里更為寡淡了幾分,卻也更多了些我見猶憐。
她懶懶打著呵欠,望著正端坐在妝奩前仔細配著釵環的花織,緩緩出聲,「你當真相信那小丫鬟說的話?都已是這個時辰了,大將軍怕是也已經歇下了吧。」
花織冷笑一聲,選了枝最為艷麗的珠釵簪進了發里,「你當我那二十兩銀子是白拿的?」
「你我都來了這麼多日子,哪裡得到過將軍得寵幸?那女人不知好歹,天賜的機會難道還要白白錯過不成?」
「我看未必,」雲希撐起身子,又試著挽留,「這事兒我瞧著還是莫要衝動的好。」.
「呵,你不想去便別去,若我一朝得了寵,你也莫來求我。」花織抬指又點了些胭脂在腮邊,她看著鏡中身著輕紗,嬌艷欲滴的美人,這才滿意的點點頭。
——
天近子時,下了半夜的雨已是漸漸停歇,月現中梢,空氣中夾雜著落雨的寒涼,書房內未曾燃著炭,而宋燎恩卻也不覺著冷。
此刻他正端坐在幾前,長指有一搭沒一搭的輕捻起眉心,八角蟠漓香爐中溢出的沉香氣,倒也稍許吹散了他心中的躁鬱。
長夜漫漫,可每當一閉上雙眸時,耳邊卻總是想起了那句「請將軍予妾放妾書。」
長夜漫漫,每一次回想起小姑娘那直挺的脊樑,一股邪火就不由從腦中燒向了四肢百骸,灼得他喉中乾渴,當真可惡至極!
宋燎恩猛然起身拿起銀槍順勢一揮,槍尖破空劃過只聽「錚」的一聲,銅鑄的香爐瞬間破裂成了兩半。
「啊!」短而急促的聲響在支摘窗外響起。
「誰?」宋燎恩眼尾帶紅,手持銀槍順勢將支摘窗破開,卻見一紅衣女子怯生生的倚站在支摘窗外,寒涼的夜裡她卻僅穿了一件若隱若現的紗衣,寒風漸起,紗衣隨風而動,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段兒來。
花織兀一見宋燎恩,也顧不得怕了,急忙福下身子,嬌滴滴的說道,「回將軍的話,奴家名叫花織,是..」
她仰首輕輕掃過宋燎恩的臉,只見郎君遠比她想象中更為俊朗幾分,一雙美眸里不由的里漾起幾捧春意,「奴家是聖人賞賜予將軍的美姬。」
越涼如水,嬌滴滴的紅衣美人在月下宛若迷惑人心的鬼魅。
宋燎恩收回銀槍,他隔窗俯視著花織,語氣依舊是一如既往的寒涼,「不在你的南苑待著,來此何事?」
這話講的便是明知故問了,花織眸光微垂,又一福身,再抬首時本就若隱若現的紗衣更是露出了精緻纖細的鎖骨來。她將臂間挽著的漆盒向前一推,嬌聲說道,「奴家聽聞將軍未曾用膳,便自作主張做了幾道小菜,不知是否合將軍的胃口。」
美人嬌艷欲滴,在寒風中也多的是柔情熨帖,於世間怕是鮮少有男子能抵擋的住此般溫柔小意。
花織輕舉著漆盒,卻生生望著宋燎恩,可待她的纖臂都酸了卻也不見面前男子講話。
「將軍,奴家..」
「可有酒?」
花織聞言不住連連點頭,面上甚是歡喜,「有的,天氣寒涼,奴家特意放了熱炭溫酒。」
「奴家..」她剛要抬頭繼續說,看再看到宋燎恩的面容時,不覺又羞紅了雙頰。他生的太好了,天生上位者的氣度,竟讓這暗夜也藏不住他的光華。
宋燎恩面上帶笑,瞧著女人慌亂的面容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頰,居高臨下的看著花織,聲音中也帶上了稍許活人的氣息,「近日軍務繁忙,本將軍倒是忽略了美人的心意。」
「聽聞美人們能歌善舞,不知可否趁著良辰,讓本將軍一飽芳容?」
花織喜得驟然美眸微張,連手中的漆盒也散落一地。
——
江南特有的棉軟小調,合著絲竹聲咿咿呀呀的唱了整夜,女子聲音或是淡雅,或是嬌柔,強調極盡婉轉,餘音繞梁,不絕於耳。
整個將軍府的小調兒,直至天將微明時,才真真算是停了下來。
這一夜正院里所有人睡得並不好,原因無他,其一大將軍召幸了南苑姬妾,幾個美人兒舞了一宿唱了一夜,屬實喧鬧。
其二便是北苑的小夫人起了熱病,湯藥一碗碗的灌下卻不見好轉,北苑的眾人皆是提心弔膽了一整夜,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卻沒有人敢去書房通稟,好在天明時這熱氣終算退了下來。
紅柳跪在腳榻前,她接過小丫鬟遞上來的絲帕細細為小姑娘擦凈面上的薄汗,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小姑娘睡得並不算安穩,大抵是手腕上的傷很痛,在夢中她的秀眉也不住頻頻蹙起,時而似是蠕動著唇瓣,好像輕聲低喃著什麼。
紅柳將頭側了過去,試著去聽清小姑娘的話。過了許久,卻只聽到斷斷續續的師父二字。
她眸光中皆是不舍,忽然覺著夫人這主子倒也不如她這奴婢當的自在。
紅柳望著小姑娘微紅的面頰喃喃自語,心想這是何必呢?
卻是又不住暗嘆,夫人這次怕是真的要失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