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帶味兒的屍體

第1章 帶味兒的屍體

這年頭什麼活最不好乾?殺手最不好乾。為什麼?起得比雞早,睡得比妓晚;一熬熬一夜,一蹲蹲一天;冬天凍成人棍,夏天熱成火炭;刀尖上舔血,懸崖邊上掏蛋;幹起來就玩命,殺錯了還沒錢;出門見不得光,回家躺不穩床。

今夜我便跟蜀子叔一起,在這鳥不拉屎的岱峰山上蹲點,等著獵物出現。

我本是及笄之年的花樣女子,奈何前,正在倉公派門外的提籃中賞月之際,被師父請進了門,因他行事魯莽,一口白粥差點要了我的小命。為了將功抵過,便哭著喊著非要收我為徒,把我留在派中,教我習武練劍,將我養大成人。說是劍派,其實就只有我師父和蜀子叔兩人,按理說我一個女弟子,應是萬千寵不到哪去。賊眉鼠眼,縮頭探腦,果然是天生當亂臣賊子的料。八字鬍,蛤蟆眼,大黃板牙,麻子臉,每每看見他都覺面龐恍若有「緝捕」二字,可嘆就是拿他換不來錢。

只聞遠處馬蹄聲響,一主一仆,直奔眼前。我躲在樹后,準備發動機關,樹上蜀叔示意,莫要著急,看準了人再動手。見他手勢一打,兩匹馬已至近前,我一拉荊棘繩索,給他二人來了個人仰馬翻。不容分說,劍至頸邊,那年輕男子也是位練家子,身手敏捷,拔劍便擋。見他躺在地上未容起身,我居高臨下佔盡優勢,定然不能給他喘息的機會,一腳便橫踢在他頭上。且不說力道如何,僅是我這半月未洗的腳香,就夠他一聞。那人被踢得接連打了幾個滾,我剛要乘勝追擊,誰知他竟趁我不備,抽出兩鏢向我射來,我急忙一擋,那鏢還是劃破了我美麗的面頰。姑娘破相,定然焦急萬分,我用手一摸,雖有血跡,好在只是皮毛。

那人趁此機會忙得起身,喝斥道:「來者何人?為何行刺?你可知我乃是……」

沒等他把話說完,氣得我舉劍頻刺,連連追擊,招招致命,反手揮劍,一招封喉。還不過癮,補上一腳,一個飛踹,將他踹到了田地邊,只聽「噗通」一聲,緊接著一陣惡臭撲面襲來。

此時蜀叔也解決了那個隨從,皺著眉頭問道:「人呢?」

我咽了口口水,指了指前面,「糞坑裡。」

蜀叔急得抖著手道:「這頭還要呢!」

「他把我臉劃破了。」

蜀叔瞥了我一眼,「你的丑,不在乎這一星半點。」

我氣道:「叔!人家是姑娘好吧!」

「那也得有人信才行。」

「好吧,我沒看見,沒看見那邊是糞坑。」

「對嘍!承認吧,說到點子上了。你從小就瞎,咱們都在這蹲三天了,你居然沒發現那田邊有個糞坑!也就是你能幹出這事來,跟別人說,都沒人信。你師父都說了,盲,尚且可治;瞎,無葯可醫。」

「行了,行了,您老人家少說兩句吧。叔,幫幫我!」我懇切地拉著叔的衣袖。

「我不幫你,我就負責幫你把人殺完,掏糞坑的事,你自己去吧。」

「叔,叔,別呀。幫幫我!」見他還不鬆口,我拉著他的衣袖搖來盪去不肯作罷,順勢還用萬般凄楚的眼神看著他,要是能,眼淚恨不得都擠出來。

蜀叔將手一甩怒道:「不幫!」

「不幫拉倒!」我扛著劍,尋著樹,打算砍下樹枝去撈人。

「我說你幹嘛去呀?」

「我去砍樹枝撈人呀!」

「我說你是真的瞎啊!你沒看見糞坑旁邊就有糞勺和棍子么?這是上肥澆地用的糞池,怎麼可能旁邊沒傢伙!」蜀叔邊說,邊向糞坑走去,抄起一旁的混子攪合起來。這原本臭氣熏天的糞池,經他一拌臭得那叫一個醇厚!即便是這麼濃烈的香氣,都沒能堵住這老傢伙的嘴。

「你說你是不是瞎,百步穿楊的箭法射得,在眼皮子底下的酒葫蘆找不著。每次跟你師父出去狩獵,明明一起做好的陷阱,只要你一尿尿回來,一準得掉進去。你那眼皮上的疤怎麼來得?人家掏鳥蛋就掏鳥蛋,你可到好,光顧看蛋,竟讓樹杈子把眼皮給戳破了,你說你是不是瞎!撞眼眶上都看不見,就差插眼珠子里了,你說你師父怎麼收了你這麼一個瞎徒弟!」

「您老人家少說兩句吧,一會再濺嘴裡。」

「我呸!你能不能盼我點好。」

見屍體浮了出來,蜀叔掏出懷中抓鉤繩索,往衣服上一抓,將人拽了上來。「吶,你的小屎人!」

經他這麼一說,我胃裡一陣翻湧,不由乾嘔起來。

他在一旁倒是淡定自若,「這人被糟蹋成這樣,也不知道人家能不能認。你麻利兒的,把頭砍下來,順便刨個坑,把這兩具屍體給埋了,天一亮趕緊給人家送過去。」

我從身上尋了條帶子,系在臉上,擋住鼻子,「知道了!」

「我先回了哈!」說著走,還不放心地轉過身,二指輕點,叮囑道:「記住你師父說的話。」

「知道了!人老就是啰嗦。」我突然想起什麼,又恐驚動他人,不敢高喝,低喊道:「叔,今天的事,千萬別告訴我師父!」

他頭也不回,揮揮手道:「放心吧,叔嘴嚴著呢!」

處理好了屍體,趁天色未亮,我快馬加鞭,趕往宰相府。

天福九年(944年),晉出帝石重貴繼位,桑維翰重返宰相之位,被擢升為中書令,同時恢復設置樞密院,出任樞密使,權傾朝野,成為當今後晉最有權勢的人物。

我這等的小斯,怎可出入正門,來到偏院角門,尋了那熟識的快手,將裝有人頭的袋子交到他手中。那人雖為快手,卻是宰相府上的快手,緞面衣衫,銀石帶扣,大腹便便,嘴撇至耳,眼角看人。每每說話,那下巴上的一綹山羊鬍,都在我眼前指手畫腳。

「嘿!這味兒!你這是掉糞坑裡了啊?」

我點頭哈腰,賠笑道:「哎呦,大人明察秋毫,我果然是路過了那金湯池子。」

「哎呦我去!你快離我遠點!」那快手捏著鼻子向後躲,剛要打開裝頭的袋子,我忙得上前一擋。

「大人莫看,仔細污了您的眼,還是讓屍官兒們驗吧。」

「這又是哪個倒霉蛋兒啊?」

「岱風劍派四當家之子,喬仲山。」

「呦!這人不在通緝榜上!這可叫我為難了。這麼著,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回稟一聲!」

「好嘞!有勞,有勞!」

未出一炷香的功夫,那快手便跟著一位管事模樣的人走了出來。那人竟是比我還瞎,我分明就蹲在門邊,他卻背著手,抬著頭,拿脖子當眼睛,沖我喊道:「領賞的小斯在何處?」

我忙得起身,「大人低頭,大人低頭,小的在此。」

那人瞥了我一眼,「呦,你小子今日算是發財了!」

聽他這麼一說,我不由摸了摸自己坦蕩的胸懷。心中暗道:「我長得就這麼爺們?」

只見他身後的快手,將一個銀袋扔到我手中,兩白銀,這次算是沒白忙活!」

那位大人道:「可以啊,一個月連送三顆人頭,功夫不錯!」

誠然,這已經是我本月送來的第三顆人頭了,前兩位都放了通緝的榜單,而今日這位,卻沒有。我打開銀袋,忙得掏出一錠銀兩,往那大人手中一塞。「全靠您提攜。」

那人一把將我推開,義正言辭地呵斥道:「這是何地!豈容你如此行事!還不速速離去!」

言語間,趁著給我推出角門之際,一把將那銀子從我手中擄了去。虧得我一馬平川,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用健碩的小胸脯將門卡住。

「大人且慢,大人且慢。小的還有一事相求。」

「哦?還有一事相求?」

「正是,正是。」

「哦……不答應,不答應,快走,快走。」

我忙得又掏出一錠銀兩,塞在他手中。「大人先聽聽,大人先聽聽。」

那人看了看手中銀兩,道:「好好好,你說。」

我趁機跳入院內,關上身後角門,抱拳拱手道:「小的想見當朝宰相大人一面。」

那人疑道:「想見宰相大人?為何?」

「小人出身賤籍,全家白丁,眼下好不容易有機會能抱上宰相大腿,所以想謀個差事,求個身份。」

「你以為這是難量堂子,謀個差事就想見當朝宰相!快滾!快滾!」

那人本想走,可轉身之際用餘光瞥了一眼我手中的錢袋,憑藉我敏銳的洞察力,便知有戲,忙得忍住心中滴血之痛,將整個錢袋塞入他手中。

「大人,咱這麼著,您去通報一聲,宰相大人見便見,不見我即刻走便是。」

那人倒也不推辭,將錢袋揣入懷中,「想見大人,也不難,隨我來。」

我滿心歡喜地跟著他,拐彎抹角,穿房過廊,走了好一陣,才到一處院中。不得不說這桑維翰的宰相府果真是大得沒邊,若不是有人帶著,眨眼之間便能迷了路。那人將月亮門一推,裡面竟是黑壓壓一院子的人。

我詫異道:「這……」

「這全都是要見宰相大人的,你在這排著吧。」

我心中暗道:「這得排到什麼時候!」那人又道:「這院是你這般的白丁,前院屋裡的是達官貴人,那邊還有山一般的拜帖,想見國僑公?等著吧你!」說完那人拂袖而去。

我心中這個恨啊,這好不容易得兩紋銀怕是要打水漂了。不過轉念一想,殺人蹲點都幹得,這等個人又有何難。果然,憑藉我水滴石穿的意志,靠著懷中三個硬餅和半壺水,愣是生生在此蹲守了三天三夜,最終如願被傳。那般人太過矯情,吃飯要走,睡覺要走,家中有事還要走,所以看著滿院的人,實際上一個能熬的都沒有。想見當朝宰相,果然程序繁多,光搜身就搜了兩遍,別說刀劍飛鏢之類的利器,便是連根針都休想帶進去。期間還有將仕郎將我進諫原由、家庭出處、體貌特徵,一一書錄,形成箋,向上呈報。待我得見宰相大人尊榮,已是月上柳梢。

只瞧大殿之上,成山的捲軸之中,埋頭一人,奮筆疾書。月白色素布衣衫,髮髻高挽,幾根碎發散下,稍顯凌亂。身側是文官,有的忙於書寫,有的忙於查閱。

殿外兩排官兵把守,礙於我身份卑微,竟是連殿都入不得,只得在殿步開外之處跪拜。從我到殿上端坐之人,約莫百步之遙,若我取下頭上黑檀發簪,向其射去,或是射頭,給他來個萬朵桃花開;或是射喉,來個串糖葫蘆;或是刺胸,來個一箭穿心;都不可。全因立於他身側的,是那後晉軍中第一高手,唐梵。唐家鏢法出神入化,恐怕我發簪還未取下,便被他的飛鏢,一招封喉了。

您猜得沒錯,我真正要殺的,便是後晉宰相,人稱國僑公的,桑維翰。

想當年,師父正在謀划刺殺大業,正巧撿著了我,於是給我取名「刺」,寓意刺到成功。只是礙於師父姓氏獨特,複姓「淳于」過於惹眼,平日里師父便讓我將「淳」字去掉,單姓「於」字,全名「於刺」。

我也曾好奇地問過師父:「一個女子,取名於刺,難道就不惹眼了么?」

師父說:「起碼叫著順口。」

果不其然,我不負眾望,走到哪都扎人得很。

「堂下何人?」宰相大人連頭都不曾抬起,聲音不大,卻渾厚似鐘鳴,讓人不由肅然起敬。

我忙得雙膝跪地,施以全禮,「草民於刺,叩見大人。」話音未落,兩旁隱隱傳來譏笑之聲,我偷眼觀瞧,卻又個個莊嚴寶相。

「所為何事?」

「只求追隨大人,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抬起頭來!」

聞聽此言,我忙得笑臉相迎。師父說過,眼為心所向,心中如何想的,透過雙眸,一眼便能看穿。所以我此刻心中始終默念「我仰慕你,我仰慕你,我仰慕你。」待等我看到桑維翰正臉,才發覺,此人雖無笑意,卻相貌慈祥。身短面長,年至不惑,氣宇軒昂,說不盡的博學之氣,彷彿那臉上的紋理,皆是用詩書墨卷堆砌而成。衣著樸素,埋頭公務,早已掌燈卻仍舊筆耕不輟,如何說來也不像是個賣國女干臣。

他突然開口道:「採花大盜聞香來,蓮花藥堂掌事薛坤,加之眼下岱風派四當家喬映枝的二子。你連殺三命,看似毫無關係,實則卻是欲要助我打通水路貨運支線,我看你並非善類,佛口蛇心,不懷好意,居心叵測。來呀,把他拿下!」

這老賊居然給我來了個下馬威,見兩旁將士已虎視眈眈,我忙得叩拜道:「多謝宰相大人誇獎!」

「哦?」他將手一擺,兩旁隨之退下。「我哪句是誇你的?」

「善類佛口,蛇心不懷,好意居心,叵測來呀……不是,不是。」我自知在宰相面前,小聰明耍不得,忙得叩首道:「大人明鑒,小人果真是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打探到您老人家旗下的水路貨運支線頻遭偷襲,這才出此下策,還請宰相大人恕罪!實是草民家中賤籍在身,走投無路,投奔無門,還求大人賞碗飯吃!」

只見他從案上抽出一個捲軸,扔到地上,一旁文官忙得躬身撿起,送至我面前。見他雙手持卷,舉過頭頂,我也不敢擅自打開,只得也跟著雙手接過,在頭頂處舉著。

「打開!」桑維翰繼續埋頭書案,全然不屑看我。

我忙得將手中捲軸打開,裡面是兩個人的畫像,一男一女,下面注有姓名和安州二字。我將捲軸一收,拱手道:「大人要死的,還是要活的?」

「皆可。」言罷,將手一擺,示意我退下。

這一見,著實嚇得我一身冷汗,師父說過,欲要刺王殺駕,必定要佔盡天時、地利、人和,不然即便刺殺成功,也無法全身而退。命喪當場還算好事,最怕的便是被生擒活捉,受盡嚴刑拷打。所以師父想出了如此良策,先大費周章地博其好感,后留在身側,再伺機而動,以便全身而退。

眼瞧行事順利,我便準備回劍派復命。下山數月,也不知師父一人是否安好。回程途中定然不能忘記給師父買些糕點,見著有人兜售破舊女衫,不由心生漣漪,緊著懷中銀兩撿了幾樣,打算回劍派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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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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