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五、早起與新奇
崇儀拭去她眼角的濕意,一手摟著她,另一隻握著她的小手輕輕揉搓。玉雪生得嬌小,手足也顯得單薄纖細。他指尖輕捻,不覺心生憐惜。這段日子住在莊子上,她和孩子們雖然遠離紛爭,也過得並不安生。她懷著孩子卻並不顯圓潤。
溫熱的香氣似有若無,柔情縈繞在室內。崇儀解開她的髮髻,替她揉揉發心又捏一捏枕骨風池。「蒹葭殿那裡有木逢春和方槐安主持,桐雨就留在臻兒身邊,正好使齊姜騰出手來。你只管養好身體,也好讓母後走得安心。」
孟窅這些年身邊增加不少人手,可孩子也多。王府中,母子住在一個院落里倒還能支應。進宮后,三個孩子都要有自己的宮室,原本椒蘭苑的人事需要重新調配。崇儀也不放心貿然啟用內務府的人,準備從椒蘭苑和蒹葭殿調撥。
來日,有方槐安和齊姜在玉雪身邊替她分憂。徐圖仍舊跟著阿滿,方槐安的徒弟楊桂來可以指給平安,正好也給徐圖緊緊弦,以免他得意忘形。臻兒身邊則有桐雨坐鎮。
他垂眸看著孟窅圓圓的肚子。還不知是男是女,就先養在玉雪身邊。過幾年,等白月城一切盡在掌握,再仔細挑選得用的人才。
「你放心,萬事有我在。咱們好好過日子,讓母后安心。」
孟窅聽他一一指派,心中安定。姑母得以後追尊,她該為姑母高興。
還有另一層用心,崇儀沒有向她解釋。王後生父依例將受封承恩伯。李岑安佔了嫡妻元配的名分,他不得不顧忌輿情向禮教妥協。孟家雖有太師位列三公,但玉雪一支並無出色的人才,孟嗣柏建樹平平,堪堪可評一句夙夜兢惕。他怕別人看輕她,因此追尊淑妃為後,拐著彎抬舉孟家。皇后之父為伯爵,太後生父封個侯爵並不打眼,將來由孟嗣柏襲爵,至少也是個伯爵,如此玉雪與李岑安旗鼓相當,而玉雪膝下兒女俱全,於宗室有功。即便李岑安占著王后的名號,也不得不優容太后族親的孟家。
高斌把人都趕出去,自己就站在外間的門框邊,隨時留心屋裡的動靜。萬一太子要茶要水,哪怕咳嗽一聲,他都能立刻答應上。
綉屏上影影綽綽映著一對依偎的鴛鴦,他眼見著太子解散榮王妃的一頭青絲。既成定局,他心裡的一塊石頭落地,反而不著急了。
剛才太子屏退宮人,高斌的直覺告訴他這樣不妥!他豎起耳朵,全神貫注捕捉屋裡的動靜,只要太子一喚人,他立刻衝進去諫言。還是張懂的一番話說服了自己。
「太子多久沒開胃口了?好容易在榮主子屋裡松泛一回,你也體諒體諒。」
他罵張懂狗腿,譏笑。他和張懂一向分工明確,一個看著外頭,一個盯著裡面,偏偏太子今天頭一回進聿德殿,他就跟過來。
「真是哪裡都有你張懂的影子,宣明殿還不夠你忙的?你還巴巴地跟到榮主子這兒獻殷勤。」
張懂不與他分辨,他從不懷疑高斌對太子的忠心,他相信高斌亦然,只是這小老哥心眼小,愛拿架子愛說酸話。他只當高斌在放屁,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依他看,高斌早晚因為嘴碎吃虧,畢竟共事多年,到時候自己少不得拉他一把。
高斌見他眼皮子也不掀,頓時自覺沒趣。可張懂的話正說中自己憂心所在,他其實也已經心軟了。三爺曾是高山之巔的冰雪,是夜幕清冷的皎月,為了榮主子心甘情願墜落凡塵。何況小別勝新婚,從前兩個人就好得和連體人似的,許久不見正膩乎著,他做什麼惡人呢?他沒那本事!
這會兒,高斌飛快地思考著,在腦海里排查一遍西側殿的宮人。回頭可要好好敲打,讓他們都把嘴巴閉緊了。
一夜相安無事,聿德殿里涇渭分明。西配殿上下美美地睡一覺起來,宮廊下卻看見東配殿的人個個兒眼下泛青。深秋的夜長漫漫,宮廊里還燃著燈,當早差的宮人一列從西而出,一隊從東面走來。
柳歡也在早差的隊伍里,眼見著西配殿的宮人個個兒精神飽滿,雖不能露出喜色來,可走起路來的步伐都是輕快的。她黯然垂頭,想起江雪剛才回屋時說,昨夜李王妃早早就歇下了,可半夜的時候,帳子裡頭還窸窸窣窣。李王妃八成沒有真睡。
柳歡失落地猜測,李王妃也許是刻意早睡的,否則被人誤以為她一直在等太子,那多沒臉面……其實,太子壓根兒沒想起去東配殿看一眼。
高斌推開門的時候,崇儀立刻就醒過來。懷中的溫軟貼在他的心口,又彷彿是他的心臟依偎著令人眷戀的溫柔。他睜開眼,沒有蘇醒的惺忪,似乎一夜后拔除所有疲憊,身心輕盈。
他將帳幔撩起一絲縫,外頭橘色的燈光透進來。
高斌和晴雨同時看見搖動的帳幔,兩人對一眼,誰也沒有動。太子肯定起了,就是不知道榮主子醒沒醒。萬一榮主子還睡著,他們不好發出聲音。.
崇儀支起肘,極緩慢地起身。一邊坐起來,一邊把被子掖嚴絲合縫的。
孟窅背對著他側躺著,面朝床的里側。她的肚子大了,崇儀只能從她身後摟著她睡。
等崇儀終於坐起來,一隻腳還沒跨下床,她嚶嚀一聲也醒了。背後的依靠不見了,她哪裡還睡得安穩。
「睡吧,還早呢。」崇儀於是俯下身,拍著她輕聲哄起來。
孟窅含糊呢噥,迷迷糊糊地搖頭。她轉過半邊臉來,些微的燈光灑在她白凈的面頰上。光線並不刺眼,她眯著眼,視線里全是只穿著中衣的崇儀。
「早晚天涼,快把大衣裳披上。」人還沒醒透,聽起來像撒嬌似的。
崇儀心尖又酥又癢,忍不住低頭去啄她柔軟的唇瓣。
孟窅攔著不讓,翻身也要坐起來。這人真是不將就,還沒梳洗也不嫌不整潔。
崇儀忙伸手托著她沉甸甸的腰腹,順著她的力道,幫她坐起來。他將錦被拉高,把她下巴以下嚴嚴實實地裹在被子里。「仔細著涼。」
孟窅幽幽地盯著他,水光瑩潤的杏眸里是反問。只會教誨人,仗著身體強健,也不知道自己先披衣服。
崇儀被她盯得發笑,好心情地喚人遞衣服。他從帳幔的縫隙里伸出手去。
高斌雙手奉上黃櫨綉銀龍穿雲的直袍,心說還是榮主子的話管用。
崇儀隨意披在肩上,一手扶著她,先問:「再躺一會兒?天還沒亮。」
孟窅掩著小嘴打了個哈欠,執拗地表示。「醒了就起吧。我陪你用些早膳,一會兒你又要去忙了。」
崇儀這才叫人撤幔子,又叫她先坐一會兒,別立刻起來,一邊讓晴雨先送一杯溫水來給她。他還記著玉雪從前懷臻兒時,每每早起就犯暈眩的毛病。懷平安時也是一樣。前陣子不在身邊,身邊照顧的人也不知有沒有留心。
崇儀起身站在床邊,服侍穿衣的宮女腳尖才一動,被高斌一個搶步擠到後頭去。她驚慌不已地退開,心跳撲通撲通地加速。半晌,梨茵悄悄抬眼,只見高總管服侍太子穿袍子系腰帶,床上的榮王妃似乎不曾看到她的冒失。
孟窅小口啜了半杯水,也跟著挪到床邊。她就坐在床榻邊,自然有人服侍她穿衣裳穿鞋。孟窅只管護著圓溜溜的肚子,同時一眼不錯地關注同樣在更衣的太子。
「請主子移步妝台梳頭。」梨茵緩過勁來,再不敢湊近太子身邊。她悄不做聲地換了陣營,見晴雨並不排斥她,更把一顆心放平穩了。
崇儀忽然轉過頭,視線滑過孟窅垂順的秀髮,出聲吩咐。
「這樣就好。用過膳再梳頭。」高斌為他繫上玉帶,垂手推開。崇儀一邊整理領口,一邊又坐下來。他撫過孟窅披散長發,愛不釋手。
他想,就讓玉雪鬆快些,在屋裡不必梳髻。一會兒自己出門,再讓人服侍她躺回去,睡個回籠覺養好精神。
孟窅看一眼窗上,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清,想是時辰還早。
「從前住在宮外,不得已早起趕路。如今住進來,怎麼反倒起得更早一些……」
崇儀只聽出她對自己的關心,耐心對她解釋。
「眼下不設朝會,有緊急的要務才會遞進來。我白日在宣明殿接見大臣。只是進宣明殿前,要先去暄室祭奠先王。」總要待上兩三刻鐘,才不至於顯得潦草。後半句不能對她說。
兩人洗漱時還說著話,崇儀細細叮囑她凡事以自己的身體為要緊,又擔心她在蒹葭殿觸景傷情,反覆寬慰勸解她。
高斌見狀,機敏地讓人直接將膳桌支在屏風外。早膳的菜式是昨天榮主子寫的,湯正孝掌勺的菜品佔去一半,另一半還是御膳房進呈。湯正孝厚道,給御膳房的老夥計們留了一條活路。可御膳房其他人心裡怎麼想,他就管不著了。總有那不知好歹的,還以為他不安好心呢。
梨茵搬起椅子的時候,多生了個心眼。她無聲地詢問高總管的示意,果然又和她以為的不一樣。宮裡娘娘們陪膳,都是與大王面對面地坐。高總管卻瞥一眼太子身邊的空位。梨茵按下內心的疑問,識趣地將兩把椅子靠在一起。
太子親手攙著榮王妃,遷就王妃的步子。梨茵又眼見著,太子「服侍」榮王妃落座,十分泰然地挨著榮王妃坐下。潛邸出來的老人個個兒眼觀鼻鼻觀心,半分沒有上前布菜的動向。
然後,太子再次顛覆梨茵的認知。榮王妃安坐著,而太子低頭問她用什麼。梨茵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太子在榮王妃面前自稱為我。這又是一樁新奇的發現。
早晨起得太早,孟窅的胃口不開。要了一隻象眼包子慢慢吃。一口大小的包子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夾起來放回去,還留了半個圓。
榮王妃也給崇儀夾菜。一籠蝦餃都送進太子碗里。她布膳也不換筷子。
按規矩,伴膳不勸膳,菜品不過三。可高總管不提醒,想見是太子默許的。梨茵暗暗記下新規矩,提醒自己一定多看少說。
等太子親手盛一碗菌子湯給榮王妃,又夾起她吃剩的半個包子一口塞進自己嘴裡。梨茵覺得自己已經不會再吃驚了。
孟窅接過湯碗,抬頭對他露出唇彎。稀鬆平常地舀一口湯,自然也沒有謝恩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