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四、個子與鍋子
在童太君眼中,曹韻嬋能活下來即是一種背叛。她的孫女晏華慘死家中,而曹韻嬋還活著,縱然皇陵上度日清苦,可她還有活著不是嚒……
當年她指點童晏華如何馴服妾室,杜絕庶長子的誕生時,大抵沒想過對曹韻嬋等逆王府邸女子的不公,更料不到曹韻嬋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給童晏華下毒,以致於童晏華一直沒能等來心心念念的嫡長子。
李王妃的暗示讓她心動無比,可比起往新君後宮中送人,她更在意的還是自己的女兒。
「倘或太后健在,娘娘的心事也有個商量的地方。」只要她的女兒住進了九華殿,還有李王后什麼事。她其實瞧不上李家的門第,不想被李王妃牽著走。
李岑安聞言,心知童太君已經上鉤。她何嘗不知道,一旦迎回童真人,自己便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可她實在無有可藉助的外力,即便童家只拿自己做跳板,她也不得不先將自己與童家的利益捆綁在一起。
大王將她困在蒹葭殿中,李岑安需要儘快打破眼前的困境。想來想去能凌駕於至高無上的王權之上,唯有拿孝道做文章。但願事成之後,童真人和童家能記住自己曾經出手相幫的情分。
腦海中還有另一個悲觀的聲音,提醒她與虎謀皮能有什麼好下場。李岑安沒有忘記童晏華高高在上的視線,對自己的鄙夷從來不加掩飾。可因為童晏華大多時候更針對孟窅,她便不大在意童晏華的倨傲。
主賓之間各懷心思,又默契地維持了皆大歡喜的場面。童太君出宮時,眼底隱含笑意。
隨行服侍的老嬤嬤跟著她鑽進馬車。身後的帘子落下來,老嬤嬤才覺得緊繃的神經終於鬆緩下來。這半天里,她沒有一刻不是提心弔膽的。
老嬤嬤見童太君面含悅色,一邊打開食盒,一邊搭話。
「路上還要走一回兒,老太太用些點心墊一墊。」宮裡倒是不缺待客的茶點,可通常只是場面上擺著好看。並不是說御膳房的點心難以入口,那色面那香氣在在都是上佳之品。她只恨不能包起來,帶回家與她的老姐妹們狠狠炫耀一番。
可她擔心酥皮油脂蹭髒了衣服,忍著美食的誘惑不敢伸手。因為怕三急污了娘娘的地界,連茶水都只敢在渴急了的時候,稍稍沾一沾唇。
雖說老太太不似自己這般眼皮子淺,但那裡頭面對的都是娘娘殿下,想來老太太也不能太過隨心所欲。
童太君聽她一提,才覺得腹中大唱空城計。於是,捻起一塊玉帶糕,身前墊上帕子慢慢嚼用。「倒茶來,我略墊一口。打發人先回去備飯菜,叫他們準備熱鍋子,咱們痛快地吃肉。」
老嬤嬤沏了茶捧在童太君的手邊,以便她雖是享用。行進中的馬車輕輕搖晃,碗里只敢沏半碗茶,以免熱茶濺出來傷人。茶壺一直架在隨車的小炭爐上,她陪老太太進去的時候,也有留守的粗使婆子看著火爐。
「那奴婢沾老太太的光,今兒能一飽口福。」老嬤嬤聽出童太君的愉悅,連忙恭維起來。早就有人先行打馬回府傳消息,老嬤嬤聞言,又從車窗探出頭去交代。
「不怕老太太笑話,奴婢剛才連茶碗也不敢沾唇,這會兒餓得能吃一頭牛。」.
「慫人。」童太君語出譏誚。她咽下玉帶糕,感覺糖分慢慢滋潤。她以茶漱口,把餘下的點心都賞給老嬤嬤。
老嬤嬤歡天喜地地接下來,連聲感謝童太君。她當著童太君的面吃下一塊蜜三刀,扣上食盒放在腳邊。即便老太太賞給她,她也不能立時大快朵頤。盒子里都是主子們享用的細點,她預備省下來,留給家裡的小孫子。
「沒想到王後娘娘突然傳召,奴婢原以為,王後娘娘晌午要賜席面呢!」
童太君不由冷笑。「到底是小門小戶的。」
老嬤嬤訕訕一笑,縮頭反省起來。妄議論王后可是大不敬的死罪。
童太君瞥一眼家奴瑟縮的模樣,聯想起那位一無是處的中宮王后。她走近蒹葭殿時已近正午,不論是同桌共食以表親近,或者另外賜下席面兩處自在,皆是順理成章的事兒。可李岑安敢讓人從聿德殿搶人,卻不敢留她在蒹葭殿用午膳。就著瞻前顧後的性子能成何大事?
童太君又想起李岑安一再的示好,姑且念在她的提議正合童家的心意,來日也並非不能讓明臻照拂一二。
送走了童太君,聿德殿垂下簾幔,掩去灑入琉璃窗格的光華。不早不晚的,孩子們笑嘻嘻地躺進被窩裡。
平安閉上眼,嘴角卻止不住的上揚。他拉高被子蓋住溢出的竊笑,歡快的小腳丫在被窩裡翹動,哪裡有半分睡意。「好香呀。」
阿滿也不困,但母親讓他躺一會兒。他和平安蓋著一床被子,聽著弟弟悄聲呢喃,忍不住踢他一腳。「不許動,睡覺!」
「睡了,我睡了。」平安渾身一定,雙手交疊在胸口。只為了多守著阿娘片刻,他才假裝犯困好留下來。不能讓阿娘知道他撒謊,阿娘不喜歡騙人的壞孩子。
臻兒最膽大,鑽進孟窅的被子里,還要讓孟窅摟著她哄。不管長到多大,她總是阿娘的孩子。她心滿意足地眨眨眼,屈指輕輕刮冬哥肉嘟嘟的小臉。
「冬哥小懶蟲,真能睡。」她還以為冬哥是為了趕走討厭的老太婆故意裝睡,沒想到他真地睡著了。不過,阿娘身上又香又軟,她也想躺在阿娘懷裡睡。
冬哥睡熟的時候不大驚醒,孟窅便由著臻兒對弟弟動手動腳。
「睡得多長得快,弟弟在長個兒呢。」
「我也長個兒……」裝睡的平安忍不住插嘴,俄而又飛快捂住嘴巴,心虛地表示:「我睡啦。已經睡著啦。」
阿滿憋著笑,轉頭看向掩耳盜鈴的平安,好笑又好氣地擰著他紅撲撲的臉頰,語出威脅。「再說話,就叫你再也長不高。」
臻兒掩著小嘴,只敢咯咯地輕笑,以免吵醒冬哥。二弟真是個小傻子!
平安撅起小嘴,果真不敢再吱聲。他正閉著眼,看不見阿滿臉上的戲謔,當即信以為真。
國公府的門上,童律鍾遠遠眺見家中的馬車從拐角駛入,不由急切地邁下石階迎出去。
剛才管家來說,老太太已經在回家的路上。又說老太太在路上點了菜,要吃熱鍋子涮肉。
童律鍾早吩咐過管家,就在書房裡等消息。一聽說老母親出了宮,他就親自守在門房上。中途又聽說老太太要點菜,他琢磨著老太太此行必有收穫,心中不禁激蕩。
童太君走出車轎,一抬頭見到目含熱切的兒子,一時有些心虛。但她優容半生,很快拾起國公夫人的威嚴,鎮定地走下車。
童律鍾恭敬地奉老母親安坐高堂之上,親手從丫鬟手裡接過熱茶。
「老太太受累。先叫人傳膳,兒子陪您一起用。」再如何急切,他也不能餓著老母親。
話音剛落,管家領著送膳的下人魚貫而入。最打眼的就是一頂琺琅的鍋子,鍋蓋揭開的時候還能聽見沸騰的咕嘟聲。
「可不是折騰我一把老骨頭,大晌午的一口熱飯也沒進嘴。」桌上逐漸被菜蔬魚肉覆蓋,骨湯濃郁的香味在屋子裡瀰漫開。童太君半天只吃了一塊糕點,這時候肚內的饞蟲也被勾起來。
「今兒也讓老太太嘗嘗兒子親手涮的肉。」童律鍾正是獻殷勤的時候,執起象牙箸,躬身站在老母親身側充當小廝。
多年心結有了眉目,又見兒子賣力逢迎,童太君也暫時拋開稍早的憂鬱。
「那好。讓他們都出去,由你來服侍。咱們娘兒倆邊吃肉邊說話。」她心情甚佳,指著跟自己進宮的老嬤嬤,吩咐人另外給她預備一份鍋子。「你陪著我大半天也辛苦,且下去自在地敞開了吃。」
老嬤嬤感恩戴德,忙不迭說老太君的好話,又謝過童國公,這才退出去。
「有事兒子服其勞,老太太只管使喚,看看兒子可還堪用。」童國公聽出老太太的言下之意,有些話要私下裡單獨交代自己。「留下管家在門外候著,其餘人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屋裡齊齊感恩國公爺體恤,很快隨著管家清場。
童律鍾竭力不讓自己表現得太過急迫,先服侍老太太吃了兩口青菜。
「還沒吃飯吧?」青菜燙得酥軟,略吹一吹就好入口。童太君知道,兒子一定急著打聽此行的收穫,沒能顧上吃飯。「別站著立規矩,坐下一起吃。這些肉我也嚼用不動,你多吃點。」
童律鍾辭謝一番才依言坐在老太君下首的座位上,一邊舀起豆腐和鴿子蛋,繼續為老太君夾菜。趁著肉片下鍋的空檔里,他終於開口:
「老太太吃得香,兒子瞧著也開胃。想來今天在東宮必有好事,叫老太太神采一新。」
童太君舒心的表情微滯,擱下手中的象牙箸。「確實有好事,但不是因為東宮。」
「此話怎講?」童律鍾糊塗了。
童太君吃了半飽,腹中暖意融融,這才娓娓將李王后的相邀道出。當然,她自發地略過聿德殿外的交鋒。
然而,童律鍾第一直覺還是覺得不妙。姝元夫人盛寵,卻錯失中宮之位,其中必定與王后不和。老太太對東宮的內情語焉不詳,卻意外與李王后達成默契。這與他最初的設想大相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