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深埋之人
「其實我當年撿她的過程,已經跟你說過了。」霍九離站起來望著遠處,仔細回憶著,「當年我路過齊國都城感覺到一股不同凡響的能量,便尋著這股能量找到了阿照。初見時她已長成如今的模樣,當時她渾身骯髒地幾乎辨不出人形,於是我將她收留,不久后便發現她天賦異稟,有頭腦而且能幹,就把她推給了正缺人手的你。」
奕青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中的茶杯,思索道:「當時你我都沒有仔細查她,也不知她是什麼人。」
霍九離轉過身問:「怎麼?阿照有何不妥嗎?」
「白隱未查出她的身世之前,尚不能輕易下定論。」奕青抿了一口茶,回答說。
霍九離也沒有多問,他隨性慣了,勾心鬥角瑣碎之事他不願意參與,也不好跟人噓寒問暖,今日也是聽奕青提到自己的徒弟汐照他才多問了幾句。眼下見沒什麼事了,就打發奕青道:「沒啥事趕緊走吧,我就在此住下了,葯等我配好了讓阿照來拿就是,平日沒事兒別來煩我。」
奕青自然曉得他的脾氣,揶揄吐槽了幾句便離開了。霍長風一直沒插上話與闊別多年的兄長聊幾句家常,看奕青要走,主動要求留下與霍九離說說話,霍九離也沒有拒絕,奕青便獨自回去了。
奕青剛走,霍長風便逮住霍九離問:「兄長這些年都去了哪裡?可曾遇到過什麼危險?」
霍九離頗不耐煩,伸展胳膊腿全須全尾地展示在弟弟面前:「你看我像是遇到過危險的樣子嗎?」
霍長風笑了,安心道:「自然不像。」
「至於去了哪兒……」霍九離故意拖長音賣關子,「去了個好地方,發現了一個好東西。」
「什麼好東西?」
「不告訴你。」
奕青回到東宮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有意問蒙遠太子妃可曾來問候,卻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想起那夜霍長風的問題,奕青有些動搖:難道自己真的對她上心了?不,那些都是花言巧語,為了利用她罷了。
這樣妄圖給自己洗腦,卻忽然想到李致,這個可憐的女子,原本能平平淡淡過一生,為何非要遇見他?之後又為何要傾心於他?他是這世上最不可傾心之人,當真是可笑。那白隱呢,她說對自己動情是真的嗎?還是只想利用太子妃的身份圖一個清凈安樂?
人心最難琢磨,就算是朝夕相處的夫妻也有不可觸碰的底線,白隱的底線就是夏炎。
想了很久,奕青還是決定借著討論汐照之事去看看白隱,心裡告訴自己今晚不要提和親的事。
到了寢閣,燈卻已經熄了,奕青站在門外哭笑不得。
醞釀了一下語氣,奕青輕輕扣門,問道:「夫人已經睡了嗎?」
「我睡了。」屋裡傳出白隱毫不猶豫的回答。
奕青聽出她話里還帶著氣,想認個錯,正欲開口,門突然開了,迎面便是白隱散著青絲身穿中衣站在門口看自己。
白隱面無表情地淺行一禮:「殿下進來吧。」
「夫人,前日是我錯了。」奕青抓住機會趕緊道歉,「是我欠考慮,想到什麼便說了什麼,不該不考慮你和水神大人的感受,我……」
「殿下也是為了魔族,」白隱接話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能理解。」
白隱點燃一根蠟燭坐在窗前榻上,微弱的燭火影影綽綽,為她籠上一層朦朧溫暖的輪廓。
夜闌人靜,兩人在窗前對坐,各懷心事,一時無言。
最終還是奕青打破了寧靜,問:「阿照的事查的怎麼樣了?」
白隱手持一支銀步搖撥弄燭火,把步搖放下又拿起,想了半天才用一種她能做到的最隨意最平靜的語氣回答:「懸機閣查到,汐照是天帝的私生女。」
她不敢確定奕青會不會相信她,於是將那兩本書冊拿出來當做證據。不過據奕青得知消息后的臉色可以看出,他相信了。
白隱看著面前人的臉色先是不可思議,然後變成震驚,然後又變成一種複雜的難以形容斑斕的顏色。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在屋裡踱步,步伐在方寸之地逐漸急躁,期間伴隨著不住的搖頭,口中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阿照她怎會是……」
白隱按住他的手,示意他冷靜:「我也很驚訝,陰差陽錯你們竟撿到了一個天庭公主。阿照知道她自己的身世嗎?」
奕青搖頭:「阿照說過她什麼都記不得了,連她的名字都是霍九離起的。」
以汐照的聰慧,不見得不曉得自己的身世,白隱心想,卻沒說出來。只是道:「我會當面問問她,證實這次的調查。」
奕青被此事驚的又是一夜無眠,他怎麼也想不到,昔日摯友撿到的孩子竟有如此特別的身份。天帝之女,尊的公主,若汐照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她會如何做?又或者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天族公主,那她為何不與天帝相認,為何要來幫自己?這一切還需親自問問汐照。
為了不讓汐照與奕青產生嫌隙,白隱調查的便由白隱問。
汐照還同往常一樣早起侍奉白隱晨起洗漱、用膳。她勤懇地低著頭,臉上很少露出除了笑容以外的表情,白隱總覺得她的笑容下掩藏著秘密,如今看來她的猜想沒錯。
懷著心事,白隱的早膳吃的很不香,上午看書也心不在焉,不知如何找機會開口詢問她。這些汐照都看在眼裡,到了午後終於不忍心看白隱憋的太辛苦,她十分輕鬆地、突如其來地打開了話匣:「聽說夫人前些日子派人查奴婢了?」
白隱渾身一涼,自己正苦於不知如何開口,她倒自己先說了。這樣一來倒也不必藏著掖著了,白隱乾脆不顧尷尬,承認說:「是。你很聰明,懸機閣那麼小心都瞞不過你。」
她還是笑,臉上沒有一絲波瀾,如同討論的是別人的事:「奴婢畢竟為殿下做事多年,這些警覺性還是有的——夫人查出什麼了?」
如今白隱只覺得她的笑意滲人,因此帶著假笑試探她說:「查出了一些讓人出乎意料的東西。」
汐照深吸一口氣,收斂了笑容,嘆聲說:「不錯,我是天帝的女兒。」
果然!耿春的調查是對的!白隱以為聽到她親口承認自己不會太激動了,可氣氛烘到了這兒,她還是覺得震撼!她竟然真的是天帝之女!
白隱本想一步步與她盤旋著問出真相,如今不費吹灰之力得知,一時間不知如何回應,只是不可思議神色複雜地看著她。
相比於白隱,汐照這個當事人卻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她自如地為白隱倒了一杯茶,臉色少見地沉重,好像回憶起不愉快的往事。她秀氣地雙眸看著白隱,兩人相望之間,白隱從她的眸中看到了苦痛的情緒,這是汐照明亮的眸子中從未見過的。
「從小我就知道自己是他的孩子。或許是半人半神的原因,我很小的時候就懂事了。」汐照慢慢俯身坐在榻前的台階上,雙手抱膝,說出了自己的故事。
「母親是青樓女子,那樣的女子懷孕本就不好,會被所有人指著脊梁骨罵,可她還是排除萬難生下我,因為她相信那個人給她的承諾。」
汐照由掌心中變出一把木梳子,梳子製作精良,花紋繁複,其上有暗紋流動,隱約發出幽幽香氣,白隱分辨出那是天庭獨有的香樟樹所制。
「這把梳子便是天帝給我母親的承諾。他說他不得不走一段時間,等時機成熟便會接我母親離開青樓。」汐照說到這兒,眼瞼發紅,一個忍不住便落下淚來。
「可是母親哪裡知道這一切都是騙局?他貴為天帝,甚至比人間帝王都要高出百倍,他與我母親的事只能是難以啟齒的秘聞,又怎會真的接她離開?但是我母親真的相信了,她把我生下來痴痴等待,可等到老等到死也沒等來他……」
汐照緊握那把梳子,手心的肉陷進木齒,擠出數道深紅的血印。白隱被汐照的話說的情難自禁,來到她身旁輕撫她的肩膀。
「後來我孤身一人長大,拿著母親留給我的這把梳子獨自苟活,備受世人冷眼。他們說我是怪物,毆打我驅趕我……我也曾想過憑藉法術與信物去天庭與天帝相認,可我不敢!他當初既拋棄了我和我母親,便是不想與我們相見,害怕我這個私生女損害他高高在上的顏面……我就這麼漫無目的地流浪著,直到遇見了霍大公子。」
「大公子收留了你,教你醫術、制毒,你出於感恩,後來情願卧底天庭為殿下傳遞消息。」白隱將這一切串聯起來,接著汐照的話說。
「我以落魄仙族的身份到了天帝身邊,拿出了這把梳子。」汐照稍稍平復心緒,冷靜了些,「我告訴天帝我常年流落人間,丟失了記憶,身上只有這一件事物,出於某種莫名指引,才一路來到天庭。」
「他認出了這是給我母親的信物,自然也認出了我,可他什麼也沒說。呵呵,他什麼也沒說,更沒有承認我。」
白隱越聽越難過,輕聲安慰:「但他還是顧念著父女情分相信了你,讓你留在他身邊。」
汐照抹了把淚,涼薄地笑了:「他不過是為了利用我,若真顧念著父女之情,早就與我相認了。他?他不過是一敢做不敢當、趨利逢迎的小人罷了。」
講完了故事,汐照起身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呼出,釋然地笑了。她眼中仍然有些痛楚,只是平日里時刻隱藏著,故事說完了,痛楚便又隱藏了起來。她對白隱道:「所以奴婢才說,天帝會答應令狐幽的請求。於他而言,利益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