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令狐幽
天空中又開始飄雨,毫毛般的雨絲透過那面長年不合的窗,在信紙上撒下細碎的痕迹。
白隱埋頭認真書寫,時而停頓斟酌字句,眼睛的餘光假裝不經意地瞥瞥奕青。他就坐在白隱對面,兩人共用一張桌子,相距不過半隻手的距離。奕青側身靠在桌棱上,手裡捧著一本白隱常看的書一目十行地翻閱著,目光自始至終沒有觸及白隱胳膊下的信紙。
寫了約半個時辰,白隱覺得差不多了,便拿給奕青讓他看。
「不用給我看了,」奕青笑著把她的手勸回去,「你辦事我放心。」
他當真如此相信自己?殊不知這一念之差就可能改變他妹妹的命運。不過他看了也無用,白隱早就兩手準備,當著奕青面寫的這封信只是為了做樣子給他看,包含真正陰謀的信她早就寫好封裝起來了。
你想利用我,卻不知已經被我利用了。白隱看向奕青的神色很不自然,她儘力裝的跟平時一樣正常,內心雜陳。她愛奕青,雖不至於到捨生忘死的地步,可到底是懷著情意的,但這並不妨礙她利用蜀禾。白隱的冷酷大抵如此,她不會像從前那樣被愛情沖昏頭腦,大局和小家分得清清楚楚,沒有人能再輕易利用她。
妖族使者悻悻離去之後,淳于東鄉很是溫順了一段時間,她大概是爽快過後終於體會到了魔帝的難處,因此接下來的幾天她進諫的態度緩和不少,魔帝也忍不住誇讚她比從前懂事了。
其實說來說去還是蜀禾最開心,她竟特意放下了架子親自來東宮感謝白隱,卻不知她自己的命運仍然是個未知數,白隱應承著她,心裡很不是滋味。
「妖族使者前日就已離開,大公主可放寬心了。」白隱微笑著給蜀禾倒一杯茶,淡淡地說,「其實我什麼也沒做,實在不敢承受公主的謝意。」
蜀禾搖搖頭,帶著平時從沒有過的溫和眼光看著白隱說道:「誰說你什麼都沒做?那日你私下找父皇,我看見了。」
這句話一出,白隱腦如晴天驚雷般猛地炸開,腦中湧現出多種可能,但只是一瞬間,她就恢復平靜,繼續垂目不言。
既然被看到了,多說也無益,只能默認了。
「那日是你替我向父皇求情了罷?」蜀禾自顧自思考著,「否則父皇不會出了永安宮就下旨放出了淳于右相,沒有淳于右相,妖族的人也不會這麼快死心。」
白隱無言以對,覺得蜀禾竟也是個有腦子的,只好說:「大公主聰慧。」
「是我哥哥讓你這樣做的嗎?」過了會兒,她突然問。
「不是。」白隱迅速回答道。
這沒必要跟她說謊,平白將事情複雜化。萬一將來天帝答應了妖族的求親,魔帝勢必拋出橄欖枝,到時候蜀禾肯定會發現是白隱害了她。若今日將責任推到奕青身上,豈不是平白挑撥他們兄妹之間的感情?
有時候白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好是壞,她自認為心是好的,卻老是做一些損人利己的事,這讓她屢次陷入矛盾,掙脫不得。
現在整個魔族除了魔帝和白隱,所有人都以為這場滑稽的風波平息了,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了令狐幽和天帝身上,時刻警惕他們會作出什麼幺蛾子來。
妖界後宮。
奔赴魔族的使者匆匆返朝,正火急火燎地想第一時間向妖皇彙報情況,結果在宮門前等了兩個時辰還未見妖皇的影子。
站的酸了,那使者只能屈屈腿,抹掉額頭上的汗珠頂著烈日繼續等。
侍候在一旁樹蔭下的內臣看不過去了,左右顧盼一番,趁著沒人走到使者跟前小心翼翼地問:「大人何必如此著急著見陛下呀?陛下此刻正在後宮與諸側妃吟誦風月,您站這兒門口等到何時是個頭啊?」
「唉,再久也要等。」使者面露難色,壓低聲音說,「內官不曉得,上次陳大人從邊疆回京述職時,只是因為先回府中耽誤了片刻才來宮裡,陛下便龍顏大怒,免了他的官職,流放到了千里之外。」
那內臣顯然是新來的,聽他這麼一講,一身的虛汗便嘩嘩冒出來,片刻就濕透了後背。
使者說完便自知失言,連忙後悔道:「罪過,臣怎敢妄議陛下,內官方才只當從未聽過那番話。」
那個小內臣十分惶恐,連忙不住地點頭。
使者在宮門口等啊等等啊等,終於在日暮時分見到了令狐幽身邊的宦者令。這宦官捏著不可一世的尖銳的嗓音,輕浮地請他進去。
使者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自古從沒有帝王讓臣子進後宮言政的,何況是這個時辰。可他怎敢不聽,只能戰戰兢兢地由宦者令引著進入宮內。
妖皇的後宮修建得極盡奢華,宮宇殿閣不下百座,宮殿牆壁全部用金粉摻著白玉石粉粉刷,地板也是用名貴玉石鋪就。宮殿全部建在園林之上,處處種植三界的奇花異草,一年四季花開不斷,萬木常青。不僅如此,宮殿內部的裝潢更是精緻繁複,輝煌耀眼,整片宮殿群佔地極廣,那位使者跟著宦者令轉了半天還沒走到令狐幽停留的地方。
不過令狐幽的宮殿雖然看起來很堂皇,其實除了他自己覺得好以外,其他人對此都是嗤之以鼻的態度。
妖族所有的宮殿都按照人間帝王的標準建設的,說白了就是照抄,而且抄得很誇張。天庭的宮宇很分散,風格講究個仙氣飄飄、超脫世俗,看起來孤傲冷清;魔族的建築恢弘大氣,莊嚴深沉,宮殿布局井井有序,給人以不可褻玩之感。妖族的宮殿雖然也好看,但華而不實,看久了顯得很庸俗,多是些大紅大綠的配色,跟人間的那種胭脂俗粉相差不多。
妖族不乏有審美高端的人討厭這種風格,但迫於令狐幽的Yin威,當然不會說出口。因此令狐幽本人對自己的作品很滿意,畢竟他一直以來的做派就是「不要別人以為,只要他自己以為」。
說著說著題外話,使者終於走到了令狐幽歇息的琉璃宮。宮門尚未開啟,他就聽到了裡面傳出嘈雜的絲竹之音,還伴隨著女子的陣陣浪笑。
使者將頭垂得更低,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
內侍為其開門,走進去的一瞬間便聞一股見刺鼻的香味兒,接著目光觸及一抹明黃色,使者連忙下跪,請問令狐幽聖體金安。
夕陽即將西下,為滿院金黃色的建築鍍上一層微不足道的金光。使者面前有一位男子隨意地坐在廊下的台階上,他中年模樣,面色紅潤稜角分明,長得不算英俊,但也很周正。那綉著蟠龍金紋的外袍隨意地垂在地上,他雙腿蜷曲,兩手撐在膝蓋上,歪著腦袋盯著那千里迢迢回來給他彙報消息的使者。
不錯,這個看起來平平無奇毫無特色的男子就是妖皇令狐幽。
使者向他下跪行禮,他好像沒看見似的,反而撿起腳下的兩顆石子兒,在手中顛著玩兒了起來。
石子在令狐幽手中一上一下,使者的心也隨著它一上一下。
「臣與魔族交涉歸來,拜見陛下。」
只當他方才沒聽見,使者又大聲喊了一遍。
這回令狐幽倒是聽見了,但沒讓他起身,也沒抬眼看他,只是開口隨意地問道:「在宮外等了多久?」
這聲音富有磁性,好聽而平靜,但使者卻不敢認為這是好事。
「回陛下,臣……候了約兩個半時辰吧……」他戰戰兢兢地回答道。
「使者辛苦。」
「臣不敢!」他將頭垂得更低了,脖子拗得生疼,「臣……有辱陛下厚望,沒能與魔帝達成共識。和親一事恐怕……」
令狐幽手中的石子停頓了一下,那使者看不清他的臉色,但感覺不會太好看。
「細細道來。」等了半天他命令道。
於是這使者便將他去魔族談判的前前後後發生的事都說了出來,期間自我保護似的夾雜了些「已經儘力」之類的話。令狐幽聽完,又是長久地一言不發。
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之際,頭頂突然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猛一回神,只見一枚小石子落在眼前的地上。
「不好好乾。」隨著這句話,第二顆石子也砸了下來。
這下可把那使者嚇壞了,連忙不住地磕頭,口中念道:「是微臣辦事不力,望陛下恕罪!」
「罷了,就知道你們靠不住。」令狐幽慵懶地起身,對著夕陽伸伸懶腰,轉身對身邊的侍從說,「明早讓拓拔仲卿去奉天殿見朕。」說完最後瞥一眼始終跪在地上的使者,終於鬆口說:「你下去吧。」
使者連忙道是,起身時才發覺腿已經跪得麻木,渾身冷汗涔涔,腿肚抖得如同篩糠。好不容易一步一步退到門口,卻聽到令狐幽問身邊的宦者令:「陳芮,今日打掃殿前雜物的宮人是哪個?」
那面色不善的陳芮沉著地報出一個名字。緊接著便聽到令狐幽說:「打掃的不幹凈,方才那石子硌到朕了。」
陳芮回了一聲是,再無他言,可聽見的人心裡都曉得,明天宮內將會少一個宮人,宮外亂葬崗會多一具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