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百密一疏
陳芮走到殿外蜀禾面前,欠身深揖道:「娘娘,陛下事務繁忙,您請回吧。」
「他是忙著對付我的母族吧!」蜀禾沒好氣地說。她聲音頗大,且站的位置離殿門不遠,這一嗓子喊出來,將陳芮嚇了一跳,忙阻止:「娘娘,這是大不敬啊!您不要說了,快請回吧。」
然而以蜀禾的脾氣哪裡肯聽,她非但不走,反而撩起裙擺直接跪在了堅硬的青石地板上,面色執拗,不容忤逆。
她的肚子已經顯懷,此刻跪在地上的模樣,如同在身前抱著一個包袱。她身份金貴,不消說還懷了皇子,陳芮不敢強來,只能低聲下氣地懇求:「娘娘,您懷著龍胎不能跪啊,萬一傷著肚子里的皇子,那就麻煩了。」
蜀禾抬首,側臉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們只關心我肚子里的孩子,卻從沒有關心過我自己。」言罷目視前方,不容置喙地說:「我今日一定要見到陛下。」
陳芮急得團團轉,妖后與妖皇一不和,遭殃的永遠是他。無奈之下,他只好硬著頭皮再進去通報。
「她竟在外面跪著?」令狐幽聽他一言,放下了手裡的奏摺,面含苦悶。左右冥想片刻,仍不鬆口,只道:「那就讓她跪著吧。」
「……可是娘娘還懷著皇子。」陳芮低聲提醒道。
令狐幽將筆一擲,沖陳芮猛然吼道:「若連這點苦都吃不得,日後還如何做朕的孩兒!滾出去!」
陳芮被嚇得噤若寒蟬,深藏城府的令狐幽他見的多了,大發雷霆的倒是極少見,陳芮明白他是真動怒了,慌忙便退了出去,退到外殿的門檻前還被拌了一下,模樣跟平時比起來有些狼狽。
勸不動妖皇,只能還去勸妖后。曉之以情不得,只能動之以理。
「妖後娘娘,」陳芮在蜀禾旁邊跪下,語氣誠懇地勸慰道,「拓拔大人已經出兵兩月有餘,兩族真正開戰也已有月余,事情已無法挽回,您干在這兒跪著也不能勸陛下收兵。」
「我不是來勸陛下收兵的。」蜀禾冷然道。
這下陳芮不明白了,她不是為自己母族說話是為什麼?開口欲問,卻被蜀禾堵了回去:「你不要在我面前叨叨了,離我遠點,吵得我耳朵疼!」然後便伸手捂住耳朵,作厭煩狀,陳芮看了果然不敢再勸說,無奈離開了。
蜀禾如今身子重,再加上多年養尊處優,哪裡受過這等苦,因此才跪了不到半個時辰,膝蓋便鑽心剜骨地疼,腰也發酸,渾身上下都透著疲累。但是她仍咬牙跪著,見不見得著令狐幽已經不重要了,她就是愛逞強,非要讓他知道自己不好打發才能罷休。
幸虧今日沒有太陽,蜀禾心想。然而下一刻她便慶幸不出來了,今日是沒有太陽,但是不知何時卻聚攏起層層烏雲,一滴雨毫無徵兆地滴在她正前方的地上,留下一個圓形的深色水漬。緊接著,又一滴雨珠砸在了她頭上,她伸手去摸的功夫,遠處天空傳來一聲悶雷。
果不其然,不多時,豆大的雨滴便開始密集地下落,爭先恐後地層疊在一起霎時從雲層掉落到地表,雨水拍打在蜀禾的臉上、身上,冰冷的觸感令她不住戰慄,她捏緊拳頭,咬住嘴唇,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
「陛下,您就見見娘娘吧。」陳芮跪下來,冒著被令狐幽懲罰的危險請求道。
令狐幽踱到窗前,怔怔地望著窗外雨中蜀禾的身影。終於,他到底起了惻隱之心,伸手默默施法驅散了烏雲,強行令暴雨停了下來。
「她哪裡是要來請求朕撤兵?分明是想在朕面前幸災樂禍,提醒朕妖魔兩族和親是杯水車薪罷了。」令狐幽仍望著那單薄的身影,搖首道。
陳芮侍奉令狐幽多年,他自然看得出這夫妻二人的矛盾:「這麼多年了,妖後娘娘……」
「不錯,」令狐幽毫不避諱,一語道破真相,「這麼多年她仍然怨恨朕,不止朕,她也怨恨她的母族,怨恨我們聯手把她推入了痛苦的煉獄!」
「她此刻跪在外面,不是在折磨自己,而是在折磨朕!」
令狐幽同蜀禾一樣固執,兩個人誰都不肯先讓步,不過最後還是蜀禾拗不過令狐幽,等她跪得沒力氣了,令狐幽便命人用轎攆把她抬回了宮裡,然後派太醫去查看她的身體狀況,確保她和腹中胎兒都無大礙才放心。
幾日後,潛伏在蜀禾身邊的諜者將這件事彙報給了白隱,白隱看完字條上的內容,默然垂首,好半天沒有說話。
只是白隱再愧疚再對不起她,現在也不是黯然傷神的時候。
寧容自從那日從蓬萊口中得到那個猜測,便再也沒睡過一個好覺,她日日跑到白隱跟前問她有沒有想出主意,白隱都回答沒有。
「父親呢?你們合力都沒有想到應對之策?」寧容懷抱一絲希望問。
白隱仍是搖頭,無奈地閉了閉眼:「天帝疑心本就深重,他認定之事幾乎沒有辦法翻盤。」她將妖界送來的字條揉碎投入火中,思索道:「同樣都是懸機閣的諜者,妖界的消息能暢通無阻地傳回來,天庭那邊卻毫無頭緒,死水一般。看來你的猜測是對的,阿照與耿春確實暴露了。」
「然後呢?您打算怎麼做?」
在寧容堅持不懈的當口,蒙遠突然從外面跑進來,他腳下迅疾如飛,手中拿著一卷公文似的捲軸,闖進來氣喘吁吁地交到白隱手裡。
「夫人,殺害那四人的羽箭找到破綻了,如您所料,果然不是妖族的手筆。」
白隱忙不迭展開捲軸,裡面記錄了蒙遠調查四支羽箭的詳細過程,末尾留了蓋章之處,只須讓奕青審閱蓋印之後便能上呈魔帝。
「屬下按照您的吩咐先仔細對比了兩支羽箭的不同之處,」蒙遠邊說邊從袖中摸出兩支紅色羽箭——這兩支箭表面看起來一模一樣,但細看頗有端倪。
「這一支是從遇害農夫身上取下來的,」蒙遠舉起左手,又看著右手道,「這一支是昔日在戰場上繳獲的。」
然後將兩支箭身並在一起,騰出一隻手指著那閃著寒光的箭鏃說:「夫人看這裡。」
這種箭造型小巧,不是配合弓使用的長箭,而是安裝在弩里發射的短箭。它的箭身很細,箭鏃用最上等的寒鐵所制,其上刻有妖族的圖騰——一隻狐狸頭;尾部插著具有鮮明妖族標誌的紅色羽片,兩支箭箭尾的羽片別無二致,就連花紋都一模一樣。
「屬下一開始從箭身和箭鏃的製作材料上尋找不同,以為這種材料難以復刻,可以追根溯源,但是它們的材質一模一樣,連箭尾的羽片都是用的同一種鳥類的羽毛。」
「然後呢?」
蒙遠咽了口唾沫,把箭鏃拿到白隱眼前,讓她看個仔細:「然後屬下又觀察許久,發現這兩隻狐狸有不同之處。戰場繳獲來的這支箭鏃上,狐狸頭做工細膩,連狐狸眼上的睫毛都刻得清清楚楚,然而從農夫身上取下的這支,箭鏃的狐狸眼上卻沒有勾勒睫毛。」..
白隱將兩支箭鏃放在眼前看了又看,確實如蒙遠所說,一支狐狸眼上有睫毛,另一支沒有。有睫毛的狐狸看起來嫵媚逼真,彷彿活了一般,而沒有的那隻卻顯得很生硬,如同在強顏歡笑。
「或許是巧合?鑄造它的工匠一時偷懶或者忘了也不一定。」白隱置疑道。
「不會。」蒙遠立刻否定,「屬下去兵器庫里仔細較驗過繳獲來的這種大量羽箭,箭鏃上的狐狸頭都有睫毛,應該是出於批量的模型澆灌;而射死村民的那四支羽箭的箭鏃上卻都沒有睫毛,屬下推測,這四支箭是有人臨時做出來的。」
聽了蒙遠的解釋再去看那兩隻狐狸頭時,白隱明顯發覺有睫毛的那隻線條流暢,一氣呵成,而沒睫毛的那隻則坑坑窪窪,能看出是手工雕刻。
白隱將兩支箭丟在桌子上,沒好氣地質問他:「這麼重要的線索為什麼現在才發現?」
蒙遠急忙跪伏在地,也不為自己辯解,只是請罪:「是屬下的疏忽,耽誤了大事,請夫人責罰。」
「你是該罰,」白隱側目而視,冷聲道,「可錯已鑄成,再罰你也無濟於事。」她深嘆一口氣,直怪自己沒用,沒有及時發現這個重要線索,若能在魔帝出兵之前發覺彙報上去,這場仗也不會打起來。
蒙遠小心翼翼地問:「那這卷文書還要上呈陛下嗎?」
「殿下知道此事了嗎?」
「未曾。」然後又補充道,「不過殿下說東宮內的一切事宜都交給您處置。」
「那就先不要上呈陛下了。」白隱指揮說。
蒙遠無言認同,但一直旁聽的寧容卻不理解,忍不住問:「為何不告訴皇祖父呢?讓他看清此事的真相,於我們難道沒有好處嗎?」
「你知道你皇祖父為何不等調查出真相就非要出兵嗎?」白隱不答反問。
「不知。」
「因為被射殺的那四個人只是一根導火索,妖魔兩族多年的積怨才是開戰的根本原因。你以為你遇害的事真的不了了之了嗎?它們都在你皇祖父心裡積攢著,就等著打一仗發泄出來呢!」
寧容被駁得啞口無言,她有些迷茫:「那……那母親讓蒙遠調查羽箭,豈非毫無意義?」
「怎麼沒有意義?」白隱反問道,順手拿起了那兩支雷同的箭,吩咐蒙遠,「把汐照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