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這幅畫像必然是盡善盡美,也是無可挑剔的
琳琅睡的安穩,而徐福一夜未眠,天色將明,東方的天空泛起白光,照拂在肩頭少女白皙的臉上,長長的睫毛如同春季田野里一排排整齊的青禾,只不過睫毛是黑色的。
她粉紅的嘴唇微動,發出迷糊的囈語,聽不清說了什麼。
他就這樣看著她,這感覺很好。
如果說雲夢澤是屬於他的,現在他又擁有了一個人,或者說是一顆心。
這顆心來的這樣突然,讓他惶恐,以至於惴惴不安。
得到的驚喜與害怕失去的驚恐交織,一同在徐福心頭徘徊,分不清誰更強些,誰更弱些。
他小心抱起琳琅回到睡塌,安置好琳琅的下一刻,他看到了師父就在門外,心中不由得一驚。
門外天上的月亮還未隱去最後的蹤跡,朝陽還不夠紅艷,頭頂的蒼穹是一半灰藍,一半粉紅,一半清冷,一半溫暖,徐福的心也是一半明,一半暗。
二人站在銀白色夾雜著絲絲縷縷模糊不清的黑色的天光下。
天光如水流淌,帶著夜間的寒涼,又帶著即將到來的白晝的溫和,無聲無息降臨著,持續的降臨著。
他們說話時口中吐出白色的氣霧,剛出口就會消散。
鬼谷子微微嘆息道:「她似乎對你產生了一些特別的感情。」
他實際上已經看著他們多時了,現在才走出來,是不想打破這兩個人相處的安靜。
那很難得,他不想做一個破壞者。
「也許連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徐福還不明白師父的用意,話語中有維護琳琅的意思,是怕師父怪罪她影響了自己。
然而鬼谷子卻眉眼帶笑說道:「世間因果相承,也許有些事情註定是要留在你生命里的,倘若是勉強,一味的抗拒註定到來的事物,反而會適得其反。」
鬼谷子不介意琳琅的出現,只是在擔心,不知道徐福將如何選擇,有時候,多一種選擇,反而會增加誤入歧途的概率。
其實可以想象,兩個選擇對他而言都不好,他希望徐福坦然面對,而不是逃避。
「弟子自幼命運多舛,此事不知是福是禍,亦不想牽累他人,希望師父指點迷津。」
徐福心思正沉,不知如何是好。
「世間萬事可更替,唯有天命不可違,這件事,為師恐怕幫不了你。」
他明白徐福究竟在糾結什麼,但是他只能言盡於此了,剩下要看他自己。
其實不僅僅是這一件事需要徐福自己做出抉擇,往後的很多事都需要他自己來抉擇,作為他的師父,他不會告訴他正確答案,而是要交給他解決問題的方法。
「弟子明白,等到天明弟子就會送她離開。」徐福回答。
放棄嗎?
放棄哪裡是這般容易的事。
徐福的願望是那樣一目了然,鬼谷子可以輕易就看到。
這世間到底有多少人在與自己為敵呢?
與自己為敵,好,也不好。
如果能戰勝,固然好,如果不能戰勝,就不好。
如果沒有十拿九穩的把握,是不該與自己為敵的。
對自己不好就是與自己為敵,有兩種選擇,一種是讓自己的身體感覺不到滿足,一種是讓自己的靈魂感覺不到滿足,二選其一或者兩者都選。
同理,不與自己為敵,是恰恰相反的。
二者都有利弊,過分則陷落,不過分則中庸,然而也有人能在這兩者之間找到了通向怡然自得的途徑。
現在他的徒兒想要嘗試,他應當讓他試試。
這是徒弟自己的選擇,與師父的期望其實是背道而馳的,但師父卻在想,也許這個選擇是更好的呢?
鬼谷子微微搖頭說道:「如何選擇還是看你的心意,恰好我這裡有些話明日你代為轉達齊王。」
師父交代好事情便離去,茅屋外又剩下徐福一人,他沒有進屋,而是轉身又坐到石階上。
他心裡想,既然無法預料天命禍福,那便不與她有任何交集,如此便可萬全。
天光大亮,徐福回頭看了看屋子裡的琳琅,她正睡的香甜,在徐福看過去的時候,她竟然是吧唧吧唧了幾下嘴巴,似乎是在吃東西。
徐福不由笑了笑,心想,她大概是又是餓了,夢裡都在吃東西。
她小小的嘴巴,小小的肚皮,到底要吃多少東西才足夠呢?
他撣去身上的露水,走向柴房灶台。
不多時,睡夢中的琳琅嗅到一股誘人的飯菜香味,從夢中醒來。
她看到旁邊桌案上擺放著一屜熱氣騰騰的包子,那包子做的精雅別緻,似乎每一個褶兒都是精心修飾過一般。
還有一碟小菜,色澤青翠欲滴,讓人賞心悅目。
一稀粥,每一粒米粟都圓潤飽滿,單單是看一眼便足以讓人胃口大開。
床頭是一盆熱水,琳琅伸手試了試水溫,溫度剛剛好,洗漱完畢,她迫不及待的坐到桌案前,滿足的吃上了她早已垂涎的早餐。
這大概是琳琅平生吃的最滿意的一回餐飯,比不上她在宮中吃的山珍海味,卻足以見做飯之人的用心。
琳琅吃完依然不見徐福,心中不由挂念,也不知道那個傻瓜有沒有吃過。
她便起身去尋他,恰巧撞見徐福靜坐於外門的石凳上手持書卷,似在思索。
徐福專心致志,好像並未看到琳琅出來一般,而琳琅也未叫他,只是痴痴的看著,她看著徐福時而迷茫時而豁然開朗的樣子,眼中滿是好奇與歡喜。
她想,心裡裝著一個這樣特別的人,真好。
微風和煦,翠柳輕搖,青鳥輕盈的跳躍在房頂樹梢,樹下的那個素樸的青衫男子長發飄飄,風華正茂。
這一刻她心裡想著,如果時間能夠一直停在這一刻那就好了,但她轉念一想,覺得這是一個奢望。
她也經歷過一些事,知道願望有時只能作為願望,藏在心尖兒上,卻不能說出來。
當然,有些喜歡也不僅僅就是喜歡那般簡單而已。
「桌上的為你準備飯菜可曾吃過。」
琳琅還沉浸在幻想之中,猝不及防的被徐福這麼一問,頓時羞紅了臉,低頭盯著腳下的一塊小石子,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吃過了。」
琳琅回答,原來他早就看到自己了,一剎有些驚喜。
「好吃嗎?」徐福不無期待的問。
「好吃!」
琳琅雙手背在身後,站的筆直,眼神是迷離的,她的長裙被清風向後吹拂,女兒家的纖細曲線一覽無餘。
「昨日你都不肯說一句好話,今天怎麼這般爽快。」
徐福放下書卷站起身笑問,他本是認真的,琳琅卻覺得他極不認真。
「哼,你又取笑我!不與你說,我去收拾碗筷了。」
琳琅逃也似的轉身離開,生怕徐福看到她那映紅的臉頰。
慌亂逃跑時正是踩中了道旁剛剛綻放的一株野花,這野花花瓣的顏色正是紅的耀眼,恰如她臉頰的腮紅。
只不過這株野花的運氣不太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被一隻玲瓏小腳踩的稀巴爛。
徐福獃獃的看著她奔跑的背影,在清晨明媚的景色里,猶如奔跑在月宮雕欄玉砌之間的白兔,清純活潑。
他搖了搖頭輕輕一笑,心說,怎會這般姿態,昨日的刁蠻和倔強都去了哪裡?
似乎這兩種狀態下的琳琅都很可愛。
也許在心愛的人面前,所有的人都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也許喜歡一個人,就是要將她身上所有的好都一絲不苟的收集起來,再用這收集起來的好作為顏料,重新為她再畫一副像。
這幅畫像必然是盡善盡美,也是無可挑剔的。
沿著琳琅跑過的地方,徐福放了書卷,尋著一路的芳香來到屋子裡,他似乎是不由自主的。
徐福看著正在忙碌著收拾桌案的琳琅,認真而又仔細,這一刻的琳琅如同普通人家的女兒,像極了多年前的銀月。
如果她不是公主,如果她是銀月,那該有多好,他大概就沒有現在這般的顧慮,他說不清為什麼。
他本要上前幫手,卻還記得有事要說,向前走了兩步停下。
「公主。」
徐福叫了一聲,琳琅似乎沒有聽到,他又喚:「琳琅。」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不叫公主,而叫她的名字。
琳琅這才扭過頭朝著他甜甜的笑了。
「怎麼了,我馬上就要收拾好了。」
她還以為徐福是在催促,加快了動作,卻是笨手笨腳,碟碗碰撞的叮叮噹噹。
「你是該收拾收拾準備離開了。」
徐福輕描淡寫的說,內心卻是驚濤駭浪狂風驟雨席捲一般,這句話說的生硬不留餘地,語氣似乎也相較於平時更重,原本蹲在窗扉嬉戲的兩隻青鳥似乎被這聲音驚嚇,撲棱著翅膀各自飛走了。
琳琅錯愕,一時愣在原地,她不知徐福是何用意。
她方才還在幻想以後的畫面,而此刻徐福卻叫她離開,頓時心緒一落千丈。
她想過離別,只是沒有想過離別來的這樣快。
她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委屈,比昨日迷路在深山老林更加委屈,頓時眼中噙了一股熱氣。
這個時候她希望徐福能夠說一句柔軟的話來安慰她,然而徐福並未如她所願。
所以,她感到更加難過。
琳琅的失落和委屈徐福看在眼裡,他嘆息了一聲說:「你該去找你的父王,想必他現在同樣在擔憂你的安危。」
琳琅愣了一愣,心頭酸楚更甚,但是她沒有表現出來,她也有她的驕傲。
彷彿就是從昨日開始,她覺得自己應該堅強一些。
喜歡一個人,就該堅強一些。
突然琳琅想到了什麼,一瞬間又不復方才的失落,她說:「嗯,我是要去找父王的。」
琳琅情緒變化如此之快讓徐福感到不安,他不知琳琅又打了怎樣的主意,但眼下好在可以將她送離。
那麼,就讓她離開吧。
就像是很喜歡的一件東西,可是這件東西不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就不該有非分之想,況且這非分之想已經讓他開始質疑自己的道心。
此時他再看天穹,已與昨日不同,半空中飄著許多塵囂,所以風看起來也有些渾濁,而那昨夜照亮了整個人間的月亮也徹底消失不見了。
山中林木遮天蔽日,此間地勢起伏不定,若是在山中尋找一個人,那無異於大海撈針。
鬼谷子早年間便馴化了一種山中奇鳥,此鳥通體遍生翠羽,因此得名青鳥。
青鳥迅捷,經過馴化便充當了鬼谷子監測周圍環境,替人引路識途的好幫手。
搜尋齊王衛隊的青鳥已經飛回,青鳥落在徐福的肩頭時,徐福便已得知齊王衛隊困於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