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裡裝著多人的夢
「弟子不怕,弟子定會摒棄凡心潛心修道,長伴師父左右。」
說這話時,徐福是深思熟慮過的,也許有人覺得孤獨很可怕,但在他看來,孤獨最好,一個人,不得到,就不失去。
鬼谷子點頭說:「你既有心,為師便如你所願,授你修真悟道之法。」
徐福恭敬的說:「弟子謹聽。」
鬼谷子繼續說道:「修真養性,服食導引,卻病延年,是鬼谷術中最易也是最難,你需記住,一件簡單的事情做到極致便能得到出乎意料的結果。」
鬼谷子看了看窗外,天色不知不覺間已然暗淡,酒也飲盡,便揮了揮手說:「今日就到這裡吧,你且在此間安歇。」
徐福點頭稱是,鬼谷子起身離開。
徐福走出門外,他注視著眼前的一切,感受著曾經鬼谷門生在此留下的痕迹,他的靈魂也在這一剎那接受了重生一般的洗禮。
從前他只是一個寄人籬下普通人,現在同樣寄人籬下,但他卻似乎感覺到自己已經脫胎換骨。
從這一天起他便成為了這雲夢澤的僅有的弟子,這時候他還不知道這最後一個弟子的身份意味著什麼。
他只覺得一切都很好。
天上皓月皎潔,映照的那些一草一木都是那般清晰。
從前的他是不曾覺得這些草木美好,甚至都不曾仔細留意,他和徐婆婆無時無刻不在為生計發愁,而此刻他突然有了一處真正屬於自己棲身之所,目之所及,萬般皆好。
不僅僅是因為這些,更重要的是這似乎是改變他命運的一天,他進入了多少人夢寐以求心馳神往的地方。
他因得到了別人的驕傲而也感到驕傲。
這一夜他頂著睏倦在雲夢澤漆黑的夜裡站了很久,沒有想太多的東西,只是想感受這裡的一切,從此,他便要與它們朝夕相處,相依為命。
能留在他身邊的東西不多,所以他對眼前的一切倍加珍惜。
第二天天色尚早他便起了,因為他還惦念著師父傳授課業,昨日鬼谷子言語戛然而止也讓他十分疑惑,明明師父是想再說些什麼的,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又閉口不言。
這是徐福在雲夢澤中的第一天,也許是一路太過疲憊,突然到來的安穩生活讓他不再擔心飢餓和寒冷,他昨夜睡得安穩,竟然連一個夢都沒有做。
拂曉之時睜開眼睛時,窗外的陽光灑落在他的床榻之前,地上的拂塵在那一縷陽光中懸浮著緩緩落到地面,恰如他的心緩緩落地。
昨日被師父引導著,被眼前的新奇吸引著,只剩下驚詫茫然,他面對師父時甚至是手足無措的,夜間雖然有心感受,卻不免倦怠,而現在自己經歷充沛,又是一天最好的時光。
四下是樸實無華的泥土牆壁,一切陌生遁去無蹤,反倒他像是在此處生活了無數年一般,彷彿他已是無數次從這張墊著柔軟蓬鬆乾草的床榻上醒來一般,沒有拘束自由自在,心頭的歡呼雀躍也如同昨日看到的那群青鳥一般飛了起來。
他是變了一個人的,他意氣風發,雖然身上看不出意氣風發的樣子,但內心深處已經生出意氣風發的精神。
他推開門,陽光並不吝嗇,傾瀉一般湧進這座小茅屋裡,他眯著眼看到整個雲夢澤。
溪流從遠方蜿蜒而來,流水聲潺潺叮咚,他又抬起頭想要看一看雲夢澤的太陽,卻看到一團雪白棉花一樣的雲彩鑲著金色的邊安靜的停留在頭頂的半空中。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這裡會叫做雲夢澤,雲字打頭,是因為雲夢澤上空總是聚攏著一團雲彩,似乎永不消散一般,他們翻滾如江河之水,變幻無常,卻總是潔白純凈,沒有任何雜質。
他嗅到了陽光的香味,是一種清甜明朗類似於鍋巴的的香甜氣息。
雲朵似乎也有香味,那是一種淡雅露水花一樣的香味。
就連茅屋屋頂鋪著的長著潮濕青苔的茅草也有香味,是青草一般的酸苦。
與這些一樣具有香味而且相對比較濃烈的是腳下的土地,是一種腥澀的香味,這種香味最為特別,也最為複雜,似乎夾雜很多味道。
這就是雲夢澤,平凡而又不平凡。
大概是這裡裝著很多人的夢,大概是這些人的夢多姿多彩,這些夢凝聚在此年深日久,因而有了不同的滋味。
他匆匆洗漱完便去拜會師父,鬼谷子早已在侯著他,著實令他有些錯愕,他以為自己起的夠早,想著初來,莫要失了禮數才好,但還是晚了一步。
「師父。」
徐福還未做好問安的準備,慌慌張張喚了一聲。
「徒兒。」
鬼谷子笑著回應,今日的師父更像一個師父了。
徐福摸了摸後腦勺尷尬至極,站在門外不知該做什麼。
「進來。」鬼谷子說。
徐福輕輕的邁過門檻,在鬼谷子的指示下於榻前跪坐。
「此間只你我二人,你我師徒,不必過於拘束。」
鬼谷子似乎看出徐福有些緊張,便安慰他說道。
話雖如此,徐福依然不敢怠慢了師徒之禮回答說:「弟子不敢。」
見他依然拘謹,鬼谷子也不再強求。
「待今日晨講完畢,另外一間草廬柴房中有生火做飯的炊具,你盡可使用。」
徐福點頭稱是。
「今日起,授你修真養性之法,爾須認真領會,不可懈怠。」
「弟子不敢懈怠。」
徐福坐直身子,認真回答道。
「鬼谷術中修真養性有陰符七術可供參考,其中奧妙還需你自己多加領會。」
「是,師父。」
此時徐福全神貫注,希望能夠記住師父所說的每一個字,儘管現在師父並沒有說一些過於深奧的話題。
然而對於他來說,這是一個選擇的開始,就像是點燃一盞燈,必然這盞燈要發出光明才是,至於燭火能燃起多大,是在於自己有多努力。
這努力也有不同,不僅僅是努力學習,還有努力學做一個徒弟。
鬼谷子端坐於案塌前,聚精會神的盯著眼前這個少年,心中思緒萬千。
這個少年的到來不僅僅打破了雲夢澤的寧靜,更打破了他心裡的寧靜,如一陣風來,必會使湖水蕩漾,使叢林里靜鳥四起,使沙石滾動,使心中的塵土洋洋洒洒揮散於蒼穹宇宙之間。
只是這少年不是他想象當中的模樣。
他想象當中這個少年應該凌厲一些的,他也需要少年凌厲一些,至少要有幾分他的師兄們那般的顏色。
和風細雨是無法讓人敬畏的,他應該像冬日裡的颶風,讓天地為之變色,天下人的眼睛里才會真正的看到他,然後敬畏他,再然後是服從他,膜拜他,信仰他。
鬼谷的存在,便是為了這些。
然而,從少年的臉上他看不出任何欲求,這是好,也是不好。
少年是有欲求的,求長生,這欲求幾乎等同於沒有欲求。
當然,這欲求也可以說是天底下最大的欲求。
他一時還分辨不出,這個少年究竟是哪一種。
少年天真無邪,就像是沒有波紋的水,就像是一縷溫暖的陽光,也許他還有一些不經意間表現出的情緒,例如眼神,例如呼吸,但這情緒也是三月暖風過境一般,既柔和綿軟,也有氣無力。
少年的眼神是帶著迫切的求知慾的,可他的呼吸又是平穩的。
鬼谷子此時此刻無法斷定這是一個怎樣秉性的少年,於是他問:「倘若你有朝一日得成大道,會做些什麼?」
徐福抬頭,懵懂的看著鬼谷子,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霧氣之後,是他本質里的樸素和天真,當然,其中更多的是愚昧無知。
他的眼睛很乾凈,以至於從中卻找不出任何多餘的內容,那是一方未經開墾的土地,生著些天然的雜草,樹木,開著些天然的野花,散發著天然的氣息,說不上好,但也絕不是不好。
少年的反應讓鬼谷子喜憂參半,喜的是他單純如白帛,溫和如暖陽,憂的是他雖不蠢笨,也並不聰明,他先天的缺陷恐怕不能通過後天來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