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宋五叔
聽阿母說過兩日姨母一家會來,正好能見上一面。
姨母龔盈嫁得遠,逢年過節才有機會團聚,宋瑜對她雖不大熟悉,但印象一直很好。姨母是個和藹親切的人,還有一個同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兒,名叫林霜。宋瑜對她性格不大了解,但似乎很容易害羞,有一回宋瑜同她對視,尚未來得及說什麼她便匆忙移開目光,紅透了一張臉。
今次宋瑜回家省親,大半家眷都前來恭賀探看,或是說些經驗之談,或是詢問她婚後事。
宋瑜被問得招架不住,頻頻往霍川那邊看。他似乎察覺到宋瑜的窘迫,伸手自然而然地握住她小手,對三姑六婆耐心道:「三妹身體不適,多謝諸位關懷,我先帶她下去休息,失陪。」
說著當真就這麼將人帶走了,眼瞅著他要撞到屏風上去,宋瑜連忙出言提醒。
一出內室,兩人立場瞬間轉換,宋瑜索性反握住他,輕車熟路地將人帶往後院的涼亭中。
涼風吹拂鬢角,帶來淡淡荷香。涼亭建在一座假山之上,站在此處可以俯瞰闔府風光,底下是一方池塘,稀稀疏疏躺著幾朵綻放荷花。魚兒靈活地游過,激起層層漣漪,轉瞬消失不見。
丫鬟識趣地在亭子底下等候,不去打擾二人的好時光。
宋瑜鬆開霍川,手肘撐在欄杆上眺望遠處,同他徐徐敘述:「我幼時最怕的便是面對一群親戚,那時小,又一個人習慣了,忽地蹦出這麼多人,我一個都沒記住。」說著自己傻乎乎地笑出聲來,恬淡馨香縈繞在她身上,「方才多謝你替我解圍,否則我真說不下去了。」
決定要待他好之後,宋瑜發現輕易便能對他敞開心扉。積鬱在心頭許久的東西,都能說給他聽,反正他也不發表意見,是個很好的傾述對象。
霍川抬手在她臉上狠擰了一下,口吻嚴厲,「不必對我說謝。」
她訥訥地哦一聲,摸著被捏疼的地方抿了抿唇,同他打商量,「你能不能別捏我?我覺得自己的臉近來變大不少。」
霍川沉沉低笑,「已經夠丑了,不在乎更丑一點。」
這叫什麼話!宋瑜氣鼓鼓地瞪著他,沒有姑娘家願意被人說丑的,偏偏他屢教不改。宋瑜恨不得上前撓他的臉,可惜沒這個膽子,默默地別開頭義正言辭,「我很好看,一點也不醜。你再這麼說我要生氣了。」
霍川眉梢微揚,不置可否。
此話又勾起宋瑜的傷心事,她頗為苦惱地嘆了口氣,「正是因為太好看了,其他小姑娘都不不到哪去。
霍川終究沒忍住嗤笑一聲,看,只是會折騰自己而已。」
彼時她多麼渴望有個能說話的朋友,可是大家逐漸疏遠她,直到再無交集。宋瑜很困惑,她至今都想不明白,究竟她哪裡做得不對?
身旁消沉的情緒過於明顯,霍川想忽視都不能,他頓了頓,「三妹知道我在侯府過的日子嗎?」
這是他第一次坦言提起往事,宋瑜頓時忘了傷悲,下意識點頭,少頃捏起他袖口小聲道:「你若是不想說可以不說……」
聲音太小,也不知霍川聽到沒有。他一隻手臂閑適地撐在欄杆上,微微俯□子,聲音更加貼近宋瑜,「我剛入府時七歲,事事稀奇,處處稀罕。原本真將那裡當做日後的家,後來才知多可笑。」
他的聲音里夾雜著風聲,帶來濕潤的潮氣,更有陣陣荷花香味。
「我不能在外人面前露面,更不能有所表現。」霍川深不見底的眸子中彷彿承載滿園風光,靜靜地有溪水流淌,「一回我說了不該說的話,尚未逃脫便得了教訓,三九天的池塘寒冷徹骨,險些要了我的命。」
宋瑜盯著底下的池水,彷彿能感受他話里內容。他總是這樣輕描淡寫地述說,其實真相一定更加叫人絕望。
耳畔是他低沉嗓音,宋瑜眼裡濕漉漉的,她抬手拭了拭,「那我比你幸福多了,我從沒被這麼欺負過。」
霍川撐著下頷,偏頭轉向她的方向。
只聽宋瑜吸了吸鼻子,語氣更加堅定,「不過你放心,日後有我在,定不再讓你受欺負。」
霍川微怔,「為何?」
宋瑜大膽地抱住他的腰側,小腦袋埋入他的胸膛,悶悶的聲音從底下傳來,「因為我們是夫妻,榮辱與共。我要保護你,待你好。」
她分明比自己弱小纖細,還大言不慚地說這些話,霍川應該嘲笑她的,不知為何心底一片潮濕,軟得一塌糊塗。心裡頭全被她的聲音填滿了,是她溫柔的力量,霍川抬手將她摟得緊了些,埋首在她濃密烏髮中,「這是你說的,三妹要記得這句話。」
宋瑜點點頭,她向來說到做到,況且這不是一時衝動。好在腦瓜子轉得快,很快想起來交換條件,「那你日後也不能再欺負我。」
霍川翹起唇角,「好,我不在外頭欺負你。」
宋瑜想了想似乎沒什麼不對,小心眼兒地勾起他的小拇指,擅自蓋了個章,「說話算數。」
不在外頭欺負,也就是說可以在屋裡隨意欺負,反正霍川只對屋裡欺負有興趣,這條件他一點不吃虧。
宋瑜全然不知他的算盤,還沾沾自喜覺得自己分外聰明。時間臨近晌午,是該聚在一起吃飯了,是以她領著霍川回到正堂,步子鬆快許多。
*
行將走到廊廡下,便見有一人遲遲才來。
此人坐在輪椅之中,由僕從推送緩緩行到堂屋門口。他身穿絳紫雲紋衣袍,三十上下,形容略微消瘦,模樣與宋鄴有幾分相似。
宋瑜目露驚喜,鬆開霍川三兩步上前,親昵地喚了聲」。
方才還說要對他好呢,轉眼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難怪霍川臉色不好。
被稱的人名喚宋郇,起初宋瑜送給謝昌的筆硯,便是從他那裡得來的。這不相處,可是宋瑜卻不以為然。
宋瑜從小就喜歡這位叔父,時便到他府上小坐一番。宋郇也不嫌她煩,每次都很耐心地招待。
從宋瑜有印象時起便是坐在輪椅上的,他雙腿不能行走,似乎是早年一場意外所致。
今日家中可謂熱鬧,宋瑜歡喜地問:何時想起過來了?」
上回她出家宋郇沒能前往,腿傷發作不能見人,以至於錯過了小侄女的婚事。
宋郇抬眸往她身後睇去一眼,笑了笑收回目光,「小侄女出嫁我沒能前往,如今你回來,自然要過來見一面。」
宋瑜彎起眸子,本想走到身後為他推送輪椅,手還沒觸到椅背,便聽身後一聲「三妹」。她恍然驚醒,驀地收回手去,朝宋郇一笑:「我聽阿耶說了,當腿傷複發,根本沒法前來。我一點也沒怪你,因讓人送來賀禮,證明你心裡是記得我的。」
說罷退到身後,將霍川帶到他跟前,,這是我的夫君霍成淮。」
說罷笑眯眯地向霍川介紹,「這是。」
對方身份是長輩,但年紀卻沒差多少。霍川面無表情地揖禮,聲音平淡,「成淮見。」
這是宋郇第一次見他模樣,原本小侄女要嫁給謝家郎君。他見過謝昌幾面,委實沒話說,誰想中途出了變故,多年姻緣一朝生變。他細細打量霍川,面不改色對上他空洞黯淡的雙目,「常聽大兄說起你,今日總算見得上面,到屋裡一聚吧。」
關於霍川的情況,他多少有些耳聞,因兩人從未相處過,是以他不好予以置評。不過看宋瑜似乎很喜歡他,那再好不過。
屋裡泰半人物已經落座,男女各分一桌。宋瑜身旁就是龔夫人,接著是嬸母姨母,她一眼望去沒幾個熟人。同眾人一一打過招呼,便默默地低頭吃自己的。
然而這場家宴的主角便是她,無論如何是躲不過的,不時有人詢問她成親后如何,夫妻關係如何,婆媳關係如何,有無身孕云云。宋瑜不免覺得好笑,她才成親不滿一個月,哪有那麼快的速度?
轉念一想都是在關心她,況且是長輩,她便默默地忍了回去。
龔夫人同眾人擺了擺手,「三妹初為人婦不久,問得露骨免不了害羞。今日就此作罷了,忙碌一早大都餓了,不如先用飯。」
這才堵住了悠悠眾口,宋瑜感激地覷向龔夫人,被她狠狠剜了一眼。
*
屏風對面隱隱傳來杯盞碰擊聲,宋瑜往那處望去,不由自主地擔心起霍川來。
他是碰不得酒的,最多兩杯便神志不清,宋瑜領教過不止一回。她想過去勸說,但又不合禮數,支起下頷苦惱地蹙起眉頭。
阿耶最為嗜酒,兩人湊在一塊定會喝得昏天暗地,少不了要拉霍川作陪。他那點酒量,哪夠那兩人折騰的?
宋瑜的擔心果然不是多餘,今日霍川與宋郇初見,推拒不得,尚未開席便被灌了兩杯紹興酒。他頭疼地捏了捏眉心,面前杯盞很快被斟滿,身旁宋鄴興緻高漲:「來,成淮,今日你要好好陪我喝幾杯!」
飯桌上不勝酒力,說出去簡直奇恥大辱。況且是岳丈相邀,沒有理由拒絕。
宋鄴舉著杯子在他跟前,霍川在杯沿下微一碰,一飲而盡。
對面是宋琛鄙夷的目光,這酒量也著實太差了點……他夾了幾顆花生米送入口中,偏頭朝身後僕從低語兩句,對方應是退開。
不多時那僕從轉到女眷這桌,借著添茶的功夫同宋瑜說了句話,沒引起任何人注意。宋瑜手下動作微頓,就知道不該放任不管,否則一會兒出事了真箇丟人。
待那僕從悄然離去,宋瑜焦慮不寧地坐在原處,捧著肚子朝龔夫人耳語。
龔夫人奇怪地覷她一眼,「三妹確定?」
宋瑜戚戚頷首,配上一張煞白的小臉確實可信。龔夫人旋即鬆口,「快去收拾,叫個丫鬟陪著。」
宋瑜得以離席,緩慢地踱出內室。
在場的諸位的女人,大約能猜到幾分,是以掩唇沒有詢問。直到宋瑜出來正堂,倚靠著廊柱垂眸,對一旁丫鬟道:「等一等。」
*
另一桌觥籌交錯,推杯換盞,興緻正濃。
僕從上前對宋鄴道:「三女郎身子不適,提前回去了。」
聞言宋鄴放下茶盞,擰起眉頭正色,「可否請了郎中?」
僕從又道:「聽聞並無大礙,女郎目下已經回重山院歇息去了。」
他話音將落,另一邊霍川便撐著圓桌起身,他喚來陳管事領路,同眾人請辭,「我去看一看,失陪之處,請岳丈見諒。」
新婚的小兩口,如何膩歪都不為過。宋鄴很是通情達理,當即揮了揮手示意他下去,「去吧,順道替我問一問三妹情況如何,若是嚴重切莫忘記請郎中。」
霍川頷首道是,緩步走出正堂。
他喝得不少,目下腳步有些虛乏,頭腦沉甸甸地難受,被外頭涼風一吹清醒不少。
宋瑜就在不遠處的廊廡下,見他出來彎目一笑,上前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你總算出來了,我還當你醉倒在裡面了呢。」
霍川沒有放鬆,她身體不適,不敢再壓著她,是以勉力穩定腳步。「你身子可否好些了?」
宋瑜誠實地搖一搖頭,「我沒事,方才是騙他們的。」
拿自己的身體隨意玩笑,霍川蹙眉很是不滿。然而走了兩步,大半重量都疊加在她身上,才恍然頓悟。她是為了替自己解圍,才特意說謊?
思及此,霍川抵住她的額頭,灼熱呼吸噴洒在她頰畔,「三妹。」
宋瑜走得很吃力,她哪裡扛得動他的重量,幾乎都要被他壓垮了。奈何重山院還有很遠,她不得不咬牙堅持,「嗯?」
霍川靜了許久,才低聲呢喃:「我很高興……」
宋瑜腳步一滯,偏頭恰好迎上他雙眸,兩人之間挨得極近,睫毛掃在臉上痒痒的分外酥麻。她偏頭故意問:「為什麼?」
他估計是醉得嚴重,擱在平常決計不會說出這種話來,宋瑜抿起唇角,一時間十分想逗弄他。原來他神志不清的時候這樣可半響霍川沒出聲,她低頭看去,下頷緊緊繃著,分明還有神智,只是不想開口罷了。
果真不能希冀霍川太多,哪怕他醉酒也驕傲得很,宋瑜不滿地癟癟嘴,將他送回屋中。
平日里少言寡語的人,這個時候話總是特別多。宋瑜納悶地給他擦拭額頭細汗,丫鬟在煮醒酒湯,稍後便送來。
宋瑜以往怎麼沒發覺,他不設防備時很好欺負。特意貼在他唇邊偷聽他說話,可惜隻言片語,斷斷續續聽不清楚。
她笑著捏了捏霍川臉龐,「你說,當時為何非要娶我?」
這是宋瑜心裡頭一直困惑的事,兩人當初根本沒有交集,更沒說過幾回話,何故他就非自己不可?宋瑜好幾次想問出口,礙於懼怕他威嚴,每回都囫瘩咽了回去。
目下霍川神智恍惚,勾起了她的小心思,這才脫口而出。
霍川抬手覆在額上,眉頭蹙起不大舒服,卻還是聽話地如實相告:「膽小怕事,很好掌控……」
起初宋瑜沒聽清,低下頭去便聽到這麼八個字,頓時不滿地撅起嘴。這叫什麼答案?他在養寵物不成?
她不依不饒又問:「現在呢,你對我是何感覺?」
霍川只覺得頭頂有一隻嘈雜的雀鳥,想趕走它卻無能為力。朦朧中彷彿聽到宋瑜的聲音,她問了什麼?霍川思量許久,緩緩吐出一個字。
宋瑜臉色驀然通紅,驚慌失措地離開床頭,捧著燒紅的臉頰愣愣將他覷著。
恰好丫鬟端著醒酒湯進屋,險些被她撞上,「姑娘當心!」
宋瑜退開半步,從丫鬟手裡接過青釉瓷碗,重新回去喂他喝下。霍川濃密的睫毛覆在眼瞼下,宋瑜禁不住分神端詳他模樣,連自己看呆了都不自知。
酒醒之後,霍川概不承認自己說過那樣的話。神色淡淡,無波無瀾,「三妹聽錯了。」
宋瑜故意哼一聲,「分明沒聽錯!」
她一字一句地將霍川的話複述了遍,關於她「膽小怕事,很好掌控」這個霍川沒否認,事實確實如此。然而下一句,他抬手將宋瑜撈到跟前,貼在她耳邊愉悅地笑了笑,「真的聽錯了,我還說了另外一句。」
說著,在宋瑜怔忡之際,他啟唇:「是我的孩子萬不能耽誤,想起妹妹家的姑娘至今待字閨中,忍不住為兩人牽線搭橋。
摸清來龍去脈,宋瑜悄悄抬頭打量對面姑娘。她想必也知道其中緣由,頭深深地埋著不肯抬起,兩個小拳頭緊緊地捏著放在膝上。
宋瑜跟謝昌訂過親,林霜想必清楚此事。雖然已經是過去的事,但多少有些尷尬。
宋瑜別開視線,若她真能跟謝昌湊成一對,不失為一樁好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