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的告白
公元754年正月,天元十三載,御史返京。
這宋御史到了錢塘,金陵府尹一案處理得甚是漂亮,楊緒被革了官職,那犯事兒的小舅子也在金陵斬首,百姓夾道相送。
若不是下了小雨,只怕人還要多。
城門口的馬上,趙謹言披著蓑衣,遠遠望著煙雨蒙蒙中那個碧色的影,居然是盈姝。
她今日撐了一把碧漆紙傘,往城門口過來,如春日的第一抹綠,融了世間的冬。
城門口的城防營士兵,也都倚在馬上看著佳人漸近,吹起了哨子。
有膽子大的,趁著御史的轎子還沒起,驅馬上前道:「哪家女郎,所尋何人?」
傘揚起,露出一張芙蓉媚面,那士兵痴在那兒,女郎輕聲道:「長安裴家大郎裴知節,可能替我喚來?」
士兵吞了口唾沫,不舍的再看了一眼盈姝,心道人生的好看真佔便宜,一個接一個的尋他,才朝那邊喚道:「裴兄,又有女郎尋你呢!」
這下好了,所有人都朝盈姝望來,神色各異,無不貪婪。
盈姝放低了傘,擋住了那些打量的目光。
聽了馬蹄聲,仰頭,裴知節已經下了馬,拉了她到城牆邊。
「下著雨,你怎麼來了?」語氣有些責怪緊張。
「表哥啟程,該來送的。」
「你不願同我去長安,又何須相送?」裴知節埋怨道。
「表哥怪我?」
「有什麼怪的,我拿你沒辦法。只是,我今日這樣走了,他日你若來長安記得來尋我。」裴知節認真道。
「若有那日,必然上府中拜會姨母。」
裴知節笑道:「那便好。」
城門口,一群士兵看著不遠處的兩人都有些妒忌。
趙謹言身旁一個士兵酸道:「這姓裴的可真討姑娘喜歡!昨晚來一個,今早又來一個!」
見趙謹言不理他,也知道趙謹言眼高於頂。
遂旁邊的士兵小聲攀談起來:「其實要我說,這麼貌美的小娘子跟了他還不如跟我呢!」
「得了吧你,眼熱啊?又不是什麼良家女子,回了長安,崇仁坊外十兩銀子一堆!包你早上起不來!」
「有這貨色的?」
「只要有錢什麼貨色沒有,就這個小娘子,頂破天兩百兩任你處置!」
兩人正待大笑,不料一個拳頭砸到臉上,直直從馬上跌下來,摔了個狗啃泥。
「個狗r的,是誰?」
正待爬起來,背上一陣巨痛,一直腳直透過脊背壓到心坎上,一口血噴出來,歪頭一看,趙謹言冷著一張臉正睥睨著他,頓時,氣兒就順不過來了,只暗道何時惹了這尊大佛。
一旁另一個人忙跪下來求情,「趙大人,可饒命啊!再使點勁他可就沒命了!」
趙謹言看了盈姝那邊,抿著唇,不答話,腳下不松。
那人忙道:「是我等嘴臭,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我們該死,請您大人有大量,放過這一次,我們再不敢了。」
地上那人覺得後背一松,氣終於喘勻了,才哆哆嗦嗦爬起來,「謝過大人饒我一命。」
「日後管好自己的嘴和眼睛,下次可不會輕易這樣算了。滾!」聲線一如既往冷著。
「是,是。」
地上兩人聽了,才得了赦,一身泥濘爬起來,扶著躲遠了。
盈姝遠遠看著,看他將人踩進泥里,只覺趙謹言果真是虛有其表,仗勢欺人!他以為他出身名門就可以把普通人踩在腳下了嗎?難道他以為普通人的生活、尊嚴、愛情都是不值得尊重的嗎?
宋御史的轎子已經抬起來,眾人將要出城門,趙謹言落到最後面。
長安離此幾千公里,此一別,或許再也不見了!
他騎馬過來,下了馬。
「陳娘子,此一別,山高水闊,你好自珍重!」
「勿勞趙夫子掛心!」
他點點頭,心中鬱結,調轉馬頭,猛的一揚鞭,馬兒吃痛,越過人群,出了城門!
宋御史掀起帘子,「剛剛是誰跑前面去了?」
裴知節看著前方縱馬而去的身影,笑道:「還能有誰?趙家大郎啊!」
「這個趙謹言啊,怎的這般失態!」
宋安看了一眼裴知節,笑道:「聽說後面小轎里的是你新得的愛姬?怎麼,走出來了?」
「宋叔說笑,怪我沒有謹言慎行。惹了一個花樓的姑娘,她以死相協,非要跟著我去長安,我不願害人性命,所以只得帶上了!」
「你呀你呀,就是心軟!」
「不過,我記得你那個表妹,叫陳什麼的,可是國色天香。怎麼,就這樣算了?」
「宋叔別笑我了,襄王有心,神女無夢啊!」
宋安想到那日燈會的情景,如此絕色佳人,實在是可惜。
「唉,既如此,有緣無分。不過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你也想開些。」
「多些宋叔關心。」
「哈哈哈…」
隊伍蜿蜒北上,趙謹言縱馬狂奔,冷雨濕了全身。
他如何也想不明白一個陳盈姝,只不過是一個錢塘知縣的女兒,得了他的愛就該感恩戴德了,可她竟然還如此厭惡他!她何德何能?
而他趙謹言又為何如此自輕自賤,竟然真的上了勾,趙謹言想的太出神,鬆了韁繩,從馬上跌下來,春雨有些冷,他心中卻火熱!
他站在道上,雨水讓錦袍上的深色慢慢暈開,他想難道他就要這樣走了嗎?
再也不見這個小女子?或許,他可以降下身段,忽略她那些小手段和心機,接納她,至於長安那邊,他自信自己選擇了,總能擺平,不會走趙雲昭的老路!
他翻身上馬,調轉馬頭,縱馬狂奔。
錢塘大街上,冬日的天空陰沉沉的,宛如將夜。
盈姝立在城門良久,隊伍已經連影兒也看不見了。
她說不上來自己是捨不得什麼?裴知節?應當是吧!
「娘子,趕緊回吧!這雨看著就要下大了。」
一旁綺紅提醒她,盈姝才發現街上人大都散了,錢塘大街難得這般清凈。
「你瞧,他們走了,整個錢塘又安靜下來。」
盈姝的臉上沒有半點喜色,人一生要經歷多少人來人往呢!
一聲驚雷,天徹底暗下來,天邊電光閃閃,雨傾盆而來。盈姝那把小碧紙傘,哪裡擋得了這麼大的雨,只得躲在酒樓檐下等著,讓綺紅回去喚馬車來。
街上無人,酒樓見沒了客人也關了大門擋住這稀奇的寒風,盈姝裹緊了斗篷,哈了口氣。.
恍惚間聽到有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遠,最後停在她面前,她才後知後覺望去,整個人嚇得往後退去,來人披著蓑衣,一身風雨寒氣,半身泥濘,細看下竟是趙謹言。
趙謹言駕馬往陳府去,經過酒樓時恍惚看見她,又退回來,這個在屋檐下被雨淋得瑟瑟索索的人,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女郎是誰,只覺得緣分使然,他竟然就這樣找到了她。
趙謹言翻身下馬,幾步跨到盈姝面前,急道:「陳娘子,我實在沒有辦法撐下去了,就這樣回長安對我來說是一種折磨。」
見她愣在那裡,他鼓起勇氣繼續道:「儘管我的理智阻撓著我,你卑微的出身和我身份的懸殊也令我遲疑不決,但我願意把這一切統統拋開,請你終結我的痛苦。」
陳盈姝被他一通夾槍帶棒的話搞得暈頭轉向。
「趙夫子,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趙謹言咽了口唾沫,頓了頓,才道:「我心悅你。」
盈姝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梗在喉嚨卻怎樣也咽不下去。他的神色不似作偽,卻莫名讓她憤怒!
「我感激你的掙扎,也很抱歉引起你的痛苦,但,我完全是無心的。」
水滴從屋檐落下來,打在趙謹言身上,他覺得全身發冷。
「這就是你的回答?」
陳盈姝冷冷道:「是的。」
「你是在嘲笑我嗎?」
「沒有。」
「那,你是在拒絕我?」
陳盈姝看著趙謹言的眼睛,答到:「是。並且我確信,你的自以為是,你的高高在上,你對我家族的不屑,都會幫你克服你所謂的痛苦。」
「我能問問,為什麼我要遭受這麼殘忍的拒絕?」
「那麼我能否問問,為什麼你說喜歡我是違背了你的理智?」
「對不起,是我無禮了,但是……」
「就算是我殘忍了吧!但這並不是我拒絕你唯一的理由。」
「還有什麼理由?」
這一刻,盈姝的憤怒克服了恐懼,她怒吼道:「一個毀了我姐姐幸福的人,怎麼會打動我的心去愛他呢?你能否認你拆散了一對相愛的戀人嗎?讓你的弟弟被人罵朝三暮四,讓我的姐姐被所有人嘲笑是奢望空想。我想,就是因為你那可笑的階級觀念吧?」
盈姝眸中滿是失望和厭惡,趙謹言從未覺得一個人的眼神如此傷人。
他走近些,看得更清晰了,也更難過。
「對不起,我無意使你姐姐難堪。是有跡象表明!」
「什麼?」
「你姐姐和雲昭的婚事明顯是為了謀取利益的!」
盈姝怒道:「我的姐姐給你那種印象?」
「不,你姐姐沒有。然而你的家人…」
「你覺得他們想攀高枝?」
「不,比那更甚!」
「什麼意思?」
「你妹妹推姐姐落水,你的家人故意不來接賴在趙家,你的姑父貪錢罔顧性命,你妹妹甚至在大街上當街朝人投懷送抱…這麼多有失身份的事,甚至,我嚴重懷疑你姐想嫁給雲昭也不過是為了趙家的權勢!」
盈姝後退了幾步,靠在廊下,冷笑幾聲,問道:「那裴知節的事呢?你對他的所作所為,又有什麼新的借口?」
「裴知節?你對他倒是一如既往的關心。」
「因為他告訴了我他的悲慘遭遇!」
「哦?那他確實太悲慘了。」
「你毀了他,他的愛情,他的仕途。現在還在譏諷他?」
「你就是這樣看我的?」
「不然呢?你本來就是這樣的一個小人。」
趙謹言看著盈姝,她和他交流的機會太少,仔細想起來也不過幾次,但她的語氣難得的刻薄,她相信裴知節說的每一句話,卻不信他趙謹言說的一個字,他已滿是傷痕,感覺不到痛了。
趙謹言笑道:「好吧!究其原因,只怪我太老實,把以前一誤再誤,遲疑不決的原因說了出來,傷害了你的自尊心。否則你此刻就不會計較我得罪你的這些地方了,難道你會指望我對你那些微賤又勢力,毫不知廉恥的家人姻親而歡欣鼓舞嗎?」
他對陳家人了如指掌,直把盈姝一直不願提起的苦楚擺到明面上來剖給她看,還不忘鞭笞踐踏一番。
盈姝後退幾步,雨水淋了一身,他上前拉她。
盈姝甩開他,兩人被雨水澆了個透。
盈姝慘笑道:「對嘛,這才是你趙狀元會說出來的話。畢竟你是個虛有其表,徒有虛名,十足眼高於頂,狂妄自大,自私自利,只會踐踏他人的偽君子!我告訴你,我永永遠遠都不會喜歡你!」
趙謹言只覺頭重腳輕,心中空空,眼前滿是雨水,悵然道:「既如此,是趙某打擾了!趙某就此告別……願你…日後得覓如意郎君……一生歡喜!」
上馬往城門去,只道為何要回來?一腔欣喜,卻鬧得如此,不如走了便走了!
終究是,一腔情意化虛無!